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83章

  她五官乱飞,竟分不出是真欢喜还是假欢迎。

  有件事真叫傅秋池说准了,宋凌确实怕被好事人看见来风雪楼,往暗处藏了藏,大红灯笼光将光线全夺走,一时也无人注意他。

  庆妈妈故作惊讶,声音压低:“公子勿怪,是奴家没想周全。”

  宋凌开门见衫道:“庆妈妈,叨扰了,我想求见流罗姑娘。”

  庆妈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香帕捂住嘴角,刚想拿乔,便见流罗身边侍候的小丫头圆月不知从何处窜出头来。一言不发将庆妈妈挤开,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想银钱想疯了,小伎俩诓到公子身上,忘了娘子怎么说的?速速让开,不然待我禀告娘子,有你好受的!”

  宋凌看得惊奇,这风雪楼众人在他面前连面子功夫都不屑去装了,一粗使丫鬟居然敢当面训斥老鸨,看来他们早有预料他会再来。

  庆妈妈讪笑一声,让开路,任由圆月领着宋凌进了楼里,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盯着宋凌远去背影。

  拉了阵,圆月红着脸松手,嚅嗫道:“冒犯郎君了,我们娘子有过吩咐,郎君今日会来特意让小婢等在门外。”她倒没忘记同僚之情,又替庆妈妈找补:“庆娘她没坏心,只是不慎掉钱眼子里了,何人来她都想揩油,并不单为难公子。”

  宋凌见她一时小婢一时我,有意打趣:“小娘子怎知我今日来?莫不是流罗姑娘又掐指一算。”

  圆月又毫不留情的将自家娘子卖了,示意宋凌低头,小声告密:“我偷偷告诉你,方才在渡仙桥我们看见了罗府的轿子,猜到你今日来,娘子不叫我说的。”听见宋凌也自称我,圆月更加放松,也不去鹦鹉学舌的谦称,直接你呀我呀起来。

  说笑着拐过几道檐廊,至一处吊脚楼前。今次流罗腾了地方,没在小院里招待他。

  送至楼前,圆月抬手点了点二楼位置,雀跃着跑远了。

  宋凌深吸一口气,拾阶而上。二楼左侧最靠里的房间内点着熏香,还未入内鼻腔已被洗了一通,馥郁芬芳。

  刚想叩门,却见门是虚掩并未关实,无声邀请。宋凌推门而入,抬眼一看,屋内视线开阔,没做隔断,直通南北。只中间放了张金丝楠木雕花的大座屏。

  镂空处裱上细纱,有道窈窕倩影印在纱上,正值七夕恍惚间竟真似玄女落九天。

  宋凌站在座屏另一侧,示意自己来了,一道清冷女声从里侧传来,“不必拘礼,来座。”

  绕过座屏,里侧放了张矮几,两张软€€,几是寻常梨花木,台面上搁置一炉一瓶。袅袅轻烟自炉内蒸腾而起,将流罗面容描得朦胧。她眼泽温润,说话带着笑眼:“你今日来得巧,正好赶上好日子。”

  宋凌没坐稳,虚虚挨着点边,流罗笑他也笑,“不知今日是何好日子,竟能博娘子欢颜。”他觉得新奇,前两日来流罗五官仿佛被定在脸上,别说笑,除了漠然多余的表情一概寻不到。

  流罗“嗤”一声笑出声摊开手让宋凌看手相:“你看我掌纹,哪是冷淡的性子。前两次你那兄长跟着,我瞧他生得好,性子也可爱,忍不住逗弄于他。他说些讨巧话也可爱,恼羞成怒也可爱。我若笑着,哪有这许多乐趣。”

  “疯了。”宋凌默默下了个批语,居然有人说人嫌狗厌的罗锦年可爱,提起罗锦年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结上冰渣,说话也寒意逼人:“我还当今日难得佳节,流罗姑娘心中欢喜。”

  流罗笑意不减:“是何佳节?”

  宋凌不动声色,缓缓吐出二字:“蛊神。”

  流罗面上血色尽褪,伏在几上肩膀耸动不停。

  宋凌心生疑窦,哭了?

