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爷是柳县数得上号的大茶商,家中巨富,说他窃取百姓新茶,不如说天上下红雨来得可信。
官府认定跛子是窃茶贼,定了他的罪,按偷窃罪去其左小指,打四十大板,收押二十载。
但数年后,朱老爷去世,他留下遗书坦白自己才是真正的窃茶贼,家茶不如偷的香,柳县众人咂舌不已。这才知晓冤枉了跛子,可区区一跛子的命比草还贱三分,众人都忙着臆测朱老爷的八卦传闻,编排他不幸的往事,浑然无人在意挨了四十大板当夜就去了的跛子。
朱老爷正是利用人心的漏洞大肆盗窃。
这头罗锦年还攥着宋凌不肯放手,但宋凌不想说的就算是今天换了田氏石先生在面前,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知道如何安抚罗锦年,但安抚是这些年才学会的新鲜手段,与罗锦年作对却是自他进府第一天的本能。
宋凌眼皮一耷拉,松松垮垮地勾着笑,一句话说的不阴不阳,“你不是自诩罗府是你掌中物吗,何处都可去,无人敢欺你,瞒你,阻你。我自然也不敢的,四婶确实是害了急症。”
罗锦年果然中招,一股子火气直往心眼子钻,他忍着气不肯罢休:“那你悼文上为何写生于忧,死于苦?”
“哦?”宋凌拉了个长音,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大少爷惯会自以为是,我不过看了话本子,其中一女子名茵奴,一时不忍才写下悼文,何曾提过二婶半句?”
宋凌耷拉的眼皮提起,露出养在水中的银丸,没说难听话,温声细语地往人心上扎,“二婶是你的亲婶子与我何干?大少爷扪心自问我与她之间是真有情份,还是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
第110章 万难(五)
罗锦年脸涨得红紫,一使劲儿将宋凌狠狠掼在榻上,“你的凉薄冷性倒是从始至终没有变过,好得很啊。罗府上下除了我这个混账,又有谁对不住你,让你说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能忍宋凌的酸言辣语,也能忍宋凌的忽冷忽热,但涉及长辈,如何忍?
宋凌腰撞在了榻边上,摆在榻头的香炉果盘落一地,面上血色尽褪,他不以为意地起身:“何处说错了?”
“你!”罗锦年最恨就是他这幅冷心冷肺的模样,他知道许多二婶对宋凌好的佐证,但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日在青葙庄二婶说过的话,突然没了底气。
“二婶为你裁新衣,有何好物也用想着你,”罗锦年渐渐的自己也说不下去。
裁新衣府中自有下人能做,二婶只是捡现成的便宜,罗府好物件多到垫桌角,送几件也算不上事。
宋凌接上话:“悼文不是替二婶写的,兄长无事先回吧,陋室简薄,无娇鬟美婢,伺候不好兄长。”
这是下了逐客令。
罗锦年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待他走远,宋凌先安抚听见动静忐忑难安的饺子,紧接着收拾好隔间,又将洇墨的悼文重新誊写。做完才长出一口气,软软靠在椅背上解开衣袍,撞的地方泛起大片青紫,他忍着疼揉搓将瘀血化开。
揉了会儿,他盯着镇纸压的悼文发呆,有句话是真心的,茵奴对他确实是表面情分。但他这人偏生最犯贱,没见过几分情,旁人偶尔给施舍他些,面上不说心里总是拧巴的记得。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茵奴总是做了,他也认。
照看杜春杏便是他还的份。
罗锦年回院第一句是拿酒来,他个子长了心智却被金窝银窝泡得孩子气,受不住事。
一番口角在他这都能放大无数倍,到了和家破人亡,郁郁不得志一样的档次,需要借酒消愁。
佩鸾知他近日里很是难捱,也不多劝,顺从的让小丫鬟摆上一桌子美酒。
罗锦年往日里饮酒,排场必须到位。场曲的,跳舞的,捶腿斟酒的一样不能少,今日却一反常态挥退所有人。
抱着酒瓶子闷灌,酒都是上等好酒,后劲绵长,加上他不讲章法混着喝,再猛的汉子也抗不住水牛一样的喝法。
几瓶下肚,罗锦年酒意上头神志不清,抱着酒瓶子梦会周公。
梦里不辨东西,他手脚跟着缩水成了只小豆包在府里上窜下跳上房揭瓦。他远远看见二婶正背对他,他拼命的跑,拼命的追却总也追不上。
路的尽头却不见了二婶,换成了让人咬牙切齿的宋凌。
天倾地倒,他升向空中,看见地皮波浪样翻动,院落拔地而起。像被人从天上踹下来,直直往院子里落进入,是眼熟的书房。
眼熟的宋凌,时光流转,不变的是宋凌,宋凌嘴唇一开一合,说话伤他的心。他一怒,狠狠搡了宋凌一把,这次却情况有变,宋凌还手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像懵懂幼童,打架毫无章法,说斗殴都抬举,充其量算互啄。
他扯宋凌头发,发际线都勒得上移。宋凌也不肯服输,逮着他一身软肉使劲掐。
竹子不堪重负的弯了腰,覆雪哗一声全砸在地上。
宋凌忽然松了手,改为掐着他的腮帮子,一张脸越凑越近,冷白的唇要看就要碰上……
咚!
