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89章

  眼底泛酸,好一阵才适应。

  祠堂里昼夜不熄点了九千九百根灯烛,传说能照亮幽冥前路,照亮游子归途。

  灵位之下放了张小案,上面除了香火黄纸铜盆还放了碗冷透了的长寿面。

  宋凌跪坐案前,拾起银箸一根一根挑了坨面来吃,口感粘黏,难吃得很。

  吃尽后,他盯着面汤出神,汤面上隐约倒映出他一副青白相。

  “好生难看,”他喃喃自语道,嘴角吊起,勉强支起个笑,“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一岁一礼,一寸一欢喜①。”

 

  ①引自《四库全书》

  已归,久等私生子

第142章 匪事(五)

  “凌儿,从宫里来了个小内侍说要见你。”饺子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门外,她小臂上还抱着件臧蓝色孔雀毛大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宋凌夜半出现在祠堂。

  “人在哪?”宋凌揩了揩唇角起身。

  饺子明白这是在问小内侍,边进门替宋凌披上大氅边说道:“让他等在仪门外小茶房,虽说是内侍,但内门里夫人娘子都已安置,不便让他来往。”

  宋凌神色淡淡,一点也不好奇宫里内侍深夜来访是为何事,接了饺子递过的琉璃灯就往外走。

  他不急有的是人急,饺子拉住他担忧道:“你近来……”,她本想问宋凌近来是否做了出格的事,不然内侍为何越过老夫人,夫人们,单单指名要见他?内侍另称天使,突兀来访只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但想到宋凌平日里性子,询问的话全卡在嗓子眼。

  宋凌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应是先生在外又有捷报传来,祖母年岁大了不便劳烦,陛下这才差人来让我这小子走一遭。”

  饺子敏锐察觉出他话里诡异之处,走一遭,走哪去?皇宫?不是传话?凌儿为什么好像知道上面那位到底想做什么?

  她紧抿嘴角,颇有些艰难道:“早去早回,早膳是你爱吃的桂圆蜜花酿。”

  宋凌微微颔首,远去无行踪。

  等在茶室的小内侍,穿了身皂黄色荚袍,头上带了顶竹篾斗笠避雪,进了室内后取下挂在脖子上,他面目狭长,典型的狐狸长相。

  说来此人还有几分来历,正是昌同帝近侍大太监福官的义子,唤作德贵的。

  正统的皇帝亲信,此番由他来可见重视。

  对皇庭来人,宋凌早有预料,或者说期待已久。自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后,他就有预感昌同帝迟早会派人来引他相见演一出慈父仁心的戏码。今岁过,他已十九岁,在昌同帝认知里还有一年他这颗大还丹就能起效。

  可不得抓紧时间培养感情?哪怕对药人连虚情假意也欠奉,但事关自家中性命可不得上心些?不怕大还丹长腿跑了吗?

  昌同帝的谋划同时也是宋凌的机会,未来如何他不敢担保,这剩下这一年,昌同帝必会做真正的“慈父”。寻常科举路阻力重重,哪怕有幸站上顶峰,用去的岁月也不可计量,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他等不了这么久。

  宋凌站在茶室外,眼底神色忽明忽暗,握琉璃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面上却笑道:“让大人久等,恕我失礼了。”

  听见声音德贵忙不迭放下茶碗,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前,还未出宫时他义父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薄待这位主,不然有他好果子吃。因着义父郑重的态度,德贵对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罗府二少好奇得很。

  心里猫抓一样,这位二公子到底是何德何能得义父看重?

  火急火燎的拉开茶室门,德贵先是看见身流光溢彩的大氅,暗惊道,好生富贵。再往上,德贵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天人之姿!

  面上笑意更是真切,“郎君抬举了,奴婢本一贱婢,不过宫里贵人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解闷玩意儿,哪来的命听郎君句大人,折煞奴婢也!”

  闲说半晌,德贵才提起正事,眉开眼笑道:“奴婢此番前来是向郎君道喜,天大的喜事啊!陛下听闻郎君才名,欲请要召见郎君!”

