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90章

  “世叔不必如此麻烦,晚辈生得粗糙,甚么茶都使得,”宋凌笑道。

  “你啊,”昌同帝拍了拍宋凌肩膀,“青山曾和我闲谈,说你幼时不慎落水,腿上落下了毛病。小小年纪的,不好好养着将毛病一气除了,老了来落下病根该如何是好。”

  算是解释了为何知晓宋凌腿有旧疾。

  宋凌告罪一声,想得深些€€€€宋娘子说过神医谷幸存者曾留下一则密册用来误导昌同帝,书上记载拥有辟恶体的男子,虽百病不侵,但未及冠时血液一旦离体便失去神效,唯有及冠后方能转嫁他人。

  帝王心性多疑,溶骨症发病之初是从腿上开始,昌同帝听闻他腿有旧疾,保不齐对密册真伪起了疑心,怀疑他也换了溶骨症,想试他一试。

  宋凌坦然撩起外袍和里裤,露出匀称光洁小腿,笑道:“劳世叔挂念,晚辈这病,金山银山养着,已是好了八九分,不过阴雨天时有些麻痒。”

  既然事先已猜到又怎会没有准备,他溶骨症发病,腿上会形成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触目惊心至极。这是由于皮下血肉亏空,皮表下瘪造成。

  白氏以行针之法将病灶锁在经脉之中,使小腿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此法能管三月余,但有个副作用,每用一次日后都会成百上千倍的加快病发。

  不过有一事,宋凌倒想不明白,纳兰氏既然恨他入骨为何不直接告诉昌同帝他并未承辟恶体,昌同帝百般谋划,不惜屠了神医谷满门,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命,为了活。

  如果昌同帝知道了他并未承袭血脉,自然不会留下一个母族被自己屠干净的婴儿,纳兰氏若说出真相,一则绝了昌同帝念想,二则也除了孽种。

  但她为何不说?反而大费周章的编织了一个随时可能被戳破的骗局。

  好生奇怪。

  小腿匀称白皙,每寸血肉都蕴藏着生命力,仿佛会呼吸,昌同帝俯身,亲和的表象终于碎了个角,他贪婪的凝视年轻又健康的肉体,湿润的吐息不断喷洒。

  宋凌强压下厌恶放下袍子,笑道:“晚辈不才,劳世叔挂心。”

  昌同帝收回目光,伸手慈爱的揉着宋凌发冠,感慨道:“凌儿都长这么大了,”又催他喝茶:“热茶来了,快喝些暖身子。”

  宋凌噙着笑心里替他补了句,长这么大,快能进丹炉了,端起茶碗呷一口赞道:“好茶。”

  借着袅袅白汽,宋凌心中过了一番昌同帝今日唤他来的可能的理由。

  向他示好?试探他的病?或者说考量他是否是可用之人?不止,昌同帝总不可能毫无缘由将他唤进宫,除了这些不可言说的,必定还有桩“正事”做筏子。

  慰问遗孤,又或是北边的战事,宋凌呼吸一窒,指尖紧攥茶壁,烫起白泡也一无所觉。

  昌同帝却好似是真心喜爱宋凌这个晚辈,别的一概不提,命人送了书来考量起宋凌学问,又拉着他叙家常,怀念的话说了一箩筐。

  唱得比真金还真,真情实感的演技将他自己都感动了,竟然声调哽咽,他提的最多的还是罗锦年。

  “那小子,从小就不消停。桃娘……”昌同帝卷了卷手中书册,笑着给宋凌解释:“贵妃名讳中带了个桃,贵妃和田夫人自幼相识,一惯交好,把锦年这小子当亲儿子一样疼。时常接了他来宫中玩耍,”说到此处昌同帝笑纹愈深:“锦年这小子天上天下没他怕的,谁也不服,时常揍得熙儿鼻青脸肿,我是又好气又好笑。”

  昌同帝仿佛累极了,揉了揉太阳穴,“一晃也过去多年。”

  宋凌搁下茶碗探身虚扶昌同帝,关切道:“陛下……”

  昌同帝瞪了瞪眼:“是世叔,”他松开手制止欲要上前的众人,对宋凌说道:“凌小子,陪我走走吧。”

  宋凌应下,扶了昌同帝起身,两人缓缓步入侧殿,此处没有内侍侯立,只有他们二人,昌同帝忽然紧攥住宋凌手腕,语气凝重:“我要召回你母亲。”

  “陛下,北边战事未平,怎能召回母亲,”宋凌愣住,惊道:“狄戎方有败退之像,此时召回主帅不是给他们喘息之机吗?”

