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84章

  幼时他也曾想过,宋娘子对他那般不好,很有可能并非他生母。也曾幻想过,如果他生母另有其人,那会不会怜爱他,护他,哄他入睡,陪他嬉戏。

  梦成真了,成了一半。他生母果真不是宋娘子,是更恨他,恨不得他死,百世千世不得超生的纳兰惜弱。

  分路进草丛拾起壁石,尾部一行小字在月照下熠熠生辉。

  宋凌,你是怪物。

  作者有话说:

  匪事卷是锦年主场,以上。

第136章 锁秋(一)

  又一年晚秋,冷宫里住进位娘娘。那日秋风飒飒卷落残叶满天,原是好景致我心情却不大美妙,冷宫西苑这一大片地都归我扫整。深宫老嬷最会磋磨人,叶多叶少,前夜是否落雨,她一概不管。

  每日里提着竹条巡视,我狗一样跟在她身后摇尾。凡有叶片出现在她视线里,手中竹条全不留情,往面颊上,背上招呼。

  齐官勾手硬拉着我猫进香棘丛,兴冲冲念叨:“锁秋姐,今儿要来往娘娘,就住你们西苑,你要有主子了!”

  我抬手拧住他耳朵狠狠一转,这小子幸灾乐祸乐到苦主跟前来了!循着他视线穿过香棘往前看,黄叶铺地,恍惚间瞧见片碧青色裙角,云雾般眨眼消散了。我心想这大概就是娘娘,日后西苑的主子。

  啧,狗屁娘娘,又来个讨命的!

  我腿一蹬躺在草皮上,被新来的娘娘勾起旧忆,久违的想起当年。谁家祖上还没阔过?我家祖上也曾出过上三品的大官,只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是前朝的大官。

  朝廷换了天,依附鸟雀的翎羽也落了地,官帽一摘,从此再不是士族,成了农户。当然祖辈嘴硬也好面,总犟说家中是半耕半读的清流,阔气得很。

  但祖辈们怎么也没料到,清流的竹林里生出根歹笋€€€€我爹。他早将文人傲骨忘了干净,一门心思谄媚贵人,终日里不着家。家中全靠我与母亲操持,上有二老卧床行动不便,下有幼弟嗷嗷待哺。

  母亲是个鬼精的窝里横,出门在外大气不敢喘,常常“热心”帮人浆洗衣物,打整院子。回了家中满腔的怨气全往我身上撒,非打即骂。

  父母都是一等一的混账,我又怎会是受气包?我自有拈掇,却一直狠不下心。直到某日夜里听墙角发现这俩夫妻,打算一吊钱把我卖给村口的傻子做媳妇。

  我怒不可遏,隔夜就偷拿了我爹藏在老鼠洞里的铜板准备逃去城里。岂料这两口子对我早有防备,人赃俱获抓了正着。

  好一番厮打,人人挂彩。

  此事本没法作罢,不是我被他们捆了送到傻子家,就是老子娘被我这不孝女打个偏瘫。我们一家鸡飞狗跳,傻子家也不得消停,那傻子去河里踩水淹死了,婚事自然也告吹。

  我爹大骂我赔钱货,搜罗出家中仅身剩的几枚铜板进城去了。没过几日他又跑了回来,眉梢都透着喜色,给我买了爱吃的糖丸,做足了慈父样。

  原是京中开选秀女,我爹常年谄媚还真起了作用,有位贵人念他狗腿的到位,想提拔他一把,给了我家参选的机会。此处还要感谢先辈,若不是先辈争气挣下清流名头,怎么算也轮不到我家。

  我爹这二流子小混混,从来都是靠卖先辈的脸面过活,死在地下也不得安宁,总被儿孙刨出土来丢人。

  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发现有机会脱能离这泥潭怎能不死死捉住?哪怕很有可能是黄粱一梦,我也愿飞蛾扑火试上一试。

  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临了被父母卖个几吊钱去别人家继续做地里老黄牛,我可不愿意。

  分别前夜,娘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车轱辘话,如何如何对不住我,让我进了宫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可我漫不经心的听者,只有一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日后发达了莫忘老子娘。

  我心想,待我日后发达了,定不回头。

  进宫不止是爹娘的美梦,也是我的。

  梦碎只在一瞬息,我们又何曾知晓,想见皇帝要过九九八十一难?第一难验身就将我斩落马下。

  秀女要求体如珠玉,无痕无瑕。我从小在农田长大,身上大伤叠小伤,像张破皮烂褥子。验身姑姑见我就皱眉,甚至没和其他人一样褪衣,她觑着眼从我老树皮一样的手上一扫而过,摆手让我退下。

  悬着的心落了地,忽生解脱之感,短短几日皇庭之行,仅够我窥见只鳞片爪,管窥蠡测以的金砖玉瓦,已让人心惊胆战。

  我已是怕了,家中好歹阔过有那两本闲书,无事乱翻曾见过一句,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悚然一惊,我环视青瓦红墙,终于听见了万万人无声呐喊€€€€

  快逃。

  我倒是想逃,但皇庭进来不容易,想出去更是难如登天,我命如草芥又何德何能让正午门为我而开?

