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被太监领着往朝阳殿换上状元公的行头,红袍大马,上京游街,无上荣光。宫女翻来覆去帮他换袍子时宋凌还在想,到底是哪边多一点。
太监等在殿外带他出宫,宋凌换身锦毛鼠毛织就得状元袍,长身玉立,好一翩翩少年郎。太监不错眼的打量新鲜出炉的状元公,心里有些可惜:就是脸平庸了些,配不上,总觉得这状元公该生得更俊些。
送至正午门前,太监一扬拂尘嘱咐道:“谢郎,状元仪仗在宫外等着你自去就是,可惜你父母亲族皆已亡故,无缘见状元郎得登云梯啊。”
宋凌与他寒暄一阵,告辞往宫外去。这时太监像是想到什么,又急急叫住他,“谢郎,等等,等等,”他用拂尘把手敲了敲脑门,“瞧我这记性,陛下有话托我转达你呢!”说完往下招了招手,示意宋凌靠近些。
什么话?宋凌摸不着头脑的低头,“陛下说,是为了看丞相笑话多些。”宋凌瞳孔猛的一缩,这在别人看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正是方才他狭促半晌的答案。
读心术?
“爷,快些起来!别瘫着了!外头有天大的热闹看!”鹏举风风火火的从外奔进来,鞋子一只长在脚底,一只飞在天上。
兴奋劲儿一路烧进内室。
罗锦年被点了眉毛,从锦被里冒出个发顶,声音闷着听不真切,“脑袋遭门挤了,啥金贵热闹值得我屈尊去看,再嚎你这月月钱别要了!”
鹏举果然不敢在说话,地上有炭火样在屋内踱步不停。
罗锦年朦胧的睡意被彻底作没了,他一记鲤鱼打挺从床上越起,狠踹在鹏举腿上,乜着他威胁,“说说什么热闹,要不够大,今儿全府都得看你的现成热闹。”
“状元公,状元公游街快到咱们府门口啦!爷我们快些去吧,再晚门口都没位置了!”鹏举怕再挨踹,抱着腿单脚跳到屏风后露出一只眼睛期盼地望着罗锦年。
状元公?罗锦年仿佛被点穴定在原地,三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状元公,那年状元都快七十了,老得像块拉不直的破抹布,整个人挂在马上腿上还绑着布条子固定在马腹上,生怕马儿蹄子一快把状元公摔个稀巴烂。
就这样,那状元公还被吓得漏了尿。
罗锦年当时就在想,状元二字只有宋凌合适。
今次宋凌不能参加春闱本就让他心头恼火,此时听到状元二字更是火上浇油,成燎原之势。
状元该是宋凌的,其他人是偷的,是抢的。
好啊,游街还敢到我家门口。罗锦年狞笑着蹬上靴子,心想,我倒要看看这“状元”配不配!
鹏举是个缺心眼的,瞧见有热闹看欢呼一声巴巴的跟在罗锦年身后往门口跑。
刚出门,罗锦年又突然停下,鹏举一个不留神撞在钢筋铁骨上,眼冒金星。他捂着通红鼻尖问:“爷,怎么停了?”
罗锦年又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踹完了腿也不放下就停在鹏举胸口。
鹏举看得心惊肉跳,心想莫非是腿踹疼了,他刚想转身让少爷踹肥硕的屁股,一扫眼却看见罗锦年阴沉的脸色。再看看仍停在他胸口的腿,鹏举悟了,他让金贵的少爷自己动手穿了靴子,该死啊!
他忙不迭半跪在地,让爷尊贵的脚踩在支起的腿上,褪下靴子重新穿上。
罗锦年这一阵造作,外头仪仗已经到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迈着长腿,足下一蹬一点跃上房梁。
视线穿透厚重人群准确落在中间骑着白马的人身上,黑色乌纱帽下压着对半启不启清冷目,汇天下之灵气。
可惜整张脸只有这对眼睛出彩,其余都平庸。
罗锦年肩膀震颤不停,一股麻痒之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心想,他最配,我的状元郎。
第117章 佩霜刃(三)
散养的白玉狮子猫一蹬后腿踹倒了案台上插风信子的花瓶。瓶口在案上滚了滚,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碎了个尸骨无存。
田氏近来精神头不大好,心里头总是沉甸甸的压着,要确切的说出有什么烦心事,也说不上,只是坐立难安。方小憩片刻又被惊醒,她拧着眉起身,只觉心悸。
“这小畜生,养不熟了!”紫苏端着提壶走到窗边,作势要打。狮子猫头也不回“喵”一声从窗口跃进小花园去了。、
紫苏放下窗屉,给田氏倒了杯安神茶,“娘子,二少爷等在院外说有事想见你。”
白氏轻呷一口茶,白€€€€的水汽升腾浇透了她眉眼,好半晌心悸方才抚平。她侧身看了眼外头天色,窗屉外天已经黑透,“这么晚了?”田氏一挑眉,放下茶碗,“带他进来。”
紫苏刚走两步又被喊住。
“算了,先带他去换身衣裳,早春寒重……”紫苏熟练的截话,“再添碗姜茶,我都知道,娘子你再眯一会儿吧。”
宋凌脚没点在实地,他虽自问没做错什么,只是去取了自己该取的,事情首尾也都处理干净,但还是莫来由惴惴不安,同时又有些期待先生听说他得了状元的反应。他本无意瞒着先生私下行事,但当时时不我待,又忧心田氏不同意他参加科举,所以才来了一招先斩后奏。
等田氏让紫苏退下,宋凌一撩袍角双膝跪地,“先生,凌有罪。”
田氏一口安神茶呛进肺力,咳了好一阵,才不敢置信的看向跪得端正的宋凌,她几生荒诞之感,跪着的是宋凌还是罗锦年?
