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82章

  壁上西洋钟嘀嗒不平,长针走过三圈,白氏视线从钟面移开,深吸一口气利落取出银针。

  针尖上隐泛黑泽,似化不开之诅咒。

  白氏力道顿失,指尖银针自空中坠落,在空中翻了个跟斗,针头落地,啪一声崩出尺远。

  白氏深吸一口气,攒出说话力道,盯着宋凌一字一句道,

  “祸根!”

  作者有话说:

  最近搬家,更新不稳定,我尽力。

第133章 食子(一)

  宋凌一时愣住,放下里衣,倚在引枕上问:“什么祸根?”他隐有不详预感,膝盖小腿针扎似的疼。

  白氏久不言,宋凌觑她脸色,捡些松快话说:“婶子怎做这番神情?莫非天下还有什么怪病能拦得住婶子?”

  “呼,”白氏吐出口浊气,苦笑道:“罔我自诩医行冠绝天下,这些年却参不透你这病。”

  宋凌喉咙一紧,又问:“不是寒症?”

  白氏摇摇头:“乃娘胎里带来的祸根,初时症状类似寒症,春冬时分足下酸胀,膝盖麻痒但于行走无碍。病灶日深,由痒转疼。盖因肌骨消融,末期寸寸筋骨皆如冬雪入沸水,消弭无踪。好端端的人只剩下皮肉,生不如死。”

  “我唤此祸根为溶骨症。”

  溶骨症三字在宋凌脑海中不断翻腾,他瞳孔微微放大,他看见了宋承熙,藏于暗室形容枯槁的大皇子。他身份贵重,本该是最耀目的弄潮儿,却因生来体弱多病,常年休养。

  更有皇室宗族历来子嗣艰难,多有早夭人。莫非这就是皇族掩藏的隐痛,源自血脉的诅咒。

  恍惚间宋凌听见白氏问:“你母族祖上是否出现过相似病症之人?”

  他下意识攥紧衣角:“未曾出现。”心里默默补上一句,非为母族,祸根在父族。五婶并不知晓他不是罗家血脉,罗家祖上体魄都壮得小牛犊一般,何曾出现这等诡症?自然而然往宋凌母族联想。

  但他生母宋娘子不过一寻常妇人,祖上又何等何能患此等以血脉为媒介延续千万载的诡病?等等,真是寻常妇人吗?自从发现身世之谜,以及并不存在的梨花巷,宋凌总是疑神疑鬼。

  遮天蔽日的鸟笼,无处不在的密探,真是用来监视一稚子?

  白氏往前走两步屈膝捡起银针,语气异常凝重:“如果还有病人相互对照,我更有把握。”

  宋凌已经穿戴规整,他向来是面对愈大的事愈不动声色,沉声道:“婶子目前有几成把握?”

  能治就能治,白氏在从不夸大,如实道:“不到一成。”对病人她从来理智,绝不多给一丝一毫期待。但眼前人不仅是病人,更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儿。

  白氏破天荒的打破自己原则,“南疆神医谷有蛊医,与中原传统医术相距甚远。中原不能治,不代表他们不能。神医谷蛊女一脉€€€€纳兰氏,得天赐辟恶玉体,诸邪避退,百病不侵。”

  “传闻中其血可解百毒,其肉能化百病。”

  “哪怕如今神医蛊已经覆灭,但坊间传闻神医蛊任有后人幸存,只要找到他们,说不定……”

  白氏慌了神,勾勒自己都不信的愿景宽慰宋凌,说者未当真,听者却有意。

  宋凌心念一动,南疆,神医蛊,余孽,他好巧不巧正知晓余孽去向。而神医谷与皇族有血海深仇,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番无论是为小命还是为血仇,都势必与余孽共谋。

  他心底自嘲,枉读圣贤书,终究做那谋逆之臣。

  白氏还没来得及收敛一腔愁绪,忽见宋凌已经走完一套行礼告退的流程,准备往外去。她暗道一声糟糕,急急抓住宋凌:“孩子你莫做傻事,这病能治,我说能治便能治!”

  她走得急了些,脚底打结,一不留神踩到裙摆,宋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解释道:“婶子想何处去了,小侄方才见芊玉在药园子里乱逛,人多眼杂的,怕她被不长眼的冲撞,这才想去看看。”

  “什么?她又跑药园子去了!”白氏声音瞬间拔高两度。

  宋凌这招祸水东引时机用得巧妙,成功把火惹到自家妹子身上。心里告罪一声,芊玉啊,自求多福罢。

  顺利脱身而去。

  去二门招呼了几个小子,套了驾牛车,打上风灯往风雪楼去。他平日里倒也不爱这些排场,但现在都知晓腿出了天大问题,可不得仔细些,大仇未报他这条命暂时丢不得。

  还没入花街范围,打老远起就听见声声锣鼓喧天,伴有丝竹葫芦笙,烦不胜烦。宋凌气闷地撩开帘子,探出身子往外看。幢幢人墙敢与绝锋争高低,将噪音来源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半点瞧不出端倪。

  眺了眺还是什么也瞧不见,宋凌垂手轻敲轿壁,示意同行长随看来。长随亦被乱花迷了眼,手上捧着托盘,脖子抻老长,恨不得将人墙盯出个洞来,心思早飞去天边。

  听见敲击声,长随猛的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目光,侧身炯炯看向宋凌,力求显出他的恪尽职守:“爷,有啥事吩咐小的?”

