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68章

  刘瞿一伸手就想将常娘子从地上拔起来,突然间肩膀传来剧痛,整个人天旋地转的摔了出去。

  “刘兄,刘兄可无碍?”

  刘瞿被人搀扶着,晕头巴脑的从地上爬起,他还没回过味儿来,待眼不晕了又听见耳侧一道极轻的嗤笑声,他涨红了脸。推开扶他的人,怒视前方呵斥道:“谁动的手!”

  只见前方,站着一阳刚男子,他解下外袍罩在常娘子身前,撑起天地般挡住所有奚落的打量。王弗阳眼一压,冷笑道:“圣人座下喧哗无礼,聚众闹事,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周围瞬间噤了声,刘瞿也算有些胆量不然也不敢头一个跳出来揽事谋害常娘子,他也反唇相讥:“圣人座下夸耀武力,这就是你的规矩?”

  王弗阳却不理他,反而不知对着无人处说了句:“起来,不想在任人嗤笑就站起来,跪在地上没人能帮你。”说完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刘瞿,“打人没规矩,打狗呢?有只流着哈喇子乱咬人的癞皮狗在圣人庙狂吠,我为圣人清道场何错之有?”

  ”竖子,安敢如此辱我!”刘瞿气的差点背过气去,都是文化人,偏王弗阳不按常理出牌,不说文明话,反而刺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和他一起鸡鸡狗狗没了风度,文化的对骂又略显无力。

  气煞人也!

  方归呲着牙在前开道,临走时还回头冲刘瞿翻了个白眼,常娘子摇摇晃晃的跟在方归身后。

  三人一走远,庙里众人炸开了锅,都在猜测作老农打扮的男子是何身份,只有刘瞿森森望着王弗阳背影,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方出庙,当头遇上一行人,为首的脚上趿着双布鞋身形清瘦,脸带病容脸颊凹陷,手上提着跟大木棍,一副要吃人的凶狠模样,正是收到报信急急赶来的常举人。

  常举人一见常娘子,先是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常娘子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来,常娘子从王弗阳身后探出头,泪眼汪汪的喊了声,“兄长!”

  “啪!”

  常举人绕到王弗阳身后,棍子一撇,重重抽在常娘子身上,常娘子憋着泪一言不发。常举人将她拽到自己身后,长长松了口气,扔下木棍对着边上方归深深一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舍妹,鄙人感激不尽。还望恩公告知在何处落舍,待安置好舍妹,鄙人定携厚礼上门登门道谢。”

  方归憋不住笑,不敢受常举人的礼抬手指了指身侧的王弗阳,“小的可受不起公子的礼,这才是我家主子。”

  “登门道谢不必,举手之劳。以文会友随时恭候,朱雀街王府待君登门,”王弗阳满不在意的拱手,他料想常举人定是忧心自家妹子没有寒暄之意,领着方归先走一步。

  “朱雀街王府?”常举人喃喃,上京姓王的人家不少,但能住朱雀街的唯有一家,江东王氏。

  “居然是他,”常举人回神,又向报信的几人道谢才领着常娘子回家。

  这人情欠大了。

  上京总是繁花,来来往往的人流将街道填满,湘水里洒落不少胭脂水粉,河风一起透着香。

  方归还在念叨着常举人认错人的事,他好似聒噪但寻不到理由发作的老妈子,还不容易逮住个缺儿,要把积赞了一辈子的牢骚都吐了,“爷,你都从小连山回来快一年多,怎么还穿不得锦缎绫罗?每日里粗布麻衣,休说旁人认不出,我也常在寻思,爷莫不是在小连山被换了人。以前也是日食琼玉的少爷,怎去修了几年道满心满意都装了俭朴?”

  “不是说不好,是不合适啊!”

  王弗阳年少时因出生望族,难免也沾了些通病,眼睛长头顶上望着天,看不见地上人。

  他曾路遇一道士,道号丘须子,因少年意气与丘须子有一赌约。江东南郊有一树唤作“€€”,传说三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有治百病的功效。当地人深信不疑,奉为树神,年年三牲六祭。某年€€一夜结果,百姓认为神迹降世,村正提议将果实献给陛下与道门尊长。

  但有一小儿私下截取一果实喂给重病的生母,生母吃后仍然重病身亡,在献供当日小儿直言神果无有神力,只是普通果子。

  最终€€村被欺君之罪拿下,下了大狱。

  王弗阳当时认为€€村受此无妄之灾盖因村人愚昧,信任鬼神之说。

  但他路遇一道,道言:“€€村之祸,起自人灾。”

  王弗阳嗤笑,“何人之灾?稚子?稚子无忌,因何引灾?盖因村人之愚昧。”