罗锦年打翻怀里酒瓶子,一声响。
酒水洒了他一声,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怔怔直起身,眼里茫然,错愕,羞愤,恐惧接连闪过。
“啪!”
他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喃喃道:“疯了。”
翌日。
朱雀街一处四进宅院,正门匾额上写了王府二字。
正是江东王氏在上京的别院,王弗阳正住在此处。
王家底蕴深厚尽管只是一处别院也布置得书香遍地。别院造型独特,院中有院。内院以香樟做墙,内筑精舍。
精舍外有露天石桌,王弗阳坐在石凳上,做老农打扮,头系汗巾,穿褐色棉袍,脚下踩着双布鞋,连身侧候着的下人穿得都比他更像主子。
他年岁约莫廿五,国子脸,浓眉大眼,鼻似孤峰,唇线凌厉。
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翻看,不时拧眉。一盏茶后将书随手扔在地上,不屑道:“放的哪门子屁。”
下人唤作方归的神色大变,一声祖宗一声爹弯腰将书捡起,拍干净上面的土苦口婆心的劝:“爷,你就是再不喜张子也不能说这样的说啊,在家还好,要是在外头让人听见非得结仇。”
王弗阳劈手夺过书册重重摔地地上,横眉冷对:“张子?他也配尊子?曲解圣人之言,学了些皮毛舞文弄墨,受浅薄之人追捧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此人非子为贼!损害儒家精意之大贼!”
方归吓得肝胆俱裂,也不敢再捡,好言劝着:“祖宗你出去可千万别说这些!”
说着他又想不通了,“爷你既然看不上张子,又为何挤着去买最后一本新注?”
“哼,”王弗阳从鼻子里哼出道不屑的气声,“看看他的粪作。”
“走吧,去圣人庙。”
方归松了口气,追上王弗阳往外走。
圣人庙修在贡院旁边,来年春闱考生们要先拜圣人再入贡院。
圣人庙尊三人,一是天下先师,孔圣。二是太祖皇帝,宋霸先。三是道门天尊,道德天尊。
王弗阳向来看不上礼朝太祖将自己与孔圣并列的不要脸行径,也看不上礼朝对道门的推崇。
因此一入圣人庙看也不看另外两殿,直奔主殿而去,焚香参拜。
年一过便是春闱,来圣人庙祈福之人络绎不绝,方归差点被挤成锅贴,他费力从人缝里溜到王弗阳身侧,扯着嗓子八卦:“爷你向来不爱凑热闹,怎么想到今天来圣人庙?”
