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再相逢(二)
“打住!你们会不会抬轿子!”罗锦年被颠得来了脾气,将山脚下买来的折扇啪一声合上,击鼓样拿伞骨敲轿夫头顶。
上小连山有两条道,一条是官府开出的大道,于山体上开出石阶层层蜿蜒往上。第二条道是小路,沿途十分陡峭,甚至有些地方过于艰险只嵌了几根铁索供人穿行。
官道虽比小道好走,但因沿途景色比不得小道,专门来小连山看风景的自然不会走官道,吃饱了没事干的文人们因小道暗合歧路难之意也更偏爱小道。
走官道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力弱些的大小娘子,像罗锦年这种身强体健又四肢健全的大小伙子走官道平日里十分少见,更别提他还是被人抬上来的。
罗锦年哪儿舍得自己吃苦,稍微颠簸些都腰酸背痛,一路把轿夫门折腾够呛,他各种要求五花八门,更让人烦不胜烦。
都是出来讨生活,没谁愿意跪着,如此反复折腾数个来回,便是泥人也生了火气,几名轿夫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歪主意,定要把这小少爷吓上一吓。
再这样东边的花儿好看停一停,西边的鸟有趣又停一停,走走停停足足耗了两个时辰去,他们总不能一天都为着这一桩生意奔波,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呢。
定了主意,几人走山道不下走了百来回,哪儿有块石头,哪儿有座亭都心中有数,前面不远处有处缓坡,轿夫们一齐发力加快脚步抬着罗锦年往缓坡去。
走得快了更是颠簸,罗锦年尾椎骨一麻,耷拉的眼皮子一掀就要发作,乞料刚要说话登山轿却骤然失了平衡猛的向右倾斜。他本就被人抬着在空中没有丝毫能借力之处,再加之他对轿夫们没有防备,两者相加,罗锦年眉上挑,猫眼微瞪,像只错愕的滚地葫芦。
直到腾空与下坠之感交替产生,罗锦年都不敢信€€€€他们怎么敢!
“独玉!”王弗阳急得嘴上起了大串燎泡,抬手剥开树丫边找边喊,他一心四周察看没注意脚下,不慎踩到颗石子,腕骨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痛感过电般自脚腕传至全身,王弗阳痛得脸皮子直抽搐,但他不敢停,一瘸一拐地接着喊,“独玉!你在哪儿?”
宋凌刚跑出去时脸色青白的像落水鬼,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是好,这么大个人让他领了出来还能平白丢了?
王弗阳这样想着,脸色时黑时白,好不精彩。
“王兄,弟无状,让兄忧心,”就在此时一人从另一端崖壁转了出来,穿着内绣玉兰花外藏苍竹的玄色箭服,足上踏双祥云黑底羊皮靴,正是宋凌。
王弗阳大大松了口气,强撑着不听使唤的腿,脚边侧挨着地面摩擦,三步并两步走到宋凌身前,用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仍是风光霁月,稳如泰山,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心里憋着的劲儿一松,强压下的痛感瞬间反扑,王弗阳嘴唇,手指几不可察的轻微颤抖起来。宋凌忙接住他一只手,让王弗阳大部分力道靠在自己身上,他目光下移在王弗阳明显青肿的脚腕上稍一停顿,旋即收回目光自责道:“今日之事……”
“下山不拉着你小子痛饮三天让你爬都爬不起来,绝对不可能放过你,把这会儿抱歉自责的功夫都攒攒留到酒桌上求饶吧!”王弗阳当即出声打断,他不需要宋凌的愧疚,也不需要宋凌的自责,更不想趁这机会去探听宋凌最柔软的心脏。
人人皆有伤心事,人人皆有不可说,他们是朋友,互引为知己,知晓这些就够了。
宋凌唇角轻勾起,扶住王弗阳缓缓往前走,此时他已从心魔中得到片刻的解脱。
因王弗阳的伤势,二人自然不可能原路返回从小道下山,宋凌打算扶着王弗阳上官道,自己先下山招呼一架登山轿将王弗阳抬下去。
要去官道要过一架铁索桥,桥两边是平缓斜坡,坡上种满了玉兰花,此时正值玉兰花季,大朵大朵的玉兰花连成白色花海。
王弗阳此时还有兴致说玩笑话,“你初来江东未曾吃过江东最出名的玉兰酒,那酒酿得好了一碗醉人三日不止,百姓又给玉兰酒取了一俗名€€€€不羡仙。一醉入华京,一醉摘星手,待来日我脚好些了再领你来小连山上摘玉兰,亲自酿的酒最是好喝。”
正说着话,铁索桥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宋凌护住王弗阳退开,又听见放炸雷似的嘭嘭声,对侧白海骤起波澜,波浪翻涌不休。一道不知是人是鸟的影子从白海里滚过撞断数不清的枝丫,顷刻间白海被擦出道道黑疤。
王弗阳哪怕成了个半残,也没忘尽地主之谊,解释道:“应该是山上落石,这在小连山常有发生。”
他话音刚落,‘落石’仿佛和他唱对台也扯着嗓子喊开了,“你们给我等着!呸呸呸,娘的什么破东西”,‘落石’想是嘴里吃进了什么东西,歇了阵又以更大的音量喊道:“都给我站在上头不准走!你们若敢走,爷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们几个泥巴腿揪出来挫骨扬灰!”