  宋凌无意与他计较,虚指人潮:“前方是何热闹?”

  长随听宋凌问得是这个瞬间来了劲儿,意味深长的飞快偷瞄他一眼,乐颠颠道:“回爷话,今日七月初七 乞巧节。风月楼湘君在渡仙桥献舞,要小的说啊,咱湘君比天上织女更俏,多少男人白日想夜里也想。”他分明从未过湘君,却好似湘君献舞是独为他献,美得不知天南地北。

  七月七,宋凌放下车帘,眼神晦暗,可不止是乞巧节,六月六迎蛊神,七月七送蛊神。视线在地毯暗纹上游弋,冷声道:“改道。”旁人爱凑热闹只管凑去,他可没兴趣祭野鸡神明。

  长随掏了掏耳朵,表情犹如刚死亲娘,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人群方向,吊着嗓有气无力的招呼车夫:“改道……”

  牛车逆流,缓缓退出嘈杂画卷。

  离了大道,再想去风雪楼只剩下一环套一套的小巷子,显然容不下大排场。牛车停在巷口,长随上前扶他下马。方站稳,远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十分面善,正是数月未见的傅秋池。

  他从城外方向来,衣料发丝都被腐烂臭腌入味儿。

  两人一对面,皆是愣住,一股子尴尬油然而生。俩人虽相识多年,硬要挨也能蹭上总角之交的谱。可惜对这二人来说朋友二字着实生硬,唯有面子功夫。平日里全靠罗锦年在其中插科打诨,气氛方算和谐。如今罗锦年不知死哪儿去了,他二人再遇竟是手足无措。

  面子功夫装了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宋凌刚定住神却听傅秋池先开了口,他仿佛吃了火药,说话一等一的呛人。

  “尊驾父兄新丧,贵府白事不断,倒是有闲心一会佳人。”傅秋池目光在长随端着的托盘上一扫而过。

  湘君被文人清客奉为神女,想见神女一面自然千难万难,其中有一关名为挽花礼,求见者需献上花卉任湘君挑选。

  被选上的称为挽花,这方算过了第一关。而有好事者总结出,湘君最爱为风信子,托盘上正是放了束风信子。

  宋凌遇见湘君所为险事,那求见过程便得寻常,他此次打算按着风月楼规矩一步一步。正是这束风信子,让傅秋池一眼看出他欲做何事,毫不客气的出言相讽。

  就差指着宋凌鼻子骂狂悖,不尊孝道,不敬兄长。

  白事,此二字一出宋凌眼皮狠狠一跳,心脏被只不可见的打手势狠狠攥住,疼得他血色尽褪。

  是,罗青山死了,罗锦年也死了,但他不允许任何人宣告他们的死亡,任何人!

  宋凌神色一凛,随手取过风信子凑到鼻尖轻嗅,挑衅味十足:“尊驾不必指责我,我倒是想问问兄长出征时尊驾在何处?家父家兄灵位返京时尊驾又在何处?且不提家父,家兄与尊驾相交莫逆,尊驾却连替他上柱香都不敢,所谓情谊,不过面子功夫。”他何等聪慧, 早从傅秋池语气中品出真味,诘难为假,迁怒为真。

  傅秋池怕不是怨愤自身无力,这才寻了个由头发作。

  果不其然,傅秋池身形踉跄极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公事繁忙……”

  宋凌冷笑:“倒是忙得很,”他欺身上前用手中花束掸了掸傅秋池侧脸:“尊驾去了城外?又去做伪善功夫,恕我直言,尊驾这些年做的‘好事’除了宽慰自己,再没半点实效。”

  “尊驾打算如何帮扶流民?”

  面对咄咄逼人的宋凌,傅秋池不愿认输,搜肠刮肚的反驳:“寻良医,予钱财,我能为他们做的自然为他们倾尽全力,锦年是为了他们……”

  “闭嘴!”宋凌截话道:“你怎么不提让流民入城?”

  傅秋池退后两步:“流民多有伤病,入城恐生时疫,况流民鱼龙混杂,万一混入凶徒……”

  “呵呵,”宋凌轻笑:“你一贯如此……”话未尽,人已远,仿佛不屑与他分说。

  傅秋池目送走远,喃喃道:“你又何尝不是,伪君子。”

  一是自家小爷,一是相府公子,这场机锋来得突然。他是谁也不敢劝谁也不敢拦,提心吊胆候在一侧,生怕两位主将礼数风仪忘个干净,动起手来。那他真是万死难辞!

