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症。”
罗锦年不受控制的往前走,一步步走到棺椁旁,愣愣看着棺椁里面躺着的人,她穿着水蓝色的素服。面上覆着铅粉白得与身下垫着的褥子一个颜色。唇上擦着正红口脂,这一抹红没有给她增添丝毫生机,相反称出死寂。
这是死人,肉体腐朽,精神陨灭。
罗锦年指尖搭着棺椁边沿,冷得很。
人这一生很重,足足数十年光阴,承载了无数回忆与人之牵绊。
又很轻,轻到一口薄棺,一个小盒子就能装下。
他这过往十九余年岁月,没吃过一天苦,没受过一天罪,想要的都唾手可得。没试过生离,更没见过死别。
乳母在他五岁时想家去照顾自己的一双儿女,特向母亲请辞,乳母虽卖的死契,但母亲怜惜乳母多年对他的照顾,不但将卖身契还给乳母还奖励了两大吊铜板。
而他因为舍不得乳母,日夜嚎哭不停,母亲心疼他,便将乳母连带着她的一对儿女一同接入府。
双胞胎中的女儿前些年嫁了人,而儿子鹏举则留在了府上做他的书童。
生离为何?只要他想,没人能离开。
他常自许洒脱,遇人为父母亲族之死恸哭也曾在心中得意,鄙薄他们是参不透生死的俗人。
今日方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真意。
昌同二十三年,腊月十三。
婶丧,年未饮而醉,三日方醒。
“轰隆隆!”
林瓶挑窗望着天上翻滚雷云出神,仆妇端着水进来,余光看见窗户开着急得不行,将铜盆放在小兀上,走到窗边抬手就要取支着窗扇的木棱子。
“娘子要下雨了,这窗还是早些放下来吧。”
林瓶按住仆妇的手,转过头安抚道:“不过是悍雷,无需惊慌。”
“娘子你真的不再听那位贵人的话了吗?我真怕……”仆妇是林瓶还在做清倌儿时就跟着她的,知道林瓶一直与一神秘人贵人有联系。
去岁年初时,黑心的老鸨想搞一场拍卖卖掉林瓶守了快十五年的清白,她当清倌儿已经当成了老姑娘。
恩客们爱看的永远是十二三的清倌儿,换言说,林瓶已经当不了清倌儿,只能做妓子。
就在她准备咬舌自尽一了百了之时,有位贵人买下她,还让她接着做清倌儿。
半年后贵人让她做一件事,接近傅丞相独子傅秋池,贵人会给她制造接近机会,告诉她傅秋池兴趣爱好,而她要做的就是让傅秋池爱上她。
自她与傅秋池相识后,贵人再未联络过她,她虽心存疑惑贵人为何会让她做这样的事,但却不敢反抗。
以她蚂蚁样的贱命,不论贵人到底是哪位大人,都能轻而易举的碾死她。
又过了半年,她对傅秋池情根深重,也曾想过将贵人之事告知他,但一则她不想让情郎知道自己接近他的目的不纯,二则贵人对傅秋池的恶意不加遮掩,她也怕连累了他。
十数日前,消失一年的贵人突然出现,命令她立刻自绝。听到这个消息她惶惶不可终日,有心想向傅秋池求救,但傅秋池不知在筹谋些什么,一直找不到人。
三日前夜里,突然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贵人见她违抗命令特意派人来来取她性命。幸好是虚惊一场,如今跟随罗府少爷藏到了此处,她相信哪怕是贵人也寻不到她。
解脱了。
林瓶缓缓吐出口浊气,露出这些天头一个真心的笑容,“别怕,我们自由了。”
仆妇也松了口气,她并不知晓神秘人到底吩咐林瓶做了些什么,只当是寻常小事。
过了会儿仆妇美滋滋道:“娘子等傅少爷娶你进门,我们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眼底都是憧憬。
第106章 万难(一)
“笃,笃,笃,”一阵有节奏的扣门身响起,仆妇上半身抻出窗户往大门处张望,“奇了,谁这么早来叫门?”
敲门声越加急促,连成细密鼓点与闷雷之音响应,压得人心口发麻。
“催命啊,”仆妇嘟囔着一矮身缩了回来,又嘱咐道:”娘子你先净面,我去看看是谁在叫门,应该是前几日那急吼吼的公子有东西落下了。”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面巾递给林瓶,推开内室门往外去。早晨起了霜,仆妇一路脚底打滑溜到门口。
门外之人还在机械般的叩门,三长一短不见急躁,仆妇小声嘀咕,这动静不像前几日夜里的窜天猴啊。她扒拉着门缝往外看,黑黢黢的看不大清楚,视线下移一道寒光陡然乍现。
咕叽一声响,薄薄刀刃从门缝刺出割断仆妇喉管。
仆妇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脖子,鲜血汨汨从指缝流出,染透衣料,和胸口上绣真的鸢尾花搅在一起。更多的滴滴答答砸在石板上,似一条条血色地龙,翻滚盘旋以人心恶土为食。
她破罐样摔在地上,看见剑尖轻而易举挑开门闩子,看见门外之人推门而入,闲庭散步如自家后院,看见从剑尖滑落的血珠。
在意识涣散之前,她用最后力气手肘杵地,腰腹用力往前缓慢蠕动,拖出条长长血痕,无声地呐喊,
“快逃!”
