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78章

  “嘿嘿,我们都是乡下腿子,少爷你是京城哪片儿坊的?”同一方阵的老许听见了罗锦年的抱怨,也不见着恼,咧着一口黄牙凑上来问。这算啥浑话啊,他们行伍的,脾气一上来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蹦。轻则问候父母,重则族谱升天。

  老许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打量着面前这穿着玄色重甲,手里提着阔刀,头发拧成一绺一绺,脸也被黄沙糊上了,分不清鼻子眼儿的少爷兵。不由得想起半月前,这位主初登场的模样。穿的是银红二色锁子甲,胯下骑着神勇俊马,下巴抬着用鼻孔看人,那姿态好似天兵下凡。

  真被唬住了。

  但片刻后,天兵的初印象就在老许这儿打了个骨折€€€€锁子甲,娘的,锁子甲是他兄弟铁匠铺打的。上京有位大商人特意来福州定了一批,上京的能工巧匠何其多,商人为何偏要来福州打?

  自然是离得近了不好搞猫腻,商人真真是死抠,原材料只许用杂质都未提炼明白的粗铁,一吊钱能打十几副。这锁子甲说句比纸还薄一点不为过,他兄弟做完这单生意也胆战心惊。生怕这锁子甲真被哪个不长眼的穿上了战场,平白送了性命。

  因此在靠近腹部的甲片上留了个小记号,他兄弟还特意来信知会他此事,让他若是瞧见哪位倒霉小兵穿了锁子甲,提醒一声。

  破烂作坊里出来的废甲,镀上层银,又嵌上多到晃眼的红玛瑙,初一照面他还真没认出来,后面瞧见了记号才敢信。虽然这一身招摇的装备还没穿热乎就被将军下令撸了,但他还是打心眼子里好奇。

  罗锦年还记恨着罗青山撸了他的甲,半点也不愿和罗青山扯上关系,又打了个喷嚏,模糊的说:“就朱雀街那块地儿……”

  老许凑得更近,一股子陈年汗嗖味扑面而来,“之前你穿的那块甲,多少银子?让我们这些泥巴腿儿长长见识呗。”

  罗锦年捏着鼻尖想后退,能供腾挪的地儿实在太小,方挪了只脚又靠上了另一位兵卒,两面夹击,更臭不可闻。他有些泄气,不耐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反正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买不起。”

  “说说,说说,你也莫看不起人,几两银子我攒上几年还是有的。”老许拉长了语调,故意摆出副不服气的样子盯着罗锦年。

  “哼,”罗锦年哼出个单音,很不屑又带了点显摆,“你也就这点出息,听好了,一共,”他手伸到老许眼前,探出食指晃了晃。

  “一百两?”老许试探道。

  罗锦年得意洋洋地纠正,“错了,是一千两!”

  周遭静了一瞬,须臾后有人绷不住第一个笑出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捧腹大笑,“老许,听见没,这人傻钱多的臭小子花了一千两买你兄弟的破铁,哈哈哈哈哈哈。”

  罗锦年在连成浪潮,一波接一波的嘲笑声里回过味儿来,感情这些人都不说话是在等着看他热闹!

  他虽入军几天,本质上仍然是唯吾独尊的少爷脾气,火气一上头,什么军纪规章全被抛在脑后。扔下阔刀,朝第一个笑出声的人挥出拳头。

  这下可乱了章法。

  打是打爽快了,罗锦年乃是习武的天纵奇才,寻常人完全不是他一合之敌,在府中与护院对练少有尽兴时。这些兵油子可不一样,征战多年,下手又黑又狠,专挑痛点打。发现一个人制不住他,也不讲武德,直接蜂拥而上。

  罗锦年怒吼一声,喀一声卸了碍手碍脚的重甲,扎进了人堆儿。

  围观的兵油子们被唬了一跳,没料到这看起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废物大少,居然如此生猛。有人鬼祟地凑到老许身边,心虚地说:“头儿,这下马威是不是太狠了些。”