王弗阳耽误的久了,身后急着参拜的学子一个劲儿搡他,他回过神眼珠子一鼓。白斩鸡样的学子心虚的扫了眼他隆起的臂膀,脸都吓白了,连连后退。
方归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他只恨爹妈没多给他生两双手,不能捂住王弗阳一张嘴。
果不其然,把烦人的小虫吓退后,王弗阳起身:“看了不该看的,去去晦气。”
方归提着的心终于落地,万幸没说不该说的,此处可是圣人庙,来往皆是读书人!要是被人知晓自家爷称张子为贼,他二人能不能囫囵走出去都要打个问号。
这时,主殿外传来阵吵嚷声,夹杂了一两声的呜咽。
王弗阳提了把方矩肩膀,“走,去看看。”
两人费力分开人堆,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人挤人围了足足三层。透过人墙缝隙,依稀能看见一人跌坐在地。
王弗阳眼睛一眯,借着身量优势拎小鸡仔样拎着方矩,三两下就挤进最里面。
一做男子打扮的妙龄少女正环膝,瑟瑟发抖,周围人围着她指指点点。
有说:“败坏风气。”
有说:“不守妇道。”
有说:“该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更有甚者,设身处地的替人着想,“我要是她不如死了干净,活着让父母手足蒙羞。”也不知这人底下多了根玩意儿,如何替女子设身处地。
王弗阳冷眼听了会儿,搞清楚了原委。原这小女子兄长参加来年春闱,她女扮男装来替兄长求符,却不慎被人撞破身份。
圣人庙本未规定女子不可进,但近些年襄党学说影响力逐日递增,天分阴阳,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共济方为天下正理。此为张子原话,原本并没有歧视戕害女子之意,但却被有心人曲解。称阴属从古至今都是依阳而生,无阳何来阴。
这渐渐成为主论调,女子也被默认成男子的附属品。
而张鸢却对此言论持默认态度,最开始是先帝废除宫中女官职司。随后闺秀也被禁止随意外出,小户家的女儿出入必须佩戴帷帽。
代表文人圣地的圣人庙也在约定俗成下不允许女子进入。
没人这样要求,也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认为,女子进圣人庙是冒犯圣人。
“诸位稍安勿躁,此女子我认得,是回门巷常举人的妹子,常举人偶染风寒卧床不起,想来今日也来不了了,常举人与我亲如兄弟,不如就由我来处置这女子?”一留着山羊胡的柴瘦书生越众而出。
常娘子一见到她,身子缩得更紧,手在地上抠出五道深深爪痕,她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我不认识他,我要见兄长……”
却没人在意她怎么想的。
“就交给刘兄,相信刘兄定能处置妥当。”有好事的已经替她答应。
刘瞿心下一喜,中举又如何,如今你妹子犯在我手里,看我怎么炮制她!刘瞿抬眼怨毒的打量着常娘子,故作沉吟道:“不如送去女训所?”
嘶,有人倒抽凉气,有人幸灾乐祸。
这还不如送去做姑子,女训所哪怕是铁娘子进去了,也会被折磨得魂销骨立。人去不成人,鬼进也皱眉。
第111章 万难(六)
女戒所是昌同二十年所设,名门小娘子家中备有教养嬷嬷,而寒门或者族中落败请不起教养嬷嬷的则可送至女戒所。
女戒所中掌事为宫中老嬷,一应教习也是宫中侍女。但这些老女人在深宫大宅里见了不少腌€€事,能活到出宫年纪还捞到在女戒所当值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她们是墙角地沟里腐烂的败叶,最见不得鲜嫩的花,送到他们手上的小娘子,出去时没有一个成人样,全被塑造成一模一样的木偶摆件。
更有甚者前些年,一老秀才有一独生女,因着岁数到了在说亲事,老秀才觉得女儿娇惯恐嫁入婆家后遭婆母不喜,自己一个男人也不方便教导,因此将女儿送入女戒所。
哪成想,那女子自女戒所归来不过半月便投了井。老秀才只这一女,心肝儿样呵护长大,哪成想反因自己丢了性命。求告无门之下,老秀才愧疚难安,没几月也跟着去了。
上京小娘子都清楚,女戒所是父兄尊长惩戒她们的地方。
常娘子听见女戒所吓得面白似鬼,更加瑟缩,只语不成调的喊着要见兄长。
周围看客良心死了般皆不作声,有几个与常举人相熟的偷溜出人堆准备去报信,也不敢当面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