外头雷声阵阵,打鼓样。
酉初一刻,罗锦年惊醒。他盘坐在锦绣绫罗堆,呆愣愣地盯着窗外。过了会儿他收回视线,改为直勾勾盯着悬在幔子上的金铃铛,壁上挂着的西洋钟嘀嗒不停。
他闭上眼麻木的想,好几天没练基本功了,母亲该训人了。其实挨训也没关系,挨打也没事,这样婶子祖母才会更心疼。带着一身青紫去祖母那吃一盅甜茶,祖母保管心疼得又偷偷塞他几包金锞子。再去四婶那看看有没有海外的新鲜玩意儿,完事去二婶那儿吃块糕饼,最后去五婶那儿逗逗芊玉。嘿,他给芊玉那小丫头带了蜜饯儿,嘴不甜不给吃。让她偏心只喜欢二兄不喜欢大兄。
祖母?二婶?罗锦年拉动金铃铛上的吊环,唤睡在隔间的丫鬟进来服侍。
吃不了甜茶,也吃不了糕饼,祖母还没醒。二婶啊,二婶不要他了。
一水儿的貌美女婢鱼贯而入,有的拿衣物,有的端漱口茶,有的拿靴子,没一个空着手。
大丫鬟佩鸾眼眶通红,眼底水汽氤氲,一看便是一夜没睡,满腹心事对月独坐,可太愁苦,她勉强露出个笑脸,“锦年,你这觉可睡得长久,快一月不着家,我们日日盼着,你倒好回来倒头便睡。”
罗锦年看着佩鸾泛红的眼眶,他偏身看向身后小丫鬟们也都泫然欲泣,他少得可怜的责任心突然从犄角旮旯里长出手脚爬出来。
他觉得,此时此刻必须有个人样才稳得住满屋子摇摇欲坠的芳心。
总不能畜牲到让柔弱女子替他牵肠挂肚,食不下咽。
“大姑娘想俏少爷,佩鸾你是想嫁人了?改明儿我就给母亲通报一声,给我家佩鸾寻个大官做相公,让你过过夫人瘾,”罗锦年从床上一跃而起,流氓样打趣好姑娘。
“呸!你可别学纨绔那一套,”佩鸾啐一声,弯腰收好幔子挂上。
后头小拖着木盘的小丫鬟也跟着起哄,“锦年你小心我们告诉夫人,你欺负人!”
待收拾停当,罗锦年先在院中练了练基本功,随后洗漱一番又换了套衣裳往蟠寿院去。老夫人还未醒,但脸色已经情况已经好转不少。他刚出内室正好碰上睡在抱厦的田氏,他吃这些年饭也长了二两浑胆,搂着田氏胳膊打趣,“娘莫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这些年比未出嫁小娘子还貌美?”
田氏轻笑一声,拉着罗锦年胳膊让他站在面前,沉着脸,“低头!”
