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77章

  “岁安。”

  罗锦年沉浸在自己生离死别的大起大落里,自动屏蔽了外界动静,完全听见有人唤他,突然间他感到嘴唇一凉。月色稀薄只能勉强看清屋内场景,可触觉却做不得假,他错愕的瞪大双眼,脑海中茫然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宋凌在干什么?

  惶恐与无措眨眼间将他包裹,洪流般将小心翼翼的欢喜冲散开€€€€完了,他把宋凌毁了。

  趁着罗锦年愣神,宋凌一用力将人按倒在地上,一手按着罗锦年胸膛,一手揽着自己泼墨般往下淌的乌发,俯下身细密的吻着,脸颊,颈子,最后珍而重之的吻在罗锦年颤抖不停的眼皮上,温柔缱绻的呼吸铺洒而下,入骨温柔,他轻声道:“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其实我们不是亲……”

  “喀!”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罗锦年木着脸收回手刀,茫然看着软倒在身上的人,不听话的乌发往他脖子里跑,痒酥酥的。在月朗星稀的夜里,罗锦年在地上躺了个海枯石烂才恢复了零星气力,同手同脚地将宋凌放回床上。胡乱将还在往肉里钻的乌发撩出来,放在主人身侧,转头落荒而逃。

  跑出院外,他扬起手下了死力道一巴掌抽在脸上,眨眼间红肿一大片。他感不到疼,有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血液里奔流。

  你毁了宋凌!

  罗锦年打了个寒颤,头也不回的出了罗府,连片刻都不敢多待。

  “咚!”

  一声巨响,五言直条条的砸在地上,呆木木地盯着房顶出神,满脸生无可恋地喃喃:“我完了,彻底完了,要不自裁吧,”隐约带着哭腔:“可是我还没活够啊!”

第125章 暗潮

  “走了?”宋凌揉着眉心从床上坐起,掀起眼皮看了眼端水递茶份外殷勤的五言,哑着嗓问:“走多久了?”

  五言指了指外头天色,已是日上三竿,一板一眼道:“三个时辰。”

  宋凌披上外衣看向一侧灯火燃烬的兽首铜台,瞳孔涣散,无意识地喃喃着:“怎么就走了。”不知是怨是念。

  五言的冷面彻底挂不住了,放下手里家伙什咚的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毯子,手脚都蜷在一起,将自己活生生团成个现成的鞠球。

  宋凌迷惘之色很快收敛,起身轻踢蹴鞠,轻斥道:“还不快滚。”五言如蒙大赦,滴溜溜滚到门口,一溜烟跑不见影儿了。

  此时,天上一声闷雷,大雨推搡着往下落,搡得急了些,雨珠子份外大颗。砸在青石地板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似乱弹琵琶,嘈杂入耳。雨幕厚得瞧不清外头天色,树呀草呀都被雨幕扭曲,现出魍魉真形。恍惚间宋凌透过雨幕瞧见,红花爱俏的大少爷瘸着腿被淋成了落汤鸡,在府里日日作威作福的宝马也蔫了鬃毛。

  “主子,夫人让您过去。”恍惚间宋凌听见门外传来道声音,可惜雨声太大,声音传到他耳中只剩下单薄的碎音,他招了招手示意说话人靠近些。

  同羽进来,靠在他身边又重复了次:“夫人让您过去。”

  宋凌灵台骤然清明取了把壁上悬挂细剑收进衣袖,冷声道:“走罢。”

  二人沿着雨廊在府中穿行,不一会儿转角处出现座小小庵堂,田氏独自打着伞站在瓢泼大雨中,水汽蒸腾模糊了她眉眼,浓烈的情绪被水汽稀释,只剩下摧梅戮雪的凛冽杀气。听身后见脚步声,也不回头,淡淡留下句:“跟我进来。”提步上石阶,收起油纸伞,以伞尖顶开木门,迈入庵堂。

  步子大了些,压裙边的玉石咣当作响。宋凌吩咐同羽等在原地,自己跟着进入庵堂。

  庵堂里堆满佛经,铜台上日日点着香烛,有一股腐朽的沉闷味道,宋凌入内时,堂内二人一站一跪坐,跪坐之人穿着素色海青,双眼轻阖,有规律的敲击身前木鱼€€€€正是大夫人季氏。

  “咄,咄,咄。”

  宋凌走到田氏身边,低头见她面色如常,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虽然对府中潜藏的狄戎暗探身份早有猜测,但真正确认时他还是不敢置信,季氏身为将军府大夫人,为何要以身犯险与狄戎来往?