  落选之人被分做宫女进修,我学了两年规矩被分给了当时的陈贵人做三等宫女。每日做些洒扫活记,月钱不多,但攒个几年也够我出宫过日子。

  早没了凡鸟变凤的可笑野心,一心只数着日子,待十年期满出宫,或嫁为人妇,或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若真能这样顺利也好,但宫女的命不是自己的,从被分给各自主子那一刻起,命再不握在自己手里,不,应该从青皮车驶进皇庭起,我的命便如当风秉烛,不得自己。

  任我多步步小心,伏低做小,主子娘娘一犯事谁也跑不了。陈贵人久久不孕,竟起了歪心,与侍卫私通混淆皇族血脉,此乃诛九族的大罪。

  陈贵人全家遭殃,我们这些下人也没讨得了好,贴身侍候的几位大宫女尽数杖毙。其余人等一律三十杖刑,或发配浣衣局,或发去冷宫。

  冷宫日子难熬,吃不饱穿不暖,做的活比谁都多,夜里我躺在硬床板上,腐朽霉味儿直刺口鼻。身上伤口火烧一样疼,奇异的在酷暑寒冬品出点暖。伤口疼痛难耐,只能趴着扎陈贵人小人。

  难熬的日里,全靠扎陈贵人小人才撑过来。

  冷宫唯独有一桩好,头上再没了娘娘,我的命勉强能握在自己手中。

  现在可好,从天而将一位主子娘娘,前一位娘娘要了我半条命,现在这位呢?

  虽还未见过这位娘娘,但因对前位主子的不满,已让我先存了两分怨怼。这时齐官突的俯身扯了扯我袖口,眼神急切又慌张,我以为他又要说些风凉话,两手枕在脑后吊儿郎当道:“管他是哪门子娘娘,到了我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不然……”

  忽然一道清冷女声从头顶传来,“那日后就叨扰姑姑了。”

  我心一跳,慢悠悠从地上起身,天边碧云不知何时飘到了香棘丛边,方才大逆不道德狂悖之言,大抵全被主子娘娘听了去。我屈膝行礼,头垂得低低的,“奴婢不敢,娘娘恕罪。”

  冷宫的主子委实没什么好怕的,皇庭宫苑深深,克死数不清的女人。而阴气最重的莫过于冷宫,每年不知多少贵极一时的娘娘,草席一裹再无人知晓。

  新主子轻笑一声,嗓音压得低低的,似古拙琴弦一声响,“本无意打搅姑姑清闲,只我愚笨,不慎失路,不知姑姑可知晓翠微园在何处?”

  姑姑?我忍不住嗤笑出声,我居然也能混上姑姑?笑罢暗自不屑,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往日送来的女人里也有和她一般,初时装样子拿乔,不肯坏了自家风仪,可惜都装不出半月。知晓再也无法走出冷宫一步后,都露出疯狂底色。

  但更多的都是来了冷宫依然放不下主子款,处处颐指气使挑三拣四,没多久就得罪了各路地头蛇,被整得生不如死叫苦不迭。还有些宛如行尸走肉,终日垂泪,仿佛死了亲爹亲娘。

  我对她存了恶感,横竖都看不顺眼。

  忽的一道莹润白光映入眼帘,抬眼一看居然是块硕大羊脂玉悬在眼前。

  乖乖,我瞳孔收缩,抖着手指尖轻点玉面,温润滑腻透掌而来。老天爷!我紧紧攥着手指,又惊呼一声。身侧齐官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若不是知道是齐官,我还以为是只水牛。

  奇了,平日里最会装样子的狗腿子怎么愣了半天没反应,我暗生疑,齐官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齐官不作声我却忍不住了,非得看看这位腰上别着羊脂玉的阔主,究竟是哪路妖魔鬼怪。

  视线从腰间羊脂玉不断上移,碧色褙子,葱绿窄袖,最后是一对笑眼。

  我忽感头晕目眩,一阵接一阵的眼晕,回神与痴愣愣的齐官对视,成了对只会喘气的大水牛。

  生得好看,我识得几个字,念过几本书,比只会鼻翼剧烈收缩的齐官强上不少,起码能说上几句,到底是何处好看。

  她生了对剪水秋瞳,水光潋滟,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眉修目远,锁尽三千清秋三千雪。

  本是清冷至极的相貌,但她眼里总带笑,似张古拙长琴,温和又厚重。

  古琴又说话了,哦不,是娘娘,“见姑姑似中意这玉佩,今日初见此物便做见面之礼赠与姑姑罢,万望姑姑不弃。”