罗锦年两分浑胆是注水的,一见他娘黑脸小腹腿都转筋,他忙不迭低头。
“回来了,”田氏抬手细细勾勒儿子脸上棱角,真长大了,她眼底慈爱一闪而逝,故作严肃道:“午膳后来练武场,我看看你出门在外有没有认真练功。”
罗锦年鼻子一酸,挣开田氏的手远远跑开,边跑边摆手,“儿子勤奋着呢,你该看看独玉那小子,身子骨弱得风吹就倒。”
他就这样抻着精气神往各院都跑一趟,让所有人都瞧见他能蹦能跳。最后以被白氏提着药杵子撵出来作结,这一出现宝才算结束。
罗锦年翻看手心里的绿色草汁,边跑边嘟囔,“不就几株破草吗。”他没看路一阵乱闯,最后停在一处小院前,抬头一看大门上悬着匾额€€€€栖竹院。
“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自语着,片刻后又大摇大摆的曲指叩门,扯开嗓子嚷嚷:“宋凌来开门!”既然来都来了,那断没有看一眼就离开的道理。
来开门的却是饺子,她倚门笑道:“锦年来啦,凌儿今早便出门了,还没回来。你先进来坐坐?”饺子并佩鸾几个大丫鬟,原都是在老夫人手下当差的,后面老夫人怜惜三个小辈,才一人拨了一个。都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与其它小丫鬟不同能直接称呼主子名字。
佩鸾原叫福饼,罗锦年嫌不好听,又仗着老夫人宠爱自己改了名。芊玉那处的唤作蜜饯,很得她欢喜。
一听这话罗锦年很有些不满,方才回来又往外跑,天天的不着家,是什么大事非得在二婶丧……想到这他神色暗淡。
既然宋凌不在,那进入也没意思。
“不用了,”罗锦年婉拒的话挂到嘴边又急急拐了个弯,“不用姐姐来接,我自己进入。”说起来他幼时和宋凌关系不睦,他看宋凌是假正经,宋凌看他是草包。两个人连请安都要错开时间,他也从未踏足宋凌小院。
再大些,他又忘了这茬。
这么些年,他居然没正经来宋凌院子里做过客,翻墙那回不算。
饺子捂着嘴偷笑,拉开门让罗锦年进,边走边叮嘱,“锦年你随意坐,我在替凌儿缝过冬的棉袍,他个子又长高了些,以前的不合身了。我就不招待你了,这院里哪儿都能去,就是别去书房,凌儿把那一亩三分地看得眼珠子样,事事亲为。打扫都不让我们进,生怕我们手笨碰疼了他的宝贝些。”
罗锦年敷衍地点头,催促饺子快些走,心里盘算着等饺子走了马上去书房,笑话,这府上哪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他偏要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金疙瘩。
由于宋凌喜静,偌大的栖竹院只有他与饺子主仆二人。四五间用不上的大屋子锁上大半,只剩下自己住的主屋和饺子住的偏房。
每日里的修整打扫,也是他和饺子亲力亲为。
罗锦年先假意四处翻看,待饺子一不留意,一溜烟绕到书房门口,书房没上锁,他轻而易举地推开。
入目是六座大柜子,贴墙摆着,又分出小隔间。一柜摆古籍,一柜摆新文,一柜摆竹简,一柜是各家注书,余下的摆了些零碎杂书,都从高到低依次排列。
有的书封还包上牛皮,显然主人极为爱护。
靠着竹林的下摆着大案,案上放着笔筒,镇纸,墨块。坐在案后读书习字,累时一抬头满目苍翠撞入怀。
罗锦年扫一眼书房,嘁道:“还以为放了什么……”他没手贱到真的去碰一碰宋凌的宝贝们,小心绕过径直往案边去。
镇纸押着厚厚一叠宣纸,被风一吹墨香或者竹香,沁人心脾。罗锦年移开镇纸,勾手将一叠宣纸拿了起来,凑近一看原来是篇悼文。
粗略一翻,洋洋洒洒近万字。
他虽说并不喜念书,但被田氏强制压着念了这些年,哪怕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漏,也剩了一星半点的水花在脑里,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悼文言辞朴实,行文流水。不是当今最就流行的繁文美词,它质朴到似窗外混着冷雪气的大片竹林。
字字恳切,锥心刺骨之意蕴于墨间。
最后一句是€€€€生于苦,死于忧,茵奴一生困苦,万望十殿阎罗,怜之,佑之,予世世顺遂。
罗锦年强行粉饰的太平刹那倾塌,他脊骨被名为命运的打手抽出,再也无法支撑他站稳。他捧着悼文,抖着肩膀蹲在原地,脸埋进宣纸,三日前就该滑落的眼泪此刻珊珊来迟,洇了墨字。
他只想着,生于苦,死于忧,不是害急症去的,二婶死时又在想什么?他一定要查清楚二婶到底是怎么死的,所有人都清楚为什么只瞒着他?
饺子站在门口,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将小兽的呜咽隐藏。她取出别在袖口上的白色绢花簪在头上,原是怕罗锦年见了伤心才取下,但眼下,锦年也长大了。
“我娘子呢?”城外三十里破庙边,一头戴方巾,身穿劲装的精瘦男子紧紧盯着宋凌警惕的说。
第107章 万难(二)
宋凌背对古丘巴勒手搭在掉漆的金柱上摸了摸,一手金粉与斑驳。
自道门兴盛到如今的如日中天,佛门在有意无意的打压,加上信徒流失下,逐渐退出主流舞台。废庙破寺在礼朝屡见不鲜,道门势力正是在昌同年间达到顶峰。
但要说道门兴盛的起始却要追溯到礼朝太祖,原本佛道二门都根基深厚,甚至在民间传播度上佛门稳稳压上道门一头。当初礼太祖得位不正,虽说打的清君侧旗号,但自家人清楚自家事。礼太祖本质上与乱臣贼子无异,行的是篡位逆举,窃夺国之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