  对于季氏与再贼勾结戕害亲族,泄露国朝机密。他更多的是愤怒与痛恨,自他入府来季氏便深居简出,少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与季氏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自然也谈不上亲情二字,可先生与他不同,妯娌互相扶持,共历多年风雨。然而最亲密的亲人,眨眼间化身饿狼,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

  加之父亲与锦年都远赴柳州,将来命途未卜,他真怕先生一个受不住……

  田氏突然开口打乱了宋凌思绪,她声音被种种情绪的情绪压得低低的,藏着万千愁思,“为何?”

  为何,道了太多。为何背弃礼朝,为何背弃罗家,为何背弃亲族,一切不可言皆蕴其中,太重了。

  宋凌以保护的姿态圈着田氏,也抬眼看向季氏,他也好奇,到底为何?

  木鱼声停了。

  除去外界澎湃雨声,袅袅烟烛声,压抑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响动。季氏轻笑一声,她从蒲团上起身,走到田氏跟前。撩起一截宽大衣袖露出小臂,出乎意料的,这位多年养尊处优的大夫人,小臂上竟然有大片烧伤。

  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新长出的细嫩肌肤与褐色旧皮长在一起,狰狞异常。似连年干旱的裂 土长进了骨血中,观其走势,如野火蔓延从小臂蜿蜒而上。她嗓音被烛火熏得沙哑,“我本是柳州边城小镇一小官之女,父亲为官甚廉,时常将自己俸禄分给边城百姓。母亲常骂父亲败家子,自家穷得吃糠咽菜,还总往外散财。”

  “但我们姊妹几个都看得出来,母亲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比谁都软,她也见不得百姓们饿死街头。我们一家日子虽过清苦,但父慈母爱,百姓也纯朴和善,很是开心。”

  季氏似想到了尚在闺中时的趣事,眉眼都蓄满了温柔,神态与她供在背后案台上的观世音菩萨如出一辙,皆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又一声惊雷,银白色的电蟒照亮了庵堂,季氏侧脸被照得惨败一片,怒目圆睁竟成恶鬼像,猛地一阵骤风撞开了庵堂木门,压灭满堂烛火。

  季氏声音似从地底响起,冒着寒气,“但,那一天,一群畜牲突然袭击边城,碧柳镇被一万三千人口被屠戮殆尽,畜牲奸污妇女,我的姊姊母亲,年仅九岁的妹妹都没逃得了毒手,顷刻间碧柳镇化为人间炼狱,只有我活了下来,被事后赶来的大爷带回了罗府。”

  季氏一对招子几乎脱眶而出,诡异一笑:“这是你们听说的。”

  田氏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惨白,连连后退。宋凌扶着田氏心里一个咯噔,大夫人季氏的来历他入府时就听说过,将军府上都知道大夫人是战争孤女,被宅心仁厚的大爷救回罗府,此后两人暗生情愫,遂禀告老将军,请老将军主婚,二人结为夫妇。

  莫非其中还另有隐情?宋凌注意到季氏用词,畜牲,并不是狄戎,难道?想到某一个可能性,宋凌骤然遍体生寒。是了,是了,应该是这样才合理,往年间狄戎与礼朝并未撕破脸,哪怕开春时来礼朝打秋风,狄戎也从未做过屠镇之事。真正在碧柳镇犯下滔天恶行的恐怕不是狄戎,而是€€€€

  “你们母子二人都是聪明人,没错,你们猜的没错,真正屠我碧柳镇一万三千余人的是常胜军!”

  “罗家引以为傲的常胜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氏发出一连串的惨笑,几乎直不起腰,单薄的身子抖得像蒲苇,“大爷发现他麾下小队长做下此恶行,首先想的却不是诛杀贼人替我碧柳镇亡魂申冤,反而为了常胜军名声将此事隐瞒下来,一股脑地推到狄戎头上。”

  “以此粉饰太平,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更是唯一的目击者!唯一知道碧柳镇真相的亡魂,大爷本想将我灭口,我假装失忆逃过死劫。”

  “大爷为了监视我,将我带回了罗府。”

  田氏嘴唇颤抖,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她想,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御下不严的常胜军?妄图粉饰太平的大哥?亦或是步入恶鬼道,一生皆被仇恨束缚的大嫂?