  老许也眼皮子直抽筋,但此时都打出了真火,拉是拉不住了,只能盼着那帮子前辈手上有点分寸,别真将人打出好歹,这位很可能是……

  他佯装镇定:“没事,我心里有数。”先锋营里突然被塞进来个生瓜蛋子,搁谁心里都不舒服。偏生那生瓜蛋子也不会做人,在军营里摆大少爷的谱,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虽然将士们嘴上没说,但行动上却在有意无意的排挤生瓜蛋子。

  这可不行,老许能看懂大将军的用意,无非是让他们这群老兵在战场上多照看这位主,别冷不丁被流箭射死了。而且他也相信罗将军不会真塞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来拉后腿,战场上废物不止害自己,还会拖累战友。

  在军营里,只有废材不受人待见,一切都拳头说话,将士们排挤新人,那就打一架,一架不行打两架,因此他先前才会刻意拱火。

  只是没料到,这火拱大了,眉毛都要烧没喽!

  担心老兵们下手过狠的先锋营营长很快发现不对了,“哎哟,哎哟!”听这呻吟声怎么像老兵们的?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信眼前发生的一幕,生瓜蛋子居然骑在老兵身上,拳头雨点一般往下老兵们脸上招呼!打得鼻血横流,眼冒金星。

  老许一拍脑袋上前阻止,“大家都是一个营的弟兄,小宋啊小宋收些力气,你们也是,怎么和孩子较劲儿,都留着力气去砍狄戎的畜牲去,别在这儿把力气用完了,上战场成了软脚虾!”

  罗锦年打出了真火,一拳比一拳更狠,目前他虽然占了上风,但也吃亏不小,两眼圈一边挂一个红,明儿起来保准黑了。打人不打脸!这群人居然敢往他脸上招呼!罗锦年越想越怒不可遏,万一毁容了可如何是好!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了过来。

  忽然肩膀一重,他从盛怒中抬头,拳头还悬在半空中,嗓音也压不住火:“你找死?”

  老许手上力气越重,压得罗锦年背脊寸寸下塌,嘴上油滑的打圆场:“小宋啊,年轻人火气可别太大,以后都一起拼杀的兄弟。战场上刀枪无眼的,唰唰!”他收回手在肩膀附近比划了两下:“零件就被卸了,到时候大家零件都堆在一处,比娘胎里的亲兄弟还亲呢!有你们亲近的时候,犯不着现在。”

  罗锦年一句“谁是小宋”差点脱口而出,好险不险想起他如今化名宋安,将将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利索起身,掀起眼皮觑了眼在地上躺倒一片的老兵,语气嘲讽:“就这点水平?”

  说罢扬长而去,自个儿操练去了。

  “哎哟,哎哟,”老许目送罗锦年走远,一脚踹在溃不成军的老兵腰上,“就这点水平也敢排挤人?”

  老兵们互相搀扶起身,对视一眼,咧嘴笑了,竖起大拇指语气诚挚:“这小年轻,了不得啊,谁还敢排挤他?”嘴角咧太大扯到伤口,又一阵鬼哭狼嚎的痛呼。

  老许望向主帅营地,他已经将“宋安”的真实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忍不住叹气,真是狠得下心,安排自己儿子来死亡率最高的先锋营送死。他心里莫名腾起热流,这等贵人都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就像贵人说的,他们不过泥巴里打滚的升斗,破壁残垣的小民,何惧一死?

  哨楼上的副官收回千里眼,先锋营发生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他爬下哨楼往帅营去,方到账子前便听见里面传来道浑厚男声:“直接进来。”

  副官撩起帘子进入帐内,目不斜视,“将军,大少爷与先锋营的人起了冲突。”

  汇报完罗将军却久久没有反应,副官好奇地抬头往主位查看。罗将军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居然撑着下巴眯了过去。副官上前拿了张毯子替将军披上,匆匆退下。心想,已经三日没合眼,歇歇吧。

  出了帅营,拿了些伤药往先锋营赶。

  突然间天边传来道刺目白光,视野里,天与地都被白茫吞没,副官眼珠子被刺伤,不受控制的留下酸泪。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大地随之震颤,副官扎着马步随震动律动。驻扎在一线峡附近的的军营乱了起来,嘈杂入耳。

  罗将军掀开帘子,他身穿重甲,头戴红缨冠,手提八尺长枪,枪尖拖在地上发出嘶哑呻吟,虎目四顾,看向副官沉声道:“点兵,出战!”