  这次不是装的,他真惊了。

  昌同帝拧眉步入侧殿深处,从檀木大案上取下一封奏折递给宋凌看,“你低估你母亲了,礼朝有婉娘,实乃侥天之幸。她一路捷报,已将狄戎逼至角加镇,狄戎已是败了。婉娘是国士,是我礼朝对不住她。”昌同帝失了力气,塌坐圈椅。

  宋凌顾不上礼数,接过奏折快速翻看,果如昌同帝所言,破虏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战小战赢少败多。除了破虏军,奏折中还提了一事,狄戎败退至小康县时,突然冒出一股不明武装势力,兵力在三千余,冷不丁抽了狄戎一刀。

  让狄戎形势雪上加霜。

  翻看完,他心渐渐沉了,按照奏折所言,如今离完全驱逐狄戎只差临门一脚,而这一脚谁来踹都可以。

  此时召回田婉,只有一个原因,有人觊觎这泼天奇功,企图把罗青山,罗锦年,无数士兵,无数百姓用命换来的胜利果实窃夺。

  宋凌攥着奏折的指尖发白,舌尖森白的牙磕破,满嘴铁锈味€€€€贼子!

  昌同帝看见他神色,苦笑道:“凌儿,世叔也不怕引人发笑,我这皇帝当得实在窝囊,丞相,襄党,世家,哪一个不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此次世家与襄党联手发难,逼我下令召回婉娘。”

  “我命婉娘挂帅出征,本就惹天下非议,如今他们联手发难,我实在独木难支。”

  田婉乃女儿身,世家与襄党只要揪着这一点不放,等同于站在大义一方。

  古往今来,男主外女主内,男为阳女为阴,历朝历代从首脑皇帝到文武百官都是男子,此乃天地法理。

  如果任由田婉驱逐狄戎,扶大厦于将倾,此等不世奇功,该封王做爵还是位添镇国?简直荒唐!

  绝不能让田婉驱逐狄戎!

  无力阻止,无法阻止,现在的他犹如蚍蜉撼树无能为力,宋凌心中悲凉无限,舍红装,披银甲,急行军,定决策,斩敌首。先生又何曾不知世俗施加给女子的枷锁,又何曾不知一旦上了战场,日后即将面临的刀光血雨以及无休止的非议。

  但她没有迟疑,义无反顾,国难当头她以纤弱之肩挑起山河脊梁。而躲在她身后的“士大夫”,“君子”,“读书人”,国难不敢露头,如今缩头的乌龟却冒了头,操着满口仁义道德指责抛头颅洒热血的女子。

  这是什么世道啊!

  “咚!”宋凌双膝及地,重重磕在地上,额心抵着石板,“求陛下护我母亲周全。”

  他心知肚明求昌同帝根本没用,昌同帝和那群真小人的区别只有一点€€€€他是伪君子。如今国难已经消弭,昌同帝怎么肯为了田婉与襄党,世家正面冲突。不过假心假意的流两滴马尿,说几句不得已,无能为力。

  但他要让昌同帝看见,宋凌的重情重义,软弱无助,看见自己对他的依赖。

  昌同帝流着泪搀起宋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护住婉娘。”

  沉默一阵,昌同帝起身,自贴墙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方形锦盒托在手中,看向宋凌严肃道:“如今寡人在朝中无人可用,你虽年幼,但聪慧过人,怀有赤子之心,我有一桩九死一生的重任托付与你,你敢接下?”

  宋凌一揖到底,沉声道:“臣之幸也,虽九死其犹未悔,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昌同帝啪一声掀开锦盒,盒内放置一把宝剑,剑鞘由黄金打造,上刻九条五爪金龙,或盘,或卧,或掀浪覆海,或兴云布雨,皆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逼视。

  鞘上刻四大字€€€€奉天承运。

  锦盒方启,辉煌满屋。

  “此剑名尚方,从今日起你就是寡人特命巡查使,督查江东,即日启程。”

第144章 变(二)

  巡查使?宋凌心念一动,回想起这官位的由来。巡查使准确来说是本朝新增官职,官阶只有七品,在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到四五个大员的上京城和小喽€€无甚区别。

  尽管巡查使官阶不高,职权却不小。检查机制又分巡查与督查,顾名思义,巡查使巡回全国,督查使监察上京。

  巡查使只受中央调动,地位上隐隐凌驾于地方官之上。

  各个地方的巡查使都是去当爷爷,唯有一处例外€€€€江东。

  众所周知江东姓王不姓宋,内任江东巡查使夹着尾巴去夹着尾巴回来,若有个把个拎不清的在江东抖威风,挨打事小丢命事大。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啊,宋凌压下睫羽,思忖道,昌同帝尚方宝剑都抬了出来,总不会是想让他去江东看风景。而且他乃一介白身,巡查使归丞相管辖,傅丞相能同意?