  宋凌故作受宠若惊道:“怎当得,在下才疏学浅,薄词浅赋怎能入陛下眼。”

  德贵一直在暗中观察宋凌,见他不是心性狂悖,行为放诞之人,更起了几分结交心思,遂提点道:“郎君此番入宫,可往湘兰园多走动,那处新移栽了几株海外名兰,郎君寻不到路,可在清静殿外小花厅等一等奴婢。”

  原来宫中有位归善公主,是先皇后独女,皇族公主,也是唯一的嫡脉,既是嫡出又是长女,身份贵重至极。虽生母早亡,但正因为如此更得昌同帝怜爱,方一出生便赐号归善,食邑万户,和大皇子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而这位公主今岁已到及笈之年,皇帝正广邀天下才俊入宫参加金伦宴,替公主挑选驸马。

  德贵正是会错了意,误以为昌同帝诏请宋凌入宫,是看上了他想让他做驸马。

  宋凌不解德贵何意,但不妨碍他打马虎眼,二人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竟也能乐呵呵续下去。

  “郎君,外头备了车撵,这就随奴婢进宫吧,若让陛下就等,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德贵将斗笠罩在头上说道。

  “公公稍等,先让我与祖母辞行。”宋凌拱拱手不紧不慢道。

  德贵拉住他,“郎君莫急,先随我去罢,都怪奴婢多嘴废了时辰,郎君就当可怜可怜奴婢,然后让小子们告知老夫人便是。”

  说着,跟在宋凌身侧落后半步往小门去。

  门外果真停了小轿,并几名身材健硕的内侍,宋凌还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轻唤道:“小荇,你怎在此处?”

  小荇回头看见宋凌,抱着雨具跌撞着朝宋凌跑来,她个子生得矮小,雨具半拉都拖在地上,到跟前,喘着气解释:“饺子姊姊说怕郎君在宫中没个支应,让我随郎君一道去。”

  宋凌拧眉,小荇本是乡野间蹦哒长大,礼数一概不通,后面入了罗府才被饺子按着脑袋学了些,但宫中规矩森严,她一个毛孩子去不是闯祸吗?

  饺子怎会这般没有轻重。

  该是这小妮子不知从哪儿听了他今日要进宫,对宫里好奇编了个借口跟上来,想进宫去看新鲜。

  皇宫又哪是好去处?宋凌看见小荇目光游移,一副心虚模样,心下有了计较,当下拂袖便走,扔下句:“跟上。”

  小荇顿时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的跟上,小腿倒腾得快出现残影。

  宋凌坐在轿上,神色渐冷,觑眼看向跟在轿外的小荇,转瞬收回目光。倒是纵得无法无天,也罢,自己吃个苦头才知好歹,哪怕丢了命去亦是自找。

  他本是性独,因先时罗锦年常在耳边吵嚷,才染上几分人情味儿,如今罗锦年早没了,连带着他最后的人情也烟消云散。

  小轿摇摇晃晃启程,破晓时分,皇庭渡上层金边遥遥在望。

  皇庭古拙与精巧并存,处处飞檐吊脚鳞次栉比,小轿停在宫门口,德贵不知和管事太监说了些什么,竟没要对牌放了他们进去。

  说来这是宋凌头一回入皇庭,往日过年朝廷官员命妇带着家中小辈入宫拜见,但他在外人眼中却是不入流的私生子,没有资格扣见天颜。每每罗锦年自宫中回府,总要穿红戴绿。宫中赏的玳瑁珍玩,古董玉器,也不嫌重,净往身上招呼,来来回回显摆。

  想到此处宋凌不禁失笑,一恍神功夫德贵已和掌事太监商议完毕,回到轿边掐着嗓子道:“起。”

  再往前便是真正的皇庭,宋凌下了轿。绿瓦红墙交相掩映,路过宫人皆训练有素,眼珠子只盯着脚尖,小荇看花了眼去,惊奇道:“他们这样走路不怕摔跤吗?”

  没人应她也浑不在意,咂着嘴看得津津有味,发觉宋凌不管她,心长野了,竟伸出爪子去掐水灵灵的花骨朵。

  德贵一时不察竟真被她折了去,待看见时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本就阴柔的嗓音更是尖利:“作孽的小蹄子!爹妈多给你生了只手来宫里犯贱!”他劈手夺过花骨朵,又哎哟一声,“这可是公主养的花,你简直该死!”

  小荇从皇宫的花团锦簇中醒过神来,捂着耳朵惶恐道:“大爷爷我知道错了,”边说着边向宋凌投去求救的眼神。

  宋凌眉头不抬,对着德贵歉意道:“公公是我这婢女不知轻重,如何处置全看公公。”

  德贵正要说话,忽然一道清脆女声传来:“前方出了何事?”