  “哈哈哈哈哈……”忽得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流罗从几上笑到地上,前仰后合,全无形象。她单手撑地,揩着泪花子看向宋凌:“抓到把柄,今日来谈合作?哈哈哈哈哈哈……”话没说完又笑倒在地。

  宋凌愕然不已,心道,是真疯了。他不知流罗是在笑什么,又为何直接承认,寻常人知道自己余孽的身份被人发现,不都该拈掇着如何杀人灭口?再不济也该被吓得花容失色六神无主,绝不是眼前这人模样,

  又看了眼,流罗已经笑得起不来身,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流罗好半晌方止住笑,一起身大袖不慎掀翻香炉,炭火香灰撒了她一身,层层叠叠纱裙被撩了大片,腿上开出灰烬之花,火星子不断往上蔓延,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宋凌骇了一跳,腾起身欲去找人来。流罗白皙手掌在空中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满不在乎的随手按在沿着衣裙扩散的火星上,屋内弥漫着浓郁到化为实质的熏香,宋凌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莫非被熏坏了脑子。

  流罗像感不到疼,火星竟真被她按灭,她抬起伸出手,掌心朝上。

  白皙掌心居然一点红痕都没留下,仿佛方才并非以掌饲火,只是寻常净手。

  经历此番惊心动魄宋凌咽了口唾沫,跪坐软€€上,拱手道:“姑娘身怀绝技,是我大惊小怪。”

  流罗手掌在空中转了转,随后从掌心一阵摩挲,竟取下一层薄薄的透明手衣。

  宋凌乜斜着眼打量,手衣质地成绵密看不出是何材质,他暗忖,想必方才是这手衣辟火。

  “这手衣名南明,取自南明蛊所吐蛊线治就。南明乃南方朱雀神鸟尊号,能辟天下万火,”流罗好整以暇的介绍,顺手将手衣团给一团扔给宋凌。

  那手衣太轻,空中展开徐徐飘落小几上。宋凌也不去接,挑眉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流罗说道:“见面礼,日后论起来也是一条藤上的葫芦,落了马你也别指望我不供出你来。”

  宋凌闻言拾起手衣放回袖中,他前回之所以对流罗和宋承熙避如蛇蝎,一是怕连累罗府,二是当时一门心思要做贤臣,不肯与奸邪为伍。更重要的,流罗知道的远比他多得多,而他对流罗却一无所知,地位并不对等。哪怕一处合谋,他也免不得沦为棋子,如何能忍?

  如今却是无碍,罗府早没了,他也参透奸邪。谁奸谁邪?由谁而定?

  党派初建,都有番过场,互表心迹,如此日后才为志同道合的同志。不管有用没用,过场得走一番。

  宋凌起身行拱手礼,“不知娘子所求为何?”

  流罗行对礼,裙摆上黑灰簌簌落地,呛鼻的灰烬与馥郁颓靡的熏香竟谱出王朝的末路与腐朽,“我求,宋允礼项上人头。”

  “我要宋氏血脉绝于我手。”宋凌眸中冷意森然,如恒古不化之冻土。

  临别时流罗虚点宋凌胸口,“你想知道的,一直都跟着你。”

  宋凌不明所以,低头看向胸口,背过身探手取出一块玉佩,正是当年宋娘子予他的独山玉。他正过身,提起玉上红绳,面露疑色,察觉梨花巷异样后他与田先生曾翻来覆去检查过这块玉,就差将玉敲碎,却始终一无所得。

  他也以为这只是寻常玉佩,硬要说不同大概就是这玉上有道蚀骨诅咒。

  流罗轻抚玉佩,眼波流转尽是柔情,纠正道:“此物虽生得与独山玉相似,实际上非玉为石,名曰€€€€照影壁,置于水下以皎月相照,如此间行十五日,可见真形。”

  “关于你母亲,关于神医谷,关于宋允礼,都载在其中。”

  宋凌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荡,宋娘子和南疆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①非原创,引用自烽火戏诸侯老师,如造成不便立刻删除。

第135章 食子(完)

  未可计之南,有奇石,态似独山。余昔年途一河滩,怪石嶙峋,无风景秀物可看,遂败兴而去,半月余返。石上一壁尽现余昔时无端形状,叹兮,悔兮。于此天地灵物,余斗胆以凡名束之,供后人参阅。

  名:照影

  €€€€《奇物录》

  宋凌缓缓合上书册,回身看向浸泡在水中的照影壁,胸口起伏吐出浊气。壁石沉在荡漾水底,折出清冷白光。他渐渐地看不清了,曾想,母性本慈人人如此,但免不了出上变数,宋娘子便是其一,慈爱心扭曲成疯怨。

  如今,她又何曾疯过。她清楚明白得很,在鸟笼之中,众数老鸹眈眈之下,依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自己儿子留下恨根。

  日下西山,月挂梢头。当银白月光刺穿天穹与树梢落在水面上时,照影壁终于显出非凡。

  壁上波纹流转,乳白质地渐清渐透,宛如镜面。雕刻的图腾,刻痕晕染开,如萤虫四散,又乱中带序,于壁面上组成蝇头小字。

  宋凌捡起壁石擦水珠子,觑着眼打量。并未期待,并未渴求。宋娘子会写些什么,留给他什么,往前十年早给了答案。

  字迹泛着萤萤白光,与朦胧月色交映。

  南有圣女,纳兰氏,世人广知纳兰之女肉可消百病,血可去百毒。但少有世人知晓,辟恶神力会消减自身寿数,辟恶者往往寿不过半百。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以血肉补人之不足,自然要付出代价,辟恶是天赐瑰宝,亦为劫难。