  “这这这……”我惊得不会说话,这半晌这不出下文,心跳如擂鼓,脑海中被那句赠与姑姑刷得一片空白。

  齐官这会儿子反应过来了,红着眼想去接玉佩。我一脚踹了他个马趴,劈手夺过羊脂玉生怕土财主反悔。我没啥大见识,何德何能与这等奇物亲密接触?当下将土财主忘了干净,捧着玉佩痴笑,齐官揉着腰起身,沾住的草屑也顾不上,与我攒着脑袋一道看。

  时不时惊呼。

  娘娘一直等着,从无半分不耐。

  看完,我拍掉齐官猪蹄,小心翼翼将玉佩收好,珍而重之的放在贴身衣物的夹层里。在齐官幽怨的注视下带娘娘往翠微园去。

  拿人手短,我收了天大的好处,一路上态度可谓是谄媚至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娘娘有些奇怪,吃穿用度一概不问,独对土感兴趣,在我诡异目光注视下,娘娘羞赧一笑,解释道:“我原是种地的,看此处地广人稀,土地多有荒废,想种些花草。”

  同人不同命啊!我家也是种地的,为何人家能做娘娘,我只能给主子端茶递水。思及此处又埋怨起死鬼爹娘,没再把我生好看些。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家再如何生,也生不出娘娘那般的女儿。

  到了翠微园,已是破败不堪,蛛网遍布,只得我二人收拾里外。我做惯了农活,手脚麻利,收了羊脂玉干活更是卖力,没两天就收拾大半,勉强能住进人。

  令人惊奇的是娘娘,她出乎意料的也干活爽利,从不摆主子款,能做的便自己做,不能做的就给我递家伙什。

  我们搬进了翠微园,我原另有住处,但想来想去,与我同住的刻薄精哪有娘娘好相处,我不得看着娘娘免得她的钱财被人哄得一干二净!

  事实证明,以往的女人在冷宫过成鬼样,全因没银子,只要有钱何处都能过得好。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自然也能让采买太监大开方便之门。

  我总是换了男装出宫替娘娘买些东西,多是研钵,磨盘,药材等物,都不是值钱的物什。娘娘却像天上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不知物价,总给我珍珠,玉石,瓷器,金摆件。

  好不快活!

  后来想起那段日子,娘娘可能并非不知道物价,她只是看我喜欢,便给我。

  我生在烂泥地里,长着穷根,爱财,贪婪,总爱占小便宜,多令人不耻的陋习,娘娘却总能包容我,宽恕我。这样的人,如何叫我不欢喜?

  某日我回来晚了,走到翠微园时突然被凭空出现的黑影拦住,我很快被制住,挎篮也被夺走,他们将小物件挨个检查,确认无误后挎篮放在地上,消失在夜色中。

  我望着沉眠在夜色中的翠微园出神,肩膀酸胀不堪,我蓦的哭出声,肩膀不疼,心里疼。我不懂,这样好的娘娘,为何也和我一样不得自由,她不该留在皇庭,不该受人监视。

  娘娘听见动静提着手灯急匆匆赶来,她外衣搭在我身上,轻柔替我整理散乱鬓发,问我出了何事。

  我哽咽道:”只是摔了一跤。”

  我原是自私鬼,不爱父母唯爱自己,如今有了第二个爱的人。

  以前我想多存些银子,出宫去过好日子,现在我生了妄念,想带娘娘一起去过好日子。

 

第137章 锁秋(二)

  我在喜欢娘娘的人里只是沧海一粟,娘娘在翠微园垦出三亩地,全用来种植药材。待第一季药材成熟,翠微医馆正式开业。冷宫人多受病痛折磨,初时翠微医馆人可罗雀。但很快就有按耐不住第一个吃桃子的人,真是乌鸦遇黑猪,赶巧了,来得正是我的老冤家€€€€陈贵人。

  现在该叫罪人陈氏,她全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独她受剜目之刑,割鼻之刑,留在冷宫受活罪。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惜现在陈氏没一对招子,任我白眼翻到天上她也看不见,好端端大戏被我唱成了独角,也没甚意思。

  我心眼针尖大,惯会仗势欺人,仇人哪怕瞎了也是仇人。如今她有求于娘娘我自然得好好出一口恶气,陈氏拄着拐,眼上蒙着白布,我抱臂将她堵在门口,上下打量,杂乱头发,白布下一硕大血洞,已是结痂,半红半黑,好不狰狞。

  “陈贵人,可还记得奴婢。”我倚着门了冷嘲。

  问这句只是为接下来隔应人的话,抛砖引玉不也得要块砖头?原也没指望她真记得,毕竟贵人总是多忘事,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个瞎子,当初的陈贵人都视我为蝼蚁,何谈现在。

  “我记得,你是负责撒扫庭院的宫女,锁秋。”陈贵人将拐杖换了只手,竟真记得我。

  我心中顿失说不清是何滋味儿,挤兑人的话噎在胸口吐不出,酿成浊气突突往上冲,止不住得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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