“问清楚了,寸心说跟着罗锦年来的是傅丞相的儿子。他们今日以寸心琵琶音为遮掩,说的是退亲之事。”她心里编排归编排,嘴上倒没误了正事。
流罗轻笑一声,“傅御枭雄人物,儿子却妇人之仁,杀人灭口都不会,莫非是真觉得寸心什么也没听到。”傅丞相如今位极人臣,有人惧,有人敬,但她一小小女子居然直呼其名,多有调侃之意。
“娘子是巴不得寸心死那儿?”圆月嗔道。
流罗端起茶碗抵在唇边,也不喝,借着茶碗挡住圆月视线。
圆月颇有些无奈,抖手变出张脏污布料递给流罗。
“这是?”流罗放下茶碗,翘起小拇指捏过来,满脸嫌弃。
这布料不知是在泥地里滚了多少圈,沾的灰抖一抖足有二两重,依稀还能看出蓝色的底料。
“石相公送回来的。”
流罗神情一肃,娇矜气散了干净,抖开布料细看起来。
片刻后,狠狠一攥拳头,眼睛亮得可怕,喃喃道:“机会来了。”
圆月急得抓耳挠腮,迫不及待地问,“石相公说了什么?他一去多年无音信,平白叫人忧心。”
“他被秃马部扣住了。”流罗已经收敛好情绪,甚至起了逗弄心思,故意慢吞吞地说。
圆月果然更急,手心抵在榻上,脖子前抻,整个人都快埋在流罗身上,“秃马部?他真找到了?然后呢!然后!秃马部是不是当初南疆……”
流罗又卖弄一番,见逗得狠了才说道:“你想的没错,石相公信上说,传闻无误,秃马部内有一支确实是南疆逃难去。擅医,擅毒,不过由于种种原因,这一支人口凋敝,如今只剩下几名稚子。”
“果然没人了吗……”圆月从流罗身上滑下来,语气落寞。
她低落片刻,又问道:“他们为何扣住石相公?”
流罗精致的下巴崩紧,目光灼灼,“石相公说狄戎大小部落已被狼王多吉暗中整和,群狼共主诞生。并且他发现狄戎有练兵储粮之象,恐意在礼朝。”
“噗通!”
圆月跌在地上,骇然道:“要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莫慌,”流罗下榻将她搀起,“你可知石相公这信是何时写的?”
圆月攀着流罗小臂站起,三魂七魄都被震飞,闻言只是木讷地应和,“何时?”
“昌同十九年。”
“四年前?”圆月又滑了下去,片刻后捂着胸口庆幸道:“还好还好,这么久都没打过来,石相公相必是看差了。”
真是误判吗,那狄戎为何扣下石相公?流罗攥住布料踱步到窗边,纸糊窗户挡不住风,冷风嗖嗖往里倒灌。她推开窗户,仰头看着天色,自语道:“又要下雪了。”
今年冬日是近十年来最冷,方入腊月已经下了小十场雪,塞外牛羊想必又冻死不少。
打还是不打,便看来年开春。
圆月又找到个安慰自己的理由,走到流罗身侧学着她看天,“娘子你也别太忧心,若草原上真有动静,再如何小心也瞒不过上头大人们的耳目,上京这些年也没听谁说起,相必狄戎欲要进犯也是没有的事。”
“外有仇寇,内有国贼。上下欺瞒,自然没有动静。”流罗意有所指地说。
圆月眉头一拧,将上京城排得上号的高官都数了一遍,最后一拍脑袋,“我知道了,是罗家!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她对罗锦年印象不好,先入为主的认为罗府也是一家子糟粕,毫不客气地将国贼帽子扣在罗家头上。
“你想谁也不该想到罗家身上,”流罗拧着圆月耳朵训斥,“若国将不国,罗家儿郎便是礼朝最后一道防线。”
圆月挣开作乱魔掌,捂着发红耳尖反驳,“罗家若真有娘子你说的这般好,那为何会养出个罗锦年!”怨不得她,且不提罗锦年这些年在上京人尽皆知的“好名声”,就是他欺负楼里姑娘这件事,在圆月这儿,就和仗势欺人的恶犬无异。
“罗锦年目前确实不像样子,”流罗认同点头,紧接着又话锋一转,“但他将来成不成样子,可不是你个小丫头能下定论。”
“凌儿心气高,世上没几人能让他放在眼中,但对罗锦年却上心,你说罗锦年若真是个草包,凌儿怎会与他称兄道弟?”