  “昔年老将军率兵与狄戎在高坪坡大战,是我从大爷那里套来了行军路线图交给狄戎。”

  “马瘟解药也是我盗出。”

  “皇觉寺遇刺亦是我作为内应,告知狄戎白氏是制药人的亦是我。”

  季氏豁然抬头逼视田氏,厉声道:“动手啊,杀了我!只要你问心无愧,只要你罗家问心无愧。万数冤魂尽加我身,我愿以身饲鬼永坠阎罗,换你罗家满门不得好死!”

  “存世男丁尽尝思乱之苦,求之不得,护之尽碎,想得到的都失去,想守护的都破碎,不得善始,不得善……”

  “噗呲!”

  蓬蓬热血乱洒,怨毒的诅咒声戛然而止,季氏不敢置信地看向握着细剑的宋凌,气力和鲜血都顺着额心伤口向外奔涌,她软软倒在地上,缓缓阖上双目,嘴角竟然噙着抹解脱笑意。

  宋凌抽回细剑扔在地上,擦净侧脸血渍,看向田婉轻笑道:“先生,将来若真有冤魂寻仇,便让他们来寻我罢。”

第126章 玄驹

  “你可见曾见过玄驹渡江?”崔崇应站在一线峡临时建造的指挥营里,眺望人头攒动的炼狱。震耳欲聋的拼杀声与化为实质的血腥气让副官心跳如擂鼓,他静不下,紧攥拳头妄图汲取些许的勇气,死死望着战场含糊回应道:“属下不曾见过。”

  话音被湮没在浪潮中,又一声震天巨响炸在崔崇应身侧,紧接着一线峡晃动起来,守卫了中原千万年的天然碉堡,竟露出迟暮色。崔崇应被突如其来的气浪掀飞出去,背部狠撞在临时搭建的梁柱上。他脑海中头晕目眩,不辨东西,踉跄站稳方看见先前副官所站之地,落了块巨石。巨石周边凹陷三寸,半截手掌露在石外,小指抽搐几下,不动了。

  崔崇应抬首摸了摸侧脸,凑到眼前一看,满手血腥,他胃里翻江倒海,绝望地想:暴雨倾盆,玄驹为求生舍命渡江,以渺小之躯妄求天之一线,然存者少,亡者不知几凡。他们以血肉之躯死守一线峡,又何曾不是玄驹?狄戎便是那势不可挡之大江。

  留守亲卫手忙脚乱扶起他,在落雨般的巨石里狼狈逃窜,六神无主地问:“大人,狄戎押后的辎重已经到了,投石车与破壁车已经发动,我们该如何是好?增援呢?若没有增援,一线峡被破只是时间问题,大人不如我们……”说话那人咽了咽口水,心一横:“大人我们走罢,一线峡守不住了,樊将军都跑了,我们何必……”

  十数日前樊震岳率铁山骑退据一线峡,开始修筑针对狄戎骑兵的防御工事,一线峡地形笑狭窄,战马倒腾不开蹄子,是最适合抵御骑兵的战场。可惜铁山骑是一群银枪蜡头的草包,还未见到狄戎的影子,就因修筑防御工事过于艰苦,溃逃大半。

  这些率先当逃兵的,都是家有余粮的二世祖,寻常人奈何他们不得。有了第一个跑的,便有第二个,恐慌不断发酵。一群少爷兵生生将狄戎传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剩下没跑路的,也都成了软脚虾。闻风丧胆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

  千百人的小规模溃逃尚且在能接受的范围内,真正让铁山骑一蹶不振的是€€€€总将樊震岳弃军而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总将逃跑更是直接在堤坝上开了道三丈长的大口子,兵卒们泄洪一般的跑路。个顶个的争先恐后,生怕落后半步被三头六臂的怪物吃了去。号称十万大军的铁山骑,最后只剩下两三万人。

  狄戎来时,不费吹灰之力之力攻入一线峡,眼见一线峡即将被突破,一个谁也没料到的人站了出来,正是当朝榜眼,崔氏崇应。崔家世家大族,是最先撤出柳州的权贵,除了崔崇应。

  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正是因为每一代都有撑起脊梁之人,崔家这一代,唯有崇应能冠上崔姓。

  他高举帅旗,鼓舞军心,利用先前修筑的防御工事死守一线峡。鼠辈早已经逃命去了,留下的都是坚勇之人,靠着天险和人命,居然真的将狄戎铁骑短暂的拦在了一线峡外,但时至今日,防御工事尽数被破,万数人也只剩下千余。