  总算有惊无险,长随向傅秋池一鞠躬,脚底刮起旋风寻小爷去了。

  暂时甩脱众人,宋凌扶着墙壁软倒在地,面容被暗色吞噬,辨不出哀乐,唯独痴人呓语听得分明,

  “他们都说你死了。”

第134章 食子(二)

  宋凌天生就是玉雕人,软弱在他身上存活不过瞬息,长随再追上来时他已经人五人六的背手而立。那姿态好似圣人庙中圣人像,凛然不可侵,沉声道:“不必跟着了。”

  说完不等长随反应,提步往风月楼去。

  他本忖度商量险事,见面就得寻常,越合乎情理越好,何曾想被不速之客搅了干净,土砌的路哗啦啦倒了,只剩下从绝壁顶上垂下的麻绳。

  一绕出巷子,再往里走几步转过一个石墩,再走几道巷,终于瞧见飞檐吊脚的影儿。换了个方向,方才走大路被堵的严严实实的渡仙桥,也露出庐山真面目。

  宋凌靠在青石桥上,往渡仙桥看去,残红遍地,已无伊人踪迹。他惯爱刻薄人,此情此景又起尖酸心,“亡的是神医谷,又不是南疆。若有懂行的南疆人在此处,万一看出跟脚,那倒好,长腿的白银四处跑,大牢里蹲去罢。”

  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白芷苦味,对他这类刻意留意的人来说,宛如夜里大日,醒目无比。

  往日刻薄总以冷笑做结尾,今日不知是夜太冷还是被傅秋池搅了心情,竟多愁善感起来。他指尖从粗粝青石上掠过,心想,余孽为了神医谷奔忙,哪怕是罗锦年,去柳州也是自己心甘情愿。

  那他呢?从始到今有哪桩哪件事是出于本心去做的?幼时念书求的是母亲开颜,一举一动恪守礼行是为了让旁人不再提私生子。

  而最初的立人之本,爱国心,爱民心,本也不是他的。石先生人虽怠懒,心却不懒。每每宿醉总是梦中落泪,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困囿于梨花巷,应该就是他的伤心处。

  最初的志向决定了人的将来,虽说幼儿忘性大,今儿一个志,明儿一个志。但志只要都在正道上,大了再不堪也坏不了去。兼济万物是他第二个志,石先生的志。他的头一个志萌发在闲言碎语中,幼时的他想,待来日一定叫不敢言,再有长舌人,直接拔了恶舌去。

  如今他生成伪君子模样也在情理之中,以他心而言,从不宽厚,从不仁善,狠绝二字蔓成纹理攀在心上。

  但他仅有的优点之一,正是言出必行。幼时在草堂里声声朗诵的为生民立命,竟也没忘了去。可惜这好志是石先生的,他拿来穿也穿不大牢靠。

  虚虚披在身外,当个皮子。

  宽厚下包着狠绝,好一个伪君子。他本以为一生就这样过了,虽有恶念尚能自控,做一个旁人认为的清廉好官,夜夜受欲念折磨。

  可惜时事二字谁又说得清。

  先是被告知他是皇帝儿子,他并不因这身份而得意,反而一阵又一阵的寒潮打得他直哆嗦,若梨花巷是假的,碎嘴的街坊是假的,那石先生呢?石先生可是真的?他是否也是被派来的监视老鸹?

  石先生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君子,承袭于石先生的君子心也立不住脚。他该把君子皮脱下来,去做狠绝的小人。

  可君子皮穿这些年,居然也长进了肌里,剥皮之痛,痛入骨髓。他妥协了,愿信石先生是真君子,愿接着穿一身君子皮。

  柳州战事来太快,他又被推着往前走,再做不成好官好人,为了血仇要去当那乱臣贼子。

  他也曾想过,自己本就不爱套*虚的,也不是真心关切旁人,他太过贫瘠分不出大爱,做个乱臣贼子倒是合适,随他心意去争权夺利。以天下生民为棋子图一己之私,岂不痛快?

  但君子二字亦生出纹理,肌肤皮表上的细细纹路,虽不显眼却也切实存在。

  那纹理便是他真情实感养出的仁与善,如今也留不住了。

  他初时想做一个纯粹的恶人,乱世的枭雄,盛世的奸臣,石先生说不可。后来他想做一个半好人,世道对他说不可。

  那空长年岁,哪桩事是他真心想做的?

  宋凌只觉郁躁,抬手拢进一袖夏风,与朗朗繁星对望,忽笑:“遇事不决,可问春风①,夏风也可。”此时此刻的赏星意是出于真心,这就够了,无需空谈。

  看似过了许久,外界不过须臾,再收拾心情出发,竟比往日松快。

  到风雪楼门前,老鸨依旧穿红戴绿的看人下菜碟,对穷人富人两幅面孔。瞥见宋凌她的脸猛然僵住,很快又提起嘴角遮掩过去。挤开献殷勤的小年轻直直走向宋凌,帕子一扬夸张道:“哎哟,这不是宋……公子吗?您怎个儿得了空闲来奴这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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