“哦,又惹了什么事?”她条件反射地问,又反应过来底下跪着的不是混世魔王€€€€一天不惹事准是憋着坏屁的大儿子,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端方知理的二儿子,她换了问法:”你又拿了什么大主意?”
宋凌额头抵在手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凌去参加了春闱。”
田氏沉默许久,幽幽道:“谢陌?”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宋凌心却越提越高,有无数小人在心里敲锣打鼓,干着嗓,“是,请先生责罚。”
又是长久沉默,宋凌听到阵呼啸的风,紧接着肩头传来剧烈的疼痛,双膝不受控制的往后移了三寸。他愣住了,这是田氏第一次对他动手。
他总看见罗锦年受棍棒教育,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他不知道先生动怒的点在哪里,气他私自行事?可先生并非专横之人,不讲师为天那一套,她总说男儿就该自有决断,自顶乾坤。
无论好事坏事,要敢去做,敢去为,只要能自己承受后果,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她最看不上的就是养在脂粉堆里,动静粉白不离手的“贵公子”。一句娘亲,一句爹,全无主见生生被养废了去。
他这次看似是来请罪,嘴上说着凌有罪,实际上很有两分夸耀心。如同在学堂里得了甲等的幼童,装得宠辱不惊,回家去却想要不动声色地让母亲父亲夸奖一番。
“说说,怎么弄到身份瞒过验身官的?”
田氏幽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宋凌重新跪端正,将自己如何查到大皇子是当年行刺之真凶,又如何与大皇子谈判大略说了一遍。
“宋凌,你觉得瞒天过海混入春闱之事如今有几人知晓?”田氏语气不起波澜,似乎丝毫也不意外当年刺杀宋凌之人是大皇子。
“应当只有三人,”宋凌原本笃定此事只有他,大皇子,还有先生知道,但先生一问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应当,”田氏玩味一笑,“站起来,”她退后两步重新坐会圈椅上,端起凉透了的安神茶,方才的失态仿佛从未有过。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保守估计有四人。你,我,宋承熙,昌同帝。”
宋凌愕然道:“这不可能!”如果昌同帝知晓他冒用身份参加春闱,为何隐而不发,这可是欺君之罪!宋凌又转念一想,如今朝堂之上傅丞相一系一家独大。而礼朝有连坐之法,只要罗府二子欺君罔上被揭开,整个罗府都逃不了罪责,傅丞相绝不会放过铲除罗府的机会。
难道昌同帝是怕连累了将军府,让相权进一步膨胀?
可又不对了,若真是如此,那昌同帝只需要当他不存在便是,为何要得罪丞相点他做状元?
宋凌正苦想着,只听一声。
“昌同帝是你生父。”
单个单个字的意思宋凌都懂,可连成一句话却不知晓是什么意思了?谁是谁的父亲?昌同帝是我的?可我不是罗家的私生子吗?寻常人家父主在外与没过法理的女人生的孩子,就叫私生子。是最卑贱,最肮脏,因为私生子破坏了人伦之理。哪怕是寒门之子从身份上也远远比公候家的私生子来的清白。
但凡事一旦沾上个皇字,就都不一祥了。鸡犬升天,凡鸟变凤。寻常商贾人家受人白眼,生意做得再大,也总有清流背地里碎嘴€€€€一身铜臭。
可多个皇就不一样了,带着皇帝亲书匾额挂在正门前,一宗一族都因为一块死物光耀起来€€€€皇商。
私生子也是这个道理,皇帝的私生子那叫什么?是皇子,龙子凤孙,天家子嗣。生来就立于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凡人站在洼地仰望云端之人,被强光晃了眼,只瞧得见皇,瞧不见私。
宋凌非凡人,他是生于峭崖绝壁的一根修竹,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九幽。先生从不说玩笑话,再荒谬之言从先生嘴里说出来,都是掷地有声之事实。
他真的是昌同帝的儿子,皇家的私生子。难怪昌同帝会送知晓他生辰,难怪昌同帝明知他欺君罔上却装作不知道,一切的无厘头冠上父亲二字,都显得合理起来。但他只觉得冷,血脉骨髓都结上冰渣,方才院外的寒气没随着衣物更换消弭,反而刺透肌理长在心中,一股股的冒着冷气。
又开始了,一切仿佛当年重演。宋娘子将他从梨花巷送进将军府,让他做了罗青山的私生子,如今先生也要将他从将军府送入皇庭,去做皇帝的私生子。
那接下来,又是新的诅咒吗?宋凌瞪大了眼,直直盯着田氏嘴唇,呼吸微不可闻。
田氏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和当年祠堂一样,只见她朱唇微启,问:“宋凌,你是谁的儿子?从前你无力决定出生,今日你口能言,足能动,自己告诉我,你是谁的儿子?”