  这是罗锦年第一次上战场,很可能亦是此生唯一一次。他从上京的富贵窝,温柔乡里义无反顾奔赴战场。一半是少年意气,一半是想逃避。他的意气本就不怎么靠谱,是悬在天上的,看话本子,听故事萌生,当真正直面残酷时,飘渺的意气被冲散大半,愣愣望着对垒的狄戎,握刀的手止不住颤抖。

  那是怎样一群凶徒,他们大多数人穿着做工粗糙的皮甲,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绘满诡异图腾,眼神凶狠,似恶狼欲要择人而噬。

  千人同心,万人一命,气势凝炼到极点,恍惚间罗锦年看见半空中出现副硕大的恶狼头。

  有道是,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①

  战鼓擂,兵马动,震天撼地一声吼。

  罗锦年听着身边将士气吞霄汉的吼声,忍不住想后退。他忽然懂了,宋凌说得对,他根本做不了千万人吾往矣之勇士,只能做勇士中逆流的庸才。

  想逃,

  每一寸发肤都在叫嚣着,快逃,快逃,会死。足尖方后撤一寸,他面前突然出现了老许那口黄牙,“怕了?”

  骤然气血上涌,环顾身侧皆为手下败将,他们都没退,自己怎能胆怯?罗锦年很狠咬舌尖,咆哮出声,忽生悍勇,小旋风样冲了出去,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吼声。

  “有何惧?”

  战报纸片样的飞往上京。

  “报!征北将军大破狄戎!已将狄戎逐出一线峡!我军损伤一万三千余人,敌军不可估算!目前两军在柳州界内野鸳坪对垒!”

  “报,两军野鸳坪初次交战,我军损伤三万余,敌军不可估算!”

  “报,将军再战野鸳坪,我军损伤五万余……”

  前线战况焦灼,征北军虽成功将狄戎赶出一线峡,但此后的战事少有捷报,吃亏不小,上京城内也一片唱衰声。甚至有大臣提出让昌同帝迁都南下,在这节骨眼上枢密院又屡发贪墨军饷事件,昌同帝连发数道罪己诏。老天也厌弃了药石罔效的王朝,看也不看供奉登天台上的罪己诏,不屑得很,扭身崩了个响屁。

  青天白日里一声惊雷成功让昌同帝自登天台跌落,自此缠绵病榻,国事暂由四位嗣子与丞相傅御商议决定。

  苍州,戍边城,田国公府。

  “爹!你就让我领兵去柳州罢!妹夫再如何英武领着那群酒囊饭袋能成什么事!爹!”田府大爷,田元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堂里来来回回的转。

  田国公今岁已到古稀之年,仍然精神矍铄,他猛的睁开一对虎目,怒断案几,吼道:“老娘舅的!别给老子转了!先等元猛回来看看凶真动向,再做决定!那是老子女儿我恨不得心都掏给她,老子难道不疼!”

  田元义被吓得直缩脖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捂着脑袋蹲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念叨的田元猛连弹带射的撞门而入,可怜的门板好端端遭了无妄灾,与他的案几兄弟一道英年早逝。

  “爹!大哥!凶真与周游打起来了!狗脑子打一地,肯定没空盯着咱们!”

  田元义大喜:“好,我即刻带兵……”

  “立刻点五万人马随我前往柳州,”田国公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大氅一披就往演武场去点人。

  田元义骇了一大跳,急忙拽住田国公劝阻:“私自领兵擅离苍州已是大罪,您可是国公万不可……”

  田国公甩开他,轻蔑一笑:“不可?不可什么?老子还怕宋允礼?他算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①燕歌行,高适

第128章 逐明

  成长二字真是说不清,以往二十年岁月罗锦年只痴长了身量和不可一世的天真。岁月尽付谈笑间,而短短二十天又像走了一辈子。酷烈的炮火与厮杀推着他不断往前,战场上刀是冷的,人是冷的,天真也被冻硬了。

  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罗锦年觉得人命这样单薄又脆弱,每时每刻都会能在他眼前炸起蓬蓬血花,绚烂又颓靡。他本以为和罗青山有漫长几十载的光阴去怨怼,去和解,去父子情深。他突生惶恐,死字山一样压在他心尖上,谁都会死,说不准是今天,说不准明天,他就再见不到罗青山。