圆月被拧了耳朵,又听流罗替罗锦年说话,心里不服气得很,嘀咕道:“还不都是当年从石相公那听来,如今一口一个凌儿叫得倒是亲热。”
第96章 将雨(二)
已过腊八,出了风雪楼再过一转角,有百姓推着独轮车售卖自家熬制的腊八粥。
宋凌与罗锦年因着腊八时还在青葙庄,接连的白事冲散了年关喜气,自然没吃得上腊八粥。
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枣香,和五谷味,罗锦年鼻尖抽动,起了兴致。走到独轮车前,随手扔下好大一块金锞子,砸得咣当一声响。
“来两碗粥。”
小贩愣了愣,盯着在案板上滚来滚去的金锞子两眼发直。
“来一碗就行,”宋凌上前收回金锞子,又放了两枚铜板在案上。
罗锦年在旁边瞧着,宋凌将金锞子收回小贩也不见着恼,看金锞子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渴望,有留连,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顿觉不是滋味,冷哼一声,不识好歹。连带着宋凌递给他的粥也不受待见,被遗落在风中。
原本是见小贩衣着破烂,想日行一善,却不想人却不领情,倒显得他多事,平白坏了心情。
宋凌见他走远,也不着急赶上,又多给了两文买下装粥陶碗,一起递给了蹲在街角行乞的乞儿。
守着伶仃乞儿将热粥灌水样呛进咽管,才起身去寻罗锦年,他从来都清楚,罗锦年的天真近乎残忍。罗锦年施舍的仁慈,只是随手为为,完全不考虑被施舍者是否想要,是否要得起。
施舍了,你就必须千恩万谢的领着。
“来两斗梨干,这个,还有那个都包起来,”罗锦年站在蜜饯铺子里,看似挑挑拣拣,眼睛却一直瞟着门外,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才偏过头,作一副认真挑选模样。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与耳边轻微的呼吸声,罗锦年松了口气,追上来了。
他又取出鼓囊囊荷包,慢条斯理地抽开系子,曲指探入其中拿出块金锞子。刚想扔给快流哈喇子的掌柜,又像是想到什么动作一顿,最终将金锞子推回荷包,搡了搡身侧宋凌闷声道:“你来付钱。”
宋凌正在将过于甜腻的蜜饯挑出,这一大包的蜜饯买回府,难免尽落了芊玉肚子,她从小就嗜甜如命,上月刚坏了牙,再不能吃太甜。
猛地被搡一胳膊肘,挑好的蜜饯又掉了两块在油纸中,他耐心地拾起,“兄长自结吧,你不是带了银钱出来?”
罗锦年来了脾气,埋怨道:“方才你不嫌弃我大手大脚,败家吗,现在又让我自己给,你不怕我再给金锞子出去?”他想,宋凌在将军府养这些年,还是改不了小家子作风,不就一金锞子?也值得他特意拿回来,实在丢不起人。
“你是这样想的?”宋凌愣了愣,自己结了账,一手提着绑在油纸包上的麻绳,一手拽着罗锦年胳膊往外走。
掌柜的眼看到手的金子飞了,看宋凌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看罗锦年又变了变,眼神能拉丝,只恨自己不是俏姑娘,勾不回公子的心。
待出了门,罗锦年自然的接过一大包蜜饯,“那你说你是怎样想的?”
宋凌原不会对罗锦年解释这些,但又想到此前对罗锦年的冷落,心里有些欠疚,解释道:“卖腊八粥的百姓,无权无势,形单影只。你给他金锞子,我知你是有心帮他,可他却没命享。”
“哦,”罗锦年讷讷的哦一声,他倒没想如此多,不过他心里不挂事,转一转也就过去了,边走着又边问话,“你同流罗到底讲了些什么?”说着将麻绳挂在胳膊弯上,曲起两根手指比划着,“你们待了有足足一个时辰两刻钟!”
眼见再过两条街就到朱雀街,宋凌有些焦急,他不想罗锦年这样快回府,见罗锦年提起话茬子他也乐得打太极,反问道:“你怎么不先说说你与明心在风雪楼做什么?”
“你怎知道我和明心?”罗锦年惊了惊,一对猫€€睁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着宋凌,“你还真能算命啊。”
他梗了梗,不断盘算到底是替兄弟保密重要,还是问清楚宋凌到底和流罗说了什么重要。最后他替自己寻了个理由,傅秋池这厮早就同宋凌说过退婚之事,想来是不介意让宋凌知道的。
这样一想,他瞬间有了底气,对,这不算泄密。
宋凌见罗锦年垂首不语,了然笑笑,他本就没真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罗锦年与傅明心多年情谊,定不会告知他,他只是寻个话头拖一拖。
“他说要退亲。”
突然响起的一句话让宋的凌心狠狠跳了跳,他没料到罗锦年真的告诉他,也没料到这两个坏种凑一起,又旧事重提!
他一把掐住罗锦年腕子,冷冷道:“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罗锦年错开眼睛,不敢看宋凌,他难得的有些心虚,支吾着:“自然记得,但秋池想了个万全的法子,”说着他胆气壮了,身为兄长委实不该被宋凌吓住,大声道:“他可是我兄弟!我当然要帮他!”