  已是穷途末路,无力回天。

  崔崇应看向说话人,眼神炯炯,“扰乱军心,按律当斩!”嗖一声拔出长剑抵在那人颈间。

  说话人盯着泛着寒光的剑刃,唾液极快速地分泌,“大人我……”

  “哒!”崔崇应手一扬,剑刃下移利落割断了系着轻甲的革带,轻甲应声落地。“承蒙众将士不弃,抬举鄙人为首,今日就做最后一回主。你被开革了,走罢,你不再是铁山骑一员。”

  又一块巨石拖着尾烟,流星般砸了过来。崔崇应飞扑而上将愣着的将士按到在地,腿一蹬滚了出去,这次巨石的目标是指挥营。砸得很准,只剩下一片残骸,浓烟四起。崔崇应找到断了桅杆倒在地上的帅旗,一剑斩桅杆,剑尖一挑旗帜飞扬而起,他单手握住高高举起,咆哮道:“随我出击!”

  玄驹尚有殊死一搏之孤勇,遑论是人?

  崔崇应举着帅旗自坡上往下奔袭,投入一线峡的洪流,身后兵卒面面相觑,最终皆不约而同的看向飘扬的帅旗,瞳孔中腾起焰火,互相对视,入目尽是坚定。投入洪流的玄驹,由一只化为百只,千只。

  双方在狭小的甬道中缠斗,最先冲上前的玄驹被浩荡洪流吞没,飒飒斩马刀开合间带走数条人命,土地已经瞧不见了,地表上尽是断肢残骸。空气中的血腥味浓成雾霾,天被染成薄薄的红色。礼朝装甲远比不上狄戎精良,士兵也不比狄戎勇猛,往往需要两人共敌一人。

  玄驹被砍翻在地,断肢横飞。手没了,还有腿,腿没了,还有一口白牙。他们全身的零件都用上,或拖,或咬,痛觉与生死已被置之度外,退一步是家国不复,退一步是山河有恙,退无可退。

  崔崇应被震飞出去,小臂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曲着,五脏六腑剧痛无比,仰头喷出口混着内脏碎沫的心头血,他眼睁睁看着一柄刀刃在视线里越放越大!

  “噗嗤!”腥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被他开革出铁山骑的小兵以手撑地挡在他身前,阔刀自他胸腹中穿出,内脏与血液喷涌不休,整个人被劈成两半。

  小兵咧开嘴,一股股的鲜血哗啦啦往下淌,他说不出话,唯有嘴唇开合。

  崔崇应读懂了,他在说,

  援军到了!

  “轰隆隆!”一阵又一阵厚重鼓声从天边传来,连成一片似暴怒之雷。

  宋凌夜半惊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合不上眼。披上外衣,缓缓推开门,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他初次遇见罗锦年的马场,他并未进去,再外呆站一会儿又悄然离开。仿佛马场里有位肆意张扬的人儿,外人一靠近,他就风一样消失了。

  走着走着竟又到了幼时习字的书香楼,宋凌不由失笑,从前怎未发现,府中处处是罗锦年的影子。他也没有进去,只沿着书香楼慢慢踱步,最终停在一扇木窗外。抬手摩挲木质纹路,想起当年罗锦年将他从这推了下去。

  愣了愣,他摇摇头,是了,不是罗锦年推他,是他自己掉下去,原来记忆也会骗人。

  宋凌告诉自己,从罗锦年走的那一刻起就该当他死了,唯有一开始就接受最坏的结果,噩耗传来时才能好受些。他也从不信鬼神,从不敬神佛,若真有神佛慈世,为何从不佑他?宋凌取下腰间系着的荷包,倒出一张平安符仔细挂在窗棱角上。

  漫天神佛在上,不求慈降我身,唯乞怜爱岁安,一愿岁岁常安,二愿平安归来。

  信徒凌,妄求。

  作者有话说:

  双休快乐,啵啵

第127章 旱魃

  “阿嚏,”罗锦年揉了揉鼻尖,喷嚏一个接一个打,还没放下手又有道骤风劈头盖脸打来,脸都木了。一线峡地形崖壁上阔,下窄,似漏斗。这地形无论通路,走商,都是天堑,唯有聚风是一把子好手。

  耳畔风声呼啸,罗锦年灰头土脸地骂骂咧咧,“黄泥里出来的乡下腿子,能臭出去三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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