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太祖效仿先辈胁迫前朝伤帝“自愿”写禅位诏书,需要三位德高望重,能让百姓信服的能人出面在禅位诏书上署名。这样诏书看起来才略正统。
当时礼太祖寻到的三人,一为天下文官之表率,当世大儒曲如平。二为天下百姓之表率,出名的大孝子蔡生。三为天下信仰之表率,扎根世俗又超脱于世俗的佛门高僧,明慧圣僧。
前二人都在诏书上署名,认可礼太祖的名正言顺,替礼太祖背书。问题就出在第三人€€€€明慧圣僧身上,他坚持认为礼太祖为国贼,不肯署名。
甚至礼太祖多次登门拜访他都避而不见,最后更是封闭南山寺山门。
在此时道门修缘山掌教缘一真人下山秘密拜会礼太祖,二人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最终由缘一真人代替明慧圣僧签名。
礼太祖这才得已顺利登位,但礼太祖岂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一刀一枪银甲染血从伤帝手上抢下江山的人间太岁,结束邕朝近千年统治的乱世枭雄。
他夺得神器后对明慧记恨在心,多次直呼明慧为秃驴,更是明里暗里打压佛门,大力扶持道门。
到昌同年间加上昌同帝本人便一心向道,道门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大教。
宋凌捻了捻指尖金粉在堂间缓缓踱步,走到大雄宝殿正中央,仰头打量金身已损的弥勒。弥勒雕像一只眼睛被虫蛀空,往下拉出一条黑色蛀痕,似佛陀有泪。
他神色淡淡,似乎身后的大活人远远比不上眼前这尊死物吸引人。
可惜他沉得住气身后之人却稳不住,古丘巴勒也是老江湖,自然清楚宋凌此举是在熬他。草原上有熬鹰之举,这是熬人,谁先稳不住接下来的谈判都会失去主动权,被人牵着鼻子走。
按理说再如何他都不该在心性比拼上输给小辈,可惜,美人关难过。
“郎君莫非不想知道当年行刺你的幕后真凶?”古丘巴勒也往上走两步,挡在佛像前,眼白上翻,狼一样的目光从宋凌身上寸寸碾过,“妩娘只是一弱女子,对郎君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郎君不如果断些用她与我交换有用的情报。”
“郎君莫非忘了,我之前已经给出了定金,还望郎君记得我们的约定,莫要食言。若郎君忘了……”
“喀!”
古丘巴勒逼近宋凌,当着他的面毫不遮掩地将腰间别着短刀推出刀鞘两寸。
宋凌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收回目光好整以暇的瞥了眼露出的白色刀刃,啧啧道:“好刀。”他一抬手按在刀柄上,迎着古丘巴勒目光将刀刃缓缓推了回去,语调渐冷,“我若是你绝不会轻举妄动。”
事后碰面的地点是古丘巴勒事先选定,而古丘巴勒老练异常,最终会面的地面一变再变,与宋凌碰面前两刻钟换了快十处地方才最终定下此处。
古丘巴勒想断绝他提前在会面地埋伏的机会。
但他又岂会将自身置于险地,孤身一人来见凶神?
古丘巴勒目的是带着妩娘逃命或者自己逃命,而不是要他的命。因此古丘巴勒能当做真正会面地的地方必然足够隐蔽,也能方便逃命。
此处破庙废弃多年,藏在深林间,位置隐蔽。但其实庙中另有小道,直接连通官道。
这样合适的地点,上京城外五十里内不过四处,只要在每处都提前埋伏好人手,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古丘巴勒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
“铛”刀刃归鞘,宋凌不动声色地抬眼一扫台上佛像,“我倒是想救出尊夫人,可惜……”宋凌轻叹一声。
“可惜?可惜什么!”古丘巴勒肩膀地一抖,手不可控地死死抓住宋凌肩头,目眦欲裂地厉声呵问,“中原人,你我曾向长生天起誓,你若欺我瞒我,我必将你全家碎尸万段。”
他最后一句是用凶真语说的,又快又急,宋凌没听懂,但从他语气和手劲上判断,大概率不是好话。
宋凌拧着眉扬手啪一声打在古丘巴勒手背上,冷声道:“尊驾可别动手动脚,我这人胆子小,受不得吓。尊驾这幅模样,我倒真有些想不起尊夫人在何处了。”
古丘巴勒手一松。
宋凌语接上言,“可惜尊夫人身子弱,身有哮喘不足之症,不便随我们一道翻山越岭,我将她留在京外一处农户家中,尊驾不妨先告诉我当年刺杀真凶再去见尊夫人不迟?”