  人心的贪婪永无止境,南疆地貌险恶隔绝所有窥探视线,辟恶体神妙本无人可知。但前任圣女纳兰惜弱,生就慈悲心,以救天下人为己任。

  惜弱是南疆千万载生养出的一个女儿,看尽穷山恶水依旧钟灵韵秀,仍心怀慈悲。

  看到此处宋凌顿了顿,讥讽轻笑,原以为世上没人能得宋娘子青眼,现下看来也不尽然。这位惜弱,怕不是宋娘子的软肋,哪怕如此境况,也不肯在笔触间怠慢于她。

  接着往下看。

  纳兰惜弱认为自己得天赐机缘,正该造福天下人。她离开了南疆的天然屏障,瞒着神医谷所有人来到中原修习医术。

  正是中原之行,才让辟恶广为人知。

  贪婪啊!

  文到此处终于带上情绪,宋凌仿佛看见宋娘子倚窗而靠愁容寂寥,一叹一录。

  有缠绵病榻多年之人,经纳兰救治重获新生,有卧榻轮椅之人经救治双腿焕发活力。人向来擅长得寸进尺,步步索取。他们从求小病,到求大病,最后妄求长生。

  惜弱被险恶人心所困,不得解脱。这时突然出现一人,救她于水火。此人自称南山君,他救下惜弱后百般照料,温柔小意。惜弱涉世未深,对所谓的南山君萌生情愫。

  二人遂结为夫妻,初时甜蜜恩爱。半载后南山君忽呕心头血,且足下不便。惜弱坐立难安,多番追问下方知,南山君有娘胎里带来的恶疾。

  但辟恶唯独医不了娘胎里的恶疾,这是诅咒。

  南疆有训,辟恶体有一桩万万不可透露,一旦被外人所知必招致灭族之祸。

  惜弱虽爱南山君,却未敢忘训。

  纳兰一脉不出南疆,所诞皆为女婴。在婴儿足月分娩那一刻,母体辟恶传至女婴,因此代代辟恶体不过十数。而纳兰一脉若出南疆,便能诞下男婴。男婴可继辟恶,不可传。且男婴为变数,有异。这便是神医蛊纳兰一脉代代守护的隐秘。

  男婴所承辟恶不可传,但能被剥夺。只要生父与传承血脉的男婴换血,便可获得辟恶,换血后男婴必死无疑。

  一得辟恶百难自消,身为辟恶拥有者连诅咒都不能扰其身。

  惜弱守住了心门,然随她从南疆入世的婢女却被浮华世界乱心乱眼,面对南山君花言巧语的哄骗将南疆代代训诫抛之脑后,把南疆隐秘如实相告。

  自此南山君终于暴露本性,子为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真名为宋允礼,正是当今天子。

  宋凌眼皮子突突的跳,一波接一波的惊涛骇浪将他湮没,宋允礼?反复提及的纳兰惜弱?能消百病的辟恶?

  颗颗珠子串联,在脑海中哐啷作响,他有一个猜想,莫非他其实也并非宋娘子亲生,而是纳兰惜弱和宋允礼所生,作为血脉之子出生?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猜想,血脉之子换血即死,他现下活蹦乱跳证明根本没被换血,但如果他有辟恶体,为何也患上了溶骨症?

  宋凌苦思不得其解,举起壁石高对月光,目光往下。

  宋允礼惜弱囚禁于宫室,四肢覆银链,处处接耳目,独有一宫女照顾起居。

  婢女带着宋允礼与大军直入神医谷,谷主得到消息后告知纳兰一脉十二余人,均自戕而亡。

  宋允礼将神医谷千余人屠戮殆尽。

  纳兰惜弱不久后怀上一子,宋允礼欣喜若狂,对纳兰惜弱看管日深。但婢女所知并非所有,最后的秘密只在纳兰氏口口相传。

  唯有足月婴儿,方能承袭辟恶。

  纳兰惜弱以秘法催产,八月产子,此后血崩而忘。

  取名,宋凌。

  意为,天地飘伶,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壁石从指尖滑落,铛一声崩飞进草丛。宋凌惨然一笑,仰头望月自语:“我的出生源于阴谋算计,源于叵测人心。药人,昌同帝的药人。”

  他终于明了,宋娘子对他的恨意何来,又为何说他是比私生子更不堪的怪物。

  神医谷千人血祭,换来他这药人,承袭宋氏王朝肮脏血脉的怪物。

  宋允礼对他的关切,紧张,盖因宋允礼以为他承袭了辟恶体,只等发病时杀子换血。

  可他这等肮脏人,哪有资格去袭圣女家的高洁血脉,圣女哪怕血崩而亡也不屑与他这怪物为伍。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