“娘,我是您的儿子。”宋凌声音颤抖,正如先生所说,以往他没得选。宋娘子不管他愿不愿,强硬的送他来将军府。而今次先生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虽然先生说是他自己选。可宋凌清楚,皇权的责难,是先生,是罗府替他一力抗。
“跪下!”女人心如六月雨,难测。本该抱头痛哭的温馨场景,田氏却不按常理出牌。她冷笑一声,“既然说是我儿子,那今日我非得好好教一教你。”
“昌同帝大费周折的将你养在罗府,绝不是想自己在台前扫清障碍为了你将来顺利登基这么简单。如今各宗室对昌同帝压迫一日比一日紧,立太子之声不绝于耳,他到了这个地步都不愿推你出来分担火力,必定另有谋划。”
“凌儿,你记住了。为君者,先是帝王,再是人。而昌同帝更是世间一等凉薄人,他哪怕是为人,也先把自身之利益放在首位,而如今却舍己为你,可笑至极。”
“我虽不知他具体谋划,但无疑于你无益。若他真有慈父心,便不会将你拖入这上京乱流。我平日里限制你出门,正是不愿你过于“出风头”,在上京各路魑魅魍魉处留了名。”
“而你倒好,和我对着干,跑去紫宸殿上大出风头,真是儿大不由娘。如今满上京都知晓状元郎谢陌,才压诸冠。今夜之后世上再无谢陌,你可明白?”田氏深深看了眼宋凌。
话都讲的这样清楚,宋凌当然明白。昌同帝苦心孤诣不知在筹谋些什么,而他必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如今却有要命的把柄€€€€谢陌,被昌同帝捏在手上,日后谢陌便是钳制他的手段。
谢陌是断不能留了。
宋凌深吸一口气,“全凭先生决断。”先生或许是担心他舍不得状元郎的风光,与日后的通天路,这才解释良多。但他以谢陌的身份参加春闱,本就不是为了通天路。只是为了藏在心底不可说的,儿时绮丽的梦。
当年牛车摇晃出梨花,他做了一个梦,多年之后他高中状元,身骑白马风光返乡。村人夹道相迎,宋娘子也等在家门口含笑看着他。
他只是觉得只有中了状元,才能返乡去见宋娘子,唯有如此他才能站在生母面前挺起胸膛,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耻辱,我是您的儿子,我是宋凌。
时过境迁他早模糊了宋娘子的容貌,但当时的不甘与委屈,懵懂与彷徨却夜夜入梦。
不过,他既然是皇子,那宋娘子为何会说他是怪物?宋凌怔怔出神,恐怕只有亲自见到宋娘子才能得到答案。
田氏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一时不能消化这惊天消息,足足等了半盏茶时间才猛灌一口凉茶,“凌儿,皇子贵极尊极,无数人羡慕拜服,同样的也有数不清的人谋算,想从皇子身上得到好处。我也不例外,”田氏抬眼看向宋凌,“我也在谋划。”
宋凌平静道:“先生想从凌身上得到什么?”
“你觉得罗家如今情形如何?”田氏话锋一转,说起罗家在京中的情形。
宋凌沉吟片刻,凝重道:“危如累卵,抄家灭族之祸近在眼前。”
田氏叹了口气,“你都看得出来的东西,罗青山倒是不愿信,”田氏起身拉起宋凌,“依你看可有破局之法?”
破局之法?宋凌脑海中不由得腾起了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鬼使神差的吐出两个字:“柳州。”
话音刚落,宋凌手腕一疼,低头对上田氏亮得惊人的瞳孔,“对,就是柳州。”
“我要你带着锦年与芊玉潜回柳州,锦年是将军府长孙,常胜军都会听命于他,间接听命于你。”田氏踮起脚靠在宋凌肩侧轻声道。
宋凌悚然一惊,这无异于割地自治,封疆裂土,相当于谋逆的大罪!可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谋逆,而是他们走了,罗府怎么办?
父亲母亲,祖母婶子,他们怎么办?
一旦他回到柳州,在上京的罗府就是待宰牛羊。
田氏看穿了他的顾虑,抚了抚他散乱鬓发,“我们要留在上京,凌儿,只有我们留在上京,你们才有机会逃走。”
“你们不走,将来全家人头落地骨灰都无人收敛。你们走了,罗家就还有火种存留。我将锦年与芊玉的命托付给你,你敢不敢接?”
宋凌遏制不住的发抖,他张了张无声呐喊,这一走,从此天人永隔再不见,这一走,从此山万程水千重,再觅不到乡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