音惊栖鸟,势骇群鹿,霎时间小连山活了。
王弗阳也被骇了一跳,这居然是个人!刚要说话,顿感支撑着他的力道一空,整个人差点再次跌倒,视线里已不见了宋凌踪影。
宋凌沿着斜坡滑下,黄土沾了发,枯枝乱了衣,稳如泰山的泰山崩了角,雨过天晴的风光霁月也染上阴霾,宋凌怔怔盯着远处烟尘四起的泥坑,三魂七魄统统离体。
只剩下躯壳。
罗锦年!宋凌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恨与爱,憾与毁,思与念一齐翻涌,搅得心肺如刀割。
此时云雾已散,初春略带寒意的日光散在他身上,对面那人如心魔现世,如孽果重临。罗锦年让宋凌忘了他,宋凌绝不,他要在夜夜苦寒的梦里反复描摹罗锦年的样貌,他要让恨念遥寄,他要让罗锦年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得超脱。
宋凌抬手捂住眼,仰头让阳光遍洒,罗锦年死了,罗锦年早死了,若他在奈何桥上走得快些此时都有两岁了,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心魔!这是孽果!
他再次将拼尽全力试图将妄念封存。
“嗳,那谁,你在哪儿看戏还是怎么的?到底要不要来帮忙?”
“咔,”,只此一句便将防线踏破,从此心魔肆虐,再不罢休。
罗锦年跌在泥坑里周身无处不疼,脸上手背被擦出血痕,又麻又痒。偏生他还倒霉,一头栽进这泥坑,活似野猪滚泥塘。罗锦年恨那几个轿夫恨得咬牙切齿,这样落魄时又被个外人撞见,让惯是爱美又坏脾气的大少爷怎么忍得了!
从泥坑里翻起,当下就要先拿看戏的下火,迈着张牙舞爪的步子气势汹汹往前走。
宋凌却比他走得更快更急,眨眼已到跟前,猛的抬手掐住罗锦年手腕,丝毫不在意他浑身的泥污结结实实把人按在怀里,三年来被装在铜炉中日夜煅烧的心脏此时才泵出新鲜血液。
罗锦年的怒气被这一按彻底熄了火,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但熟悉的味道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心,一股莫名的情绪骤然升起将他层层包围,蓦的鼻尖一酸。
宋凌不肯松手,头埋在罗锦年肩窝里蹭了蹭,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罗锦年?”
这是谁?罗锦年有些懵,但身体永远比脑子快半步,“嗯,我在。”
宋凌轻轻吐出口气,呢喃着:“罗锦年。”
罗锦年被这口气吹得头皮一麻,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他从小康县睁眼,一草一木,一转一瓦皆无半分熟悉。一个空白的人在异乡苏醒,怎不怕?怎不委屈?
但他心里清楚,没人会真挚的拥抱他,一切一切的不安与恐惧都只能藏在心底,夜里独自舔舐。
如今他却像找到了故土,找到了港岸,在一声又一声的轻唤里红了眼眶。
宋凌不敢松手,他分不清是真是幻,他怕一松手罗锦年就如山间雾霭般消散。
他心中有许多想问,想问罗锦年既然他没死为什么不回罗府,想问他这些年又去了哪儿,想问他在外头可是吃了苦头,更有久存于心的怨怼,他当年为什么不听劝阻私自前往柳州,又为何让自己忘了他。
但这些宋凌都不敢问,他怕罗锦年是天神赐下的一场美梦,一问美梦便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罗锦年被勒得腰酸也为了从莫名情绪的漩涡中抽离,他不合时宜的说了句引爆火雷的蠢话,“额,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识,虽说我生的玉树临风人见人爱,你也不能上来就抱吧,须知男男授受不亲,而且就算抱,也不能抱这么久,是吧?”
情绪压抑太久,一朝爆发恰如石破天惊,宋凌猛的推开罗锦年,抽出腰间藏着的匕首狠狠刺进他肩头,目眦欲裂几欲疯魔,“罗锦年!你不是死了吗!你去死啊,为什么又活过来!”
气急攻心之下呕出口红中带黑的心头血浇了罗锦年一头一脸。
罗锦年顾不得肩头上插的匕首,被这口心头血喷懵了去,一把捞住软软往下倒的宋凌,心中直呼见鬼,这都什么事!