妩娘早成了冢中枯骨,他又哪见过。不过是前几日在风雪楼时向流罗多问了几句,而流罗为了向他示好,也将妩娘之事如实告知。
“呼,”古丘巴勒背脊一塌,长出一口气,见宋凌知道妩娘有先天不足哮喘之症,已经信了宋凌三分,“先带我去见妩娘,见到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宋凌轻抿唇角,心道,见妩娘,活人没有,死人倒是能让你去上坟。他早已经知道真凶是大皇子,甚至还暗地里和真凶来了场交易。前番试探之言只是想看看,古丘巴勒到底是流罗的棋子还是同谋。
就目前来看,古丘巴勒是弃子无疑,他对宋凌已经与大皇子接洽之事完全不知情,还单纯的想用“真凶”做筹码,完全被流罗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宋凌并不全信流罗与宋承熙,他想听听古丘巴勒嘴里的真凶又是谁。
他心念一动,后退两步与古丘巴勒拉开距离,负手笑道:“尊驾武功冠绝天下,若见到了尊夫人翻脸不认人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那我岂不成了天下第一冤大头。”
古丘巴勒嘴唇翕动 刚想说话,宋凌打断道:“尊驾亦不必赌咒发誓图我信重,你为狄戎我为大礼,你我心知肚明,如何能信?如若不然,尊驾为何非要先见到尊夫人才肯如实告知?”
古丘巴勒一时失语。
见他有所动摇,紧跟着宋凌又下一剂猛药,“尊驾可知风雪楼湘君,流罗姑娘?”
古丘巴勒豁然抬头看向宋凌,瞳孔微不可查地放大。
成了,宋凌唇边勾起一丝弧度,他是古丘巴勒唯一的选择,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古丘巴勒可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就是要让古丘巴勒清楚,哪怕古丘巴勒不说,他也有另外的渠道了解。
“是大皇子……”古丘巴勒几经挣扎,还是吐出这个人名。
“果真?”宋凌捂住唇,眼神惊恐不敢置信作出一副吃惊模样。
“自然。”
宋凌借着掩唇的动作,一步一步往后退,不动声色间已经快退出大殿。
“嗖!”古丘巴勒到底还是凶真右狼主,凶名之下无庸徒,他很快反应过来事情有变,拔出短刀,足尖点地如离弦之箭像宋凌飞扑而去。
宋凌不慌不忙地抬手打了个响指,站在原地看着古丘巴勒凶恶的面孔在视线里不断放大,眉毛也不抬,像在看临死反扑无济于事的末路徒。
“咚!”惊雷一声响,台上佛像彻底炸开,木块碎石飞溅,打得宝殿摇摇欲坠。给即将入土的宝殿补上致命一击。
两道人影与木块碎石一并射出,更快,更凶。转眼间落在地上,成夹击之势将古丘巴勒团团围住。
正是早早埋伏好的同羽与五言二人。
宋凌立在破损石阶上背对大殿抚平肩上褶皱,一会儿后殿内动静才平息。
身后传来道轻细的脚步声,五言侧脸上挂着道血痕单膝跪在宋凌身侧,“主子,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听到这四个字,宋凌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当时的无助与愤怒宛如实质。狄戎夺走了了五婶一只胳膊,让她落下残疾。那……
“弩箭淬毒,钉入四肢,让他眼睁睁看着,是任由毒性蔓延至肺腑还是断肢求生。”
五言忍不住诧异,抬头大逆不道地偷觑了眼宋凌,看着宋凌古井无波的侧脸,暗叹道,真狠啊,她虽说是女子但也是罗家万里挑一的暗卫,优中择优,刀里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女罗刹。
她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和善的主子下手如此狠辣。
“那他要是狠下心将四肢全砍了,我们就饶他一命吗?”五言好奇地问。
宋凌顺手揉了揉她一头细发,冬季的大日哪怕偶尔从云层的禁锢中挣脱,也是冷的。
淡橘色的冷光被揉碎,细细洒在宋凌身上,填满他每一个轮廓,每一条沟壑。黑白分明,灵气四溢的眸子会了光,八分冷两分美,“剁碎了喂狗。”
大雄宝殿内只剩下小半个的弥勒头颅一路颠簸滚到奄奄一息的古丘巴勒身旁,黑色的虫痕染了些血,透出不祥的色泽,淌血泪。
它的视线与的古丘巴勒怨毒的视线同时投向殿外,汇成一道,拧成深沉扭曲的诅咒束缚在石阶上的玉石上。
第108章 万难(三)
傅秋池脚步轻快的走进书局,人逢喜事精神爽,解决了长久郁结于心的心结,头发丝儿都透着春风。
等了会儿,书局的掌事点头哈腰地赔罪,说他预订的《张子新注论语》被王弗阳取走了,傅秋池只一笑而过,并不与掌事计较。暗暗想着,还未过年王弗阳便进京来了,对这次春闱看来是势在必得。
书没了,傅秋池象征性的随意捡了两本,刚想结银子,掌事的却自知理亏不肯收银子,另外还将一台贵重的方砚做添头。傅秋池见他执意不肯收只好作罢,想着来日带同窗多来照顾书局生意。
刚抱着书巷往外走,迎面走来两人。打扮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头上都包着方巾,外头地上铺鹅毛,他们仍穿着青衫。
两人本在接头交耳的小声说话,陡然撞见傅秋池,两人神色肉眼可见的局促,忙不迭错开眼低头,又忍不住拿余光偷觑傅秋池。
活脱脱一副背后说人小话被当事人逮到的模样,不打自招。
胡乱一行礼,口称傅公子,人贴人的让出偌大空位让傅秋池先行。
傅秋池也不矫情,略一点头,抱着书巷往外走,他历来耳聪目明,方出书局数丈便听身后小声的交谈。
一人说:“是他不?”