  遂与道立下一赌,若€€村之祸为人灾,王弗阳则随道人修行七载,若非为人祸道人便就此脱下道袍。

  数月后江东郡守落马,其罪行罄竹难书。

  €€村之祸也起自他手,郡守内侄想霸占€€村一带修建别院,被€€村村正拒绝后心生毒计,趁着夜色将€€树连根拔起,换了株结果的普通黄木,果也是黄果。

  这才有千年古树一夜结果的神迹。

  哪怕没有小儿私藏神果一事,也会有人站出来构陷€€村欺君罔上。

  正是人祸,贪婪之人心,叵测之人心,狠绝之人心。

  王弗阳自此后随丘须子远走,七年方归。

  王弗阳手长脚长,不一会子就把喋喋不休的方归落在身后。

  “爷,你就是穿的素了,亲事才耽误这么久,你……”

  方归不肯罢休,想到老夫人交给自己的重任,非要当一把子诤臣,劝得“皇上”迷途知返。

  王弗阳让了让不看路瞎跑的小孩,没听方归说了些什么,神游天外的想着今早上看的一篇文章,不看路的小孩终于挨了绊子。他一回神,低头看见一小孩踩在他靴子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王弗阳刚想将人拉起来,小孩却眼珠子一转,先仰头确认了下撞没撞对人,灾抱着他大腿直嚎,“爹!”只打雷不下雨。

  声音尖利又刺耳。

  刹时间青龙街上的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王弗阳眼皮子狠狠一跳,不对。

  这时,一面色寡淡衣衫破旧的妇人剥开人群直直往王弗阳方向来,无助的喊着:“昭儿,”应该是嚎哭孩子的名字。

  因为妇人未戴帷幔,在人群中惹眼至极,连带着被男孩抱住腿的王弗阳也成了人群焦点。

  方归是个缺心眼的,喘着气赶上来惊诧道:“爷,你啥时候有了这么大个儿子?”

  王弗阳黑着脸,弯腰扒拉男孩,但这孩子像长在他腿上,手死命扒着袍子,指尖快掐进肉里,他也做不出一脚把人踹出去的狠事,只好看着那妇人看似茫然,实则目的性的一步步迫近。

  惹上鬼了。

  妇人看见王弗阳,先是故作诧异,随后是惊慌失措泫然欲泣,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相……”

  公字还未出口,人群中突然窜出两人,一人从背后一把把捂住妇人的嘴,拽死猪样拖了下去,另一人冲到王弗阳跟前,蹲下。掐小鸡仔样掐住男童后颈,不顾男童惊恐失措的眼神,也将人带了下去。

  变故极快,围观人群还未反应过来,一场差点上演的认亲大戏台子都让人拆了。

  王弗阳心有所感的抬头,左上方朱楼四楼靠窗处一人倚窗而坐,手上端着一酒杯,遥遥向他一送。

  观其面貌未及弱冠,远望如明月高悬,眉疏目朗,王弗阳会意,招呼一声方归,踱步往朱楼赴约。

  既以酒为约,岂敢不至?

  待上楼,看清朱楼人,王弗阳暗赞,今日方知芝兰玉树真意。

  宋凌起身相迎,朗声道:“自作主张出手,望君勿怪,”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此杯向君赔礼,妄自让人跟君多日。方才女子为青楼之人,若让她缠上,君名誉忧矣。”

第112章 万难(七)

  宋凌初见王弗阳只觉和猜想的不一致,王氏千载风流,民间更有才子出江东一说。而王弗阳身为王家嫡支嫡三子,身上居然没一星半点风流气,反而神似老农。

  以貌取人俗人之举,宋凌对他更加慎重,不拘泥于身份地位自得其乐之人,心性自如可想一般。

  为了与王弗阳一会,他早让人去江东探听过,王弗阳性率真,不喜弯弯绕绕。问的人十个有九个这样说,他寒暄的话该说一半,抬头碰上王弗阳略显不耐烦的眼神。

  不由失笑,传言倒是不虚。他没了客套的兴致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此番所为只为四子,挟恩图报。月前我曾使人往江东去信,称丞相傅氏兴许会对君不利,君哪怕不信我,也该生了防备。为何不在江东本家,反而提前入京以身饲虎?”

  王弗阳若有所思的打量宋凌,“你既然对我知根知底,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如此谈话是否失礼?”

  他月前确实收到消息,虽不知是谁人递来,和家中尊长有过商议。傅丞相性独,近些年大权在握没了制约更加猖獗,确实像他能做出的事,尊长曾提议让他留在江东,待三年后再行科举。以他年岁三年后方至廿八。比之一竿子仍在参加春闱的老朽,着实能赞青年才俊。

  但为何要避?为何要让?

  此次春闱,高手云集。无论是上京傅秋池还是海州黄明坚,柳州崔崇应,都是难得的才俊,可称对手。武人战场称雄,文人笔杆子论高低。若退了,避了,三年后当个内定状元,有何意义?

  宋凌:“罗府宋凌。”

  王弗阳眉头一拧,罗府上却姓宋,这是哪门子道理?忽然他想到了近日来上京听到的传言,镇国将军罗府上的私生子也要参加此次春闱。传闻那私生子不得看重,入罗府多年都未曾改姓更名,是上京一等一的笑话。

  眼前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人?