  听见这声音德贵一个激灵,忙道:“殿下慢些,”说着再不顾礼数拽了宋凌往林中退让,“郎君现在此处稍等,待奴婢回了公主话再来寻郎君。”

  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都不可见外貌,更别说皇室公主,宋凌拱拱手示意自己知晓。德贵这才放下心,走出林子谄媚道:“殿下妆安。”

  林子里种的是成片雪松,宋凌依稀听见外头有人声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大真切,半晌德贵方归,眯眼笑道:“郎君婢女好福气,殿下非但没怪罪她,反而与她颇为投缘,托奴婢来问郎君可否将爱婢借她一会儿子。”

  宋凌自无不可,微微颔首,隔着枝丫往外打量,看见排精巧绣鞋,外界对昌同帝这位掌上明珠知之甚少,但宫里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该叫小荇吃些苦头。

  又一耽搁,幸亏出发早,不然非得迟了,到清静殿外,德贵告退,前来招呼的换成了昌同帝近侍€€€€福官。

  这老太监生得圆润,圆脸圆肚皮,面上憨态可掬,一见便觉得亲近。

  他领着宋凌净身沐浴,又换了身衣裳,才拉响清静殿外金铃,

  “铛,铛,铛。”

  不久后,殿内也响起道清脆罄声。

  恰此时,檐上冰棱落入宋凌衣领,他嘴唇一白。

  福官奋力拉开沉重木门,一股混着腐朽味的檀香迎面袭来,宋凌放缓了呼吸,全副心神皆被殿内层层白幔后的那道模糊人影吸引€€€€昌同帝,生身之父,祸首。

第143章 变(一)

  凡逢要事,宋凌免不得多思多想,此次也不例外。从殿外到殿中百余步的距离,诸多烦杂念头从他脑海中划过,像杂乱的线团混沌无章。但最先从脑海凭越而出的却是€€€€初次入上京。

  那次与这次有相似之处,也有迥异。都是去见父亲,幼时有苏狄领着他走过彷徨与无措。而今是飘零孤鸿身,面对的却是王朝的主人。

  初入将军府他除了不安,心里总还是有期待,出于儿子对父亲的渴求,现如今很纯粹€€€€恶意。

  恶意起源非是母仇,也非是罗府之仇,这二者仅仅是恶意壮大薪柴。

  他想要我的命,宋凌压下眉头,盯着玉砖花纹想,待君一试!

  这时清静殿里响起道温厚的声音:“你这孩子,不必拘礼,你兄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闹腾起来谁不服,头回进宫就揪掉了我好大把胡子。你也放松些,我今日唤你来不过叙些闲话,来,上来,挨着我坐。”

  宋凌抬头,前方有玉阶九层,正合九五之数。阶上是平滑台面,光可鉴人。台上放了张长九尺宽九尺的回龙木雕龙凤呈祥榻,昌同帝头上束着碧色玉冠,身上懒懒搭了件明暗双绣的袍子,姿态闲散的靠在榻上,正笑着对宋凌招手。

  仔细看来,他和宋凌生得有三分像,那三分全在眼睛,一脉相承的寡薄,虽是笑着眼底却还结着冰,居高临下的打量人,目光仿佛有穿透力,将人连皮带骨看个分明。

  宋凌做足了本份,先是行了全礼,垂首道:“陛下,草民不敢。”两腿却好似筛糠,十足的初沐皇威,不能自已的青涩模样。

  “唉,”昌同帝叹了口气,“草民却是生分了,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按理你该唤我声世叔。”

  宋凌揣度:昌同帝并未在他面前称孤道寡,还多次说起罗家人,做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若是一般心思浅的少年人此时该受宠若惊,喜不自胜。他不想昌同帝觉得他过于聪慧,也不愿昌同帝觉得他是块朽木,此中分寸得拿捏住了。

  眸光一闪,说道:“回陛下话,晚辈不敢冒犯。”

  昌同帝起身下榻,赤脚走到宋凌身前,伸手虚托,“也罢也罢,小宋郎君是出名的才子,古有曹孟德礼贤下士,赤脚迎许攸。我少不得附庸先贤,效仿一番。”

  宋凌眼一扫,果然见昌同帝赤脚站立,心中忍不住暗讽,地龙烧得一刻不停,地石都给烧暖了,光脚的穿鞋的有甚区别。

  不过昌同帝既然愿意示这个好,他当然得千恩万谢的接着。

  宋凌作势欲跪,“晚辈才能何及许攸,全仰仗父兄得了区区虚名,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礼遇。陛下龙体贵重,若因晚辈而损,真是万死莫辞了!”

  昌同帝托住宋凌,佯怒道:“既然知道寡人是陛下,那寡人的话也敢不听了!”

  戏已开场,自然不能没有捧场的,宋凌掐着嗓,抖出颤音,脸色都白了两个度:“陛下,晚辈……”

  “哼,”昌同帝不悦轻哼。

  宋凌急急改口道:“世叔,晚辈知错了。”

  昌同帝话说到这份上,宋凌估摸着火候,有些小才谨慎有余却胆气不足的形象初步立了起来,不再抖那腿,顺从的跟着昌同帝上榻坐了。

  昌同帝先是让侍奉的人给他上杯热茶,“我记得今日茶房吊的雪银茶,那茶性寒,我这侄子腿脚上有些挂碍,上些暖人的茶,新吊一壶老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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