  思及此处,宋凌料定昌同帝还有别的事交代,说道:“世叔,小侄不过区区一白身,侥幸得世人高一眼看全赖祖宗余荫,父兄庇佑。出任巡查使,无才无德是一,惹人非议是二。旁人非议小侄倒也无碍,小侄担心世叔也遭小侄连累,望陛下三思。”

  昌同帝闻言一笑,抽出宝剑耍了耍过足瘾,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当今世家子,唯你独得风流。我岂不知江东乃是非地,被王家打造的铁桶一般,不是好去处,我又怎会让你做活靶子。”

  “此番出行江东,还有位巡查使,襄党张鸢直系徒孙€€€€公羊途,他为人谨慎,口风极严,是个出名的笑面佛。我命你为眷官与他同去江东,他为明,你为暗。”

  “名义上他是巡查使,但你才是我暗中派出的真正巡查使。”

  眷官负责记录巡查使与地方官员交际往来,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勉强算作巡查使下官。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居然打的这个主意。

  宋凌藏在袖中的指尖蜷缩,眷官需要时时刻刻跟在巡查使身侧,再联想到公羊途出身€€€€襄党。傅丞相历来与襄党不睦,互为政敌,怎会任命襄党之人做巡查使?莫非傅丞相与襄党早已经和解?

  宋凌心一惊,更糟糕的,公羊途去的是敏感的江东,昌同帝难道疑心襄党与世家互有首尾,借巡查之名联络?

  若真如他猜想的这般,那眷官正是最好监视巡查使的最佳人选。

  宋凌稳住心神,故作疑惑问道:“世叔想让我做何事?”

  昌同帝握剑的手一顿,锃亮剑身照出他静谧眉眼,“你才思过人,难道不清楚我想让你做什么?”

  “看住公羊途和王家老儿,凡有不对之处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切回京再议,”昌同帝声音冰冷,“此乃一桩,我还要你暗中查一查盐矿走私之事。”

  盐,系千家万户之日常必须,甭管你是高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离不开盐。因此食盐买卖利润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所有与盐有关的生意都掌控在官府手中。朝廷明令禁止任何人私下买卖食盐,走私食盐轻则人头落地,重则诛连全族。

  但重利之下必有不怕死的亡命徒,年年来杀之不尽,驱之不绝。江东共有五条盐脉,江东是王家的江东,若没王家默许谁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走私?

  昌同帝此举剑指世家。

  说完咣当一声将宝剑掷到宋凌跟前,肃声道:“持此剑,可斩魑魅魍魉。”

  换了旁人在这,定没胆子去接这要命的差事,一但被王家和公羊途察觉,九天命也不够死。但宋凌可不怕,昌同帝比他自己更看重他的命,既然昌同帝敢开口那必然有万全之策,保他这颗大还丹怎么去的怎么回来。

  宋凌躬身拾起宝剑,“遵命。”

  昌同帝拍了拍他肩膀,又摇铃命内侍上了些精致的点心瓜果,拉着宋凌坐下,笑道:“放松些,正事说完,该我们叔侄二人说些闲话了。听闻你幼时有一启蒙恩师,姓石?”

  宋凌本就疑心石先生和昌同帝暗中有联系,甚至就是昌同帝的人,不欲与昌同帝说起石修远,刚想岔开话题便听昌同帝道:“我与你师徒二人都有缘分,机缘巧合之下修远如今正在宫内,你去见见罢。”

  宋凌愣住,谁在宫里?他反反复复想着昌同帝的话,每个字都认识,听得分明,但连在一起却弄不懂,先生,在宫里。

  压抑的情绪冲破堤坝汹涌着将他席卷,他的悲痛与刻意遗忘的恐惧皆翻涌而上,呼吸也困难。

  “福官,带我这侄儿去见修远。”

  宋凌丢了魂一般跟在福官身后,下阶梯时被绊了个趔趄,差点将捧着的宝剑摔了出去。

  福官下了一跳,伸手护住宝剑,关切道:“郎君可是身体不适?”

  宋凌面上看不出哀乐,笑着拱手:“心里想着事,倒是晚辈的不适,让大监操心。”

  “哪能做郎君长辈!莫要折煞奴婢了,”福官脸色煞白,他在窗外听得分明,陛下与眼前这位郎君叔侄相称,他哪里敢和昌同帝一样去做长辈!

  此后无话,两人默默走着。

  约莫两柱香后福官领着宋凌到了一处幽静独园子前,园后是片苍翠雪松,园前有丛汨汨溪流,琥珀一般绕着小院盘旋。

  福官站定又告罪道:“郎君请自便,奴婢这就退下了。”

  宋凌拱手道:“大监慢走。”

  少时福官已经走远,园前除了风穿雪松声再无旁的声响,宋凌沉默片刻,上前叩门道:“先生可在?学生宋凌前来请安。”

  半晌,院内传来道沙哑嗓音,尾音拉得极长:“凌儿?”紧接着是一阵凌乱脚步声。

  “咔!”木门被彻底拉开。

  阔别十年的师徒遥遥对望,皆是无言,石修远望着宋凌,嘴唇翕动:“瘦了,高了。”

  宋凌亦在看他,石修远面上被风霜刻上细纹,但不减其风仪,更添沉稳厚重,和少时记忆中没什么两样,唯独少了轻狂放诞。

  满腹心事堵在胸口,竟不知该从何谈起。

  石修远远比他被拧巴又别扭的学生放得开,当下上前一步揽住宋凌肩膀将人往怀里一带:“小子见到我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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