一人回:“除了他还有谁啊,都说他那处有问题,不能行人伦之事可是真的?”
“我怎么清楚,你想知道不如自家去问,赶紧追上去人还没走远呢,你要真能问出来日后去听曲都我包了。”
“胡言,胡言,莫害我!”
傅秋池嘴角勾起,一路上总有陌生视线自以为隐蔽的打量他,走到最显眼的堂口时,他腾出一只手,单手拖住书箱,另一手背在身后握成拳,用力锤了锤背部,沿着脊椎一路敲打。
嘴里也不闲着,非要发出点声音作配,咳得惊天动地。
议论声一窒,倒傅秋池拉着破风箱走远又返潮样愈演愈烈,嗡嗡嗡嗡。
一人幸灾乐祸:“看来是真的,生在丞相家又怎样,赶上这病还不是孬种,又比我们高贵到哪里去。男人都底下论长短,他就是地里泥。”
有人扼腕叹息:“好端端的郎君,怎害了这病。”
有人打上小算盘,谋划着介绍自家治隐疾的姑奶奶上丞相府碰碰运气,万一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碰上了,那可就发了!
傅秋池捂着咳得生疼的喉咙,很有些得意。也不枉他大雪天特意出门作秀,这下全上京都知道他身有隐疾€€€€不举。王家但凡要点脸皮,都不可能再将娘子往“火坑”里推,让她守活寡。这事要干了,王大人脊梁骨都被天下读书人戳成马蜂窝。
正得意着,只听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郎君,你怎还在这儿磨蹭,老爷唤你快些回去!”
傅秋池抬眼一看,原来是被他留在府中的书童,他一听“老爷”二字心里直发怵,也顾不上得意,慌忙迎上去将书箱往书童怀里一放,提高袍子往丞相府赶。
边走边想着,父亲为何寻他。八九不离十是听到了外头的传言,说他不举,想寻他回去问问情况。针对这一可能出现的情况,傅秋池早想好对策,他眼下是真“不举”了。罗锦年替他在白家寻了一味药丸子,服下之后底下命根会暂时性失灵。药效不长,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但已经足够糊弄父亲。
日后待颦儿进门,再推说治好了便是。
他爹太老辣,不真出点问题怕是瞒不过他。
傅秋池思维一发散,就想到了林瓶身上,毛头小子样傻乐,他扶了把身后跑得东倒西歪,两腿快打结的书童,“我让你寻的木料可寻到了?”
书童跑太急,说话像灌腊肠,一节一节,“找找,找到了,是海外的万年雷击木,郎君又想雕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对帮傅秋池寻木料的事,书童没干过千回也干过八百回了,他侍奉的这位郎君啊,有个不大雅的爱好€€€€木雕。这些年零零散散雕了得有好几百件,府上两间大屋都堆满了郎君雕的小物件。
他原以为这次也是要雕个雀儿,狸奴。
“雕个宝瓶。”
雕个啥?书童耸肩抵了抵自己耳朵,以为是听错了,抬头不解的看向傅秋池,“木瓶子能装水啊?”
傅秋池弹了书童一个脑瓜崩,语气柔和到能滴蜜水,“装的是我的心。”林瓶单字原是个瓶字,他后面附庸风雅学着红楼唤她颦儿。但林瓶却是上天赐他的独一无二的宝瓶,他打算亲手雕个宝瓶做聘礼。
宝瓶归你,你归我。
而万年雷击木火锻不毁,遇水不潮。鼠蚁不侵,千金难求,能保存千年万年。也正如他对林瓶的心意,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书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打几个摆子嘟囔道:“郎君你好恶心……”
傅秋池不以为意,反而包容的笑笑,“等你长大就懂了。”
两人说着就到了丞相府,傅秋池像被扼住喉咙的鹌鹑,一下噤了声,他嘱咐书童把书箱抱回他院子里。连衣服都来不急换一身,抬手扫了扫了灰,提着一颗心就往傅丞相的书房去。脑海中不断删减措辞,争取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