“什么法子?”宋凌声音急到变调,他实在不放心,傅丞相哪里是好相与的,若罗锦年真分不清轻重跟着傅秋池搅黄了婚事,那……
傅秋池是傅丞相儿子,虎毒不食子,但罗锦年呢?哪怕将军府权势滔天,一只手就那样长,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他真怕……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与流罗说了什么,”罗锦年见宋凌着急,心里得意,小尾巴都快翘上天。难得的几分机灵全朝宋凌身上使,讨价还价起来,“你先说,说了我就告诉你。”
宋凌捏着罗锦年的手一松,“你可还记得当年皇觉寺,有人派死士混在狄戎人中刺杀我之事。”
“自然记得,”罗锦年尾巴翘得更高,毕竟当年救下宋凌是他干过的缺德事里,唯一值得称道的,也是宋凌对他态度改变的开始。
他恨不得每日在宋凌面前念上百十来次的丰功伟绩。
“幕后之人是大皇子。”哪怕周边无有行人,宋凌也垫着脚凑到罗锦年耳畔,声音极低。
说完,他脚后跟放平在地面上,观察罗锦年神色,等到罗锦年小腿一动,宋凌眼疾手快地把住他小臂阻止他撒蹄子狂奔,沉声道:“告诉我你和傅秋池的法子。”连明心都不喊了。
罗锦年都快气撅过去,耳边尽是轰鸣声,望着玄武街方向咬牙切齿道:“他不举。”
第97章 将雨(三)
不举,倒也确实是个好法子,若傅秋池不举的事在上京传开,不论是真是假。凡是要脸皮的人家都不会再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要真为了攀附傅家连脸都不要了,是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而礼朝士大夫最爱惜羽毛。
放出不举消息,坐等王家上门退婚,损毁的只会是傅秋池名声,于王娘子无碍。
也正是因为不举,林小娘子才有进门的机会。
宋凌心里想着事,手上力道一松,稍不注意罗锦年就撂开蹄子,撒欢样儿冲出去。他忙不迭赶上,又拽住罗锦年,“你做什么?”
夜深,就这一会功夫喧嚷长街已经没剩下几人,收摊的收摊,归家的归家。连方才买蜜饯的铺子也放下了门板,在檐角突出的铁钩上挂上风灯,供路过人照明用,替发奋学习照亮前路。
这是礼朝明文规定,凡有铺面的商户,有地契的人家,入夜熄灯后都得在外檐角挂上风灯,灯油钱每季度凭地契在官府支领。
灯影幢幢撞入人眼,又有细碎流光逸散,罗锦年瞥见视线尽头的宋凌,放慢脚步任由他追上,听见问话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当做回应,“哼,做什么?去寻宋承熙算账!我寻思着是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罗府下手,原是这孬种。”
“你与他相识?”宋凌听罗锦年口气,直呼皇子名讳,话语间熟稔,似是早就相识。他想到大皇子生母余贵妃娘家在苍州,而田氏娘家田国公府也在苍州。或许这两家有些联系,罗锦年也正因这层关系才与大皇子相识。
果不其然,罗锦年又冷哼一声,挣开宋凌按在他小臂上的手,“认识,他母妃余娘娘与我娘是手帕交,幼时也曾与他来往。”
“他只顶了个皇子的名头,胆子却比藏在沟沿里的隐鼠强不了多少,宫中连个稍有权势的太监都能欺了他去。我看不惯他战战兢兢作派,没再来往。越大越没出息,这些年闭门不出,真成了隐鼠。”罗锦年很看不上宋承熙,说话时总是轻蔑。
宋凌:“大皇子母妃乃是堂堂贵妃,就凭母妃的体面,宫中何人敢欺他?”
“宋凌,你是真清楚还是装不懂?”罗锦年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笑意,不知是在笑宋承熙还是在笑别的什么人,“余娘娘是进宫来做活菩萨的,娘娘可不是贵妃,她是统御中山王旧部的活兵符€€€€人质”
“只有她在宫中,中山王旧部才会甘心受朝廷派下的酒囊饭袋驱策。”
“咚,咚,咚”
一阵沉闷的木板敲击声响起,宋凌一转身,发现自己二人原一直站在别人门户前说话,扰了别人清梦。他朝罗锦年使了个眼神,两人一道往小巷子里去。
宋凌边走边想着,罗锦年虽鲁莽,但向来粗中有细,天生的直觉让他懂得规避风险,方才一听他说宋承熙三个字便往皇子府冲的行为,实在有些刻意了。
就像是故意演给他看,显然罗锦年不信流罗,不论他到底看不看得上宋承熙,但从他话语中却能看出,他对宋承熙母妃余贵妃很亲近。哪怕是为着余贵妃,他也不能坐视线谋杀将军府公子的罪名落在宋承熙身上。
最简单直当的方法,无非是当面对峙,这也像罗锦年能想出的法子,他向来自负。
宋凌不耐与罗锦年打官司,还没等进巷子最深处,他抢道:“罗锦年,如若真是宋承熙所为,你当如何?”他声音藏进夜色,连带的也盖住了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