  宋凌一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琢磨什么,大方的笑笑:“确实是君想的私生子,不知和君听说的可有差别?”

  “差距甚大,”王弗阳自叹犯了妄思罪,歉然道:“传言不实。”

  “传言确实不实。”宋凌意有所指的说道,“外间传君好仗义执言,敢平不平之事,论世间公理。”

  王弗阳落坐,自饮一杯,摆手道:“传言该说我嘴比脑子快三分,是人形棒槌。”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酒不谈。

  待酒过三巡,宋凌搁盏而问:“你认为傅丞相此举是何意?”他没再问王弗阳为何提前入京,交谈后他心中有了八九分猜测,王弗阳傲骨深藏,无非想与天下英杰一论高下。

  “古有指鹿为马,今有春闱问心,”王弗阳斜靠椅背上姿态散漫,“不过是借着春闱辨一辨朝中“忠奸”。”

  宋凌笑着补充:“与他心同为忠。”

  临别时,王弗阳诚恳道:“你帮了我,挟恩图报不为过,只要我能做到的你但说无妨。”

  传言不可尽信,宋凌想,王弗阳态度虽然诚恳,却半个字不提王家,显然是不想给他利用王家的机会。王弗阳意思很清楚,欠你人情的是我,与王家无关。我身上有的你尽管开口,涉及到王家免谈。

  宋凌大方道:“不过是玩笑话,真要说图,图的便是你这个朋友。我与君一见如故,厚颜想攀一攀交情,君可允?”

  “求之不得,”王弗阳大笑而去。

  出朱楼时,天色昏暗,不一会儿上京又开始下雪。宋凌踩着雪回了罗府,先去灵堂将烧纸钱,与守在灵堂的季氏与王氏例行公事的问好。

  回院后拿着悼文在竹林里烧了,袅袅烟火熏得眼睛疼。天上小雪冰冰凉凉,他这些日子忙得很,总不得空一个人处处。这会儿子逮着空,日里夜里折磨他的杂乱思绪又在作鬼。他对王弗阳说一见如故,是假话。他生就贫瘠心,哪分得出半点情谊与旁人。古人曾言勿食心,再孤僻的人都要有一两个知心朋友。怨怼,愤懑,喜悦,浓烈的悲喜与爱恨需要个去处,需要排遣。

  但他大抵是食心,情绪是汹涌的河,不断拍击摇摇欲坠的岸,情绪是凶兽厉鬼,不断啃噬心脏。

  悼文太长烧了好一会儿,最后一缕青烟落地化为灰黑堆叠,有人唤他回人间。

  “凌儿,老夫人醒了。”

  宋凌转头看见饺子站在不远处,他应一声,换了身衣袍往蟠寿院去。路上饺子喜色外露,“老夫人好了,才能过得好年。她老人家啊是老福星就是该享福的,”突然声音越来越小,宋凌当她是遇见了相熟的小丫鬟要端姐姐派头不好再叽叽喳喳,停在原地等了会儿。

  依然没跟上,宋凌疑惑回头,只见罗锦年自另一侧小经分花而出,他为了见祖母特意换了身绯红的衣裳,腰间挂着排金穗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不停,额带上坠着东珠,一如当年初见。

  东珠溢彩的光折进他杏眼,他像是没看见宋凌,目光只盯着前面的路,即将错身而过。

  宋凌莫来由的心口一窒,他少有后悔之事,但此时此刻他有悔,不该说那种话,哪怕不想让罗锦年打破沙砂锅问到底,应该也有更圆润的回答。他能做到两全,能编织罗锦年参不透的谎言,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刺伤罗锦年,追根究底大抵是他不想说谎。

  不想骗他,在相处一道上宋凌横溢的天资都喂了狗,是世间一等蠢笨人。

  一到蟠寿院,罗锦年瞬间换了个人,他极力在老夫人面展现兄友弟恭,说些四六不着的混话逗老太太开心。

  其实他只要站在那儿,老夫人就会欢喜,她靠在引枕上头上带着抹额,手里把玩着罗锦年从海外商队淘来的万花筒,对着眼看,不时惊呼。

  方大病初愈,说笑会儿老夫人也乏了,白氏看她脸色不对忙起身撵人,首当其冲的是罗锦年这皮猴:“别闹你祖母了,唐校尉家的几个小崽在墙角鬼鬼祟祟寻你打马球。你天天搁家待的,你母亲不烦我都烦了,快些出去!”

  “哈哈哈哈哈……”

  罗锦年配合着抱头鼠窜,惹得老夫人大笑不止。

  宋凌落后两步出远门,罗锦年离他两步远,他想必须得做些什么才是好止住烧在肺腑的灼痛,干巴巴地开口:“兄长,除夕是你生辰,及冠礼,你想要什么礼物?”

  罗锦年不止投胎技术好,连出生的时辰也挑得好,在除夕旧岁爆竹一岁除,新年瑞雪未落地时,罗府迎来了中气十足的嘹亮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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