  夜里辗转反侧,罗锦年蹑手蹑脚掀开布衾,踮着脚往帐外走,方掀开帘子,忽然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听见一声轻唤,

  “少爷……”

  罗锦年狐疑转身,往大通铺扫去,都睡得四仰八叉,雷打不动。正以为是听差了,或许是谁在梦里说胡话,又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这次听仔细了,他顺着响动往东南角上打量,只见老许咧着口黄牙,单手支着脑袋,发现他看了过来,还扔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

  “少爷大半夜不在床上躺着是要做甚么去?”老许说着话,大咧咧从通铺上趟了过来。

  “哎哟……”不幸被踩的人哼唧一声,又抓紧时间赶着去会周公,眼皮子都舍不得掀一下。

  “你管这个叫床?”罗锦年从鼻腔里哼出道气声表达不满,“睡不着想出去转转。”他不自在的错开眼,总不能说想爹了罢。

  “小宋我其实有桩事想麻烦你……”

  罗锦年烦躁地挠了挠头发,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洗过,摸了满手粘腻心头更烦躁:“你话说错了,不是有桩事想麻烦我,是有桩事让我做。”他被人当场叫住,哪怕别人不知道他打算去做什么,也让心高气傲的大少爷面皮子臊得慌。

  “嘿嘿,”老许讪笑一声,嘱咐罗锦年在边上等着,自己转身从大通铺上趟到了最里面,角里停了只斑驳的木漆柜子。老许伏在地上撅腚抻手,捣鼓好半晌从柜子里掏出叠草纸,一只劈了叉的毛笔,一块干透了的劣墨。

  他捧着堆破烂玩意儿献宝似的递给罗锦年,“小宋帮我写封家书罢,我大老粗一个,斗大个字不认识。”

  罗锦年惯是嘴欠,接过纸墨顺口来了句,“家书还是遗书?”

  老许被点了穴般,呆住了。

  罗锦年没养出一副柔肠,半点不会替旁人考虑,浑然不觉得说错了话,翻来覆去的摆弄毛劈得不成样子的毛笔。

  前日里罗青山吩咐了,让将士们写好家书交给副官。他当时想,家书家书,寄给家中人报平安的尺素,但只见信再不见人,岂不更添愁思?分明再也回不去,却还要写些鸡零狗碎的话,让家人平生妄念。

  抱着“他万一还活着呢?万一回来呢?”的渺茫期待,反而更折磨。不如当游子离家那一刻就死了,还好受些。

  罗锦年没打算写信。

  老许吐出口浊气,搭着罗锦年肩膀调笑:“小宋你这嘴哟,毒死人不偿命,”他缓缓叹了口气,“写吧,遗书,家书,总要有个交代。老子娘生养一场,不该儿子死哪地儿了都不清楚,再说了,我还藏了点私房钱总不能一起带土里去了。”

  说完他找来盏油灯用打火石点燃放在地上,自己爬下,让罗锦年伏在他背上写字。

  罗锦年一时说不清啥滋味儿,心里像堵着块儿东西,具体什么又说不上。

  他等了好半晌,笔尖上墨都干了,老许像哑巴了一样憋不出个屁,罗锦年把笔尖凑到嘴边舔了舔,又搡了老许一把:“你还写不写?”

  “我再想想,再想想……”又过了良久,老许终于开口,他想说的太多都堵在胸口争先恐后往外涌,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爹,娘,儿子不孝……”老许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琐碎小事一直重复,比如他前后问了三次亲娘的老寒腿,颠倒着嘱咐让他兄弟别做昧良心的买卖。

  罗锦年自学堂结业后再未写过如此多的字,简直要了他半条命。憋了口气在心里,只捡重要的事记,旁的一概当没听见。写着写着,笔尖重重在草纸上一杵,晕开大片墨迹。

  “哎哟,祖宗嘞你想弄死我啊!”老许被这下杵得塌了腰。

  “没事,”罗锦年一把抓起草纸烦躁地揉成团,重新铺开一张,捅了下老许,“再说一次,方才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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