王弗阳终于一瘸一拐的追了上来,乍见这血淋淋的场面,也转不过神,只好看向二人中唯一貌似知情还能喘气的罗锦年,“尊驾是?”
罗锦年下意识搂紧宋凌,语气不善的反问:“你是?”
第152章 再相逢(三)
罗锦年昔年在上京可是大大的名人,细处不论,甭管好名坏名总之能担得句名满上京。加之他那富有攻击性的貌美,一颦一笑勾魂夺魄,行事霸道言辞狂放更增其靓色,只要见他一面,那人,那态,那眼,那眉,一齐生出手脚往人脑海中钻,让你不能忘记他,也舍不得忘了他。
王弗阳去过上京,自然认得罗锦年,但罗锦年如今实在落魄,一坨一坨的黄泥挂在他脸上,糊得鼻子眼儿都看不清,王弗阳若这都能认出也不用下山回王家,承了他师父的本出去支摊子算命才是正途。
二人此时各有心思,王弗阳见宋凌沤了血又神志不清,心中焦急,但苦主肩头还插着凶器,柄头还捏在宋凌手中。他一时摸不透这二人是什么关系,说是仇人仔细看来也不像,苦主挨了刀子面上不见凶气,行凶的却先倒了出气多进气少。
他一时想着寻个托词先把宋凌带走,一时又思量着怎么销了这桩案子,不能抬到公堂上必须私下里解决。
罗锦年想的却简单,这二人是什么关系?他又把怀里人揽了揽。
王弗阳向来有决断,一时片刻便有了主意€€€€先带人走。他忍着疼尽量站直,抬手做了个揖,“长兄……”
正是揖礼让他失了先机,刚吐了两个字便被罗锦年凶神恶煞的一顿抢白,“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这人是谁,他一言不发冲上来先是将我错认他人,又拔匕首行凶,你看这事该如何解决。”
“长兄,此事确实……”
“打住,”罗锦年截话道:“此人一匕首刺伤了我心脉,如此重伤为了防止你们赖账,贼凶就先由我带走,待我伤好了再放他走。”说完也不等王弗阳回一句,从泥坑里站了起来,一手轻柔抬着宋凌背部,一手勾着他小腿,将人抱起就走。
“站住,你给我站住!竖子!”王弗阳腿脚不便追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宋凌被抢走气得额头青筋爆起,三尸神暴跳。他算是回过味儿来,那人想要的从来都是宋凌。
罗锦年心跳得极快,怀中人轻得像片云,带了股好闻的冷香,既有雪松冷彻骨又有寒梅暗香来,这香让他上瘾,肩头的伤不疼了,擦伤也不再火辣辣。他深深吸气让冷香萦绕在肺腑,直到将要憋死才舍得吐出。
罗锦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此不受控制又如此让人着迷。
这此二人,是孽缘,是诅咒,是烂了的姻缘果,是三生石上违背天理伦常强行刻上的名姓。
月老在相思树下替有缘人缔结姻缘,系在尾指上的红线哪怕隔山隔海也会引二人相聚。但罗锦年与宋凌,本是无缘也无份,只因奈何桥边罗锦年突然回首,从此一眼惊鸿,一眼沉沦。
没有红线又如何?沿途曼珠沙华正开得浪漫,谁言死灵之花做不得红线?
这二人的缘分是从地府强求而来,注定从生到死都纠缠不休。
宋凌其实已经恢复意识,他腿疼得厉害,溶骨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连晕厥都是奢望。溶骨症是最凶恶的刽子手,它要你眼睁睁看着它是如何将你的血脉骨骼一点一滴蚕食殆尽。意识的疲累与肉体的折磨让宋凌游离在清醒与疯狂的间隙,他费力掀开眼皮往上看,春光正朦胧,罗锦年跳跃的碎发与透明的小绒毛,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美好。
他靠在罗锦年胸膛上蹭了蹭,心说,罢了,天赐美梦岂敢辜负,沉沉陷入梦乡。
小连山船坞,罗锦年包的画舫早已经到了,船翁收了船资自去上岸快活,而今船上只剩下王矩和小栓子二人,王矩先领着小栓子上小连山上游玩,阴差阳错的并未碰上罗锦年。小栓子在山上又跑又跳,肆意挥洒精力,直到累得手指都动弹不得才依依不舍的下了山。
此时已是睡沉了,只剩下王矩并个船工看船。
王矩坐在船头与船工下象棋,画舫靠着小码头停,岸上是条平坦阔道,两侧有打着绿头幡子的酒屋,支着排排红炉煮茶的茶摊,还有供行人歇脚的小棚子。游子与带着帷帽的仕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路至尽头,便是绵延起伏的小连山脉。
王矩分了心,一半落在棋盘局势一半眺着小连山。
突然间王矩手上把玩的象棋‘啪’一声落地杂乱棋盘,与他对弈的船工本已处在劣势眼看即将落败,如今棋面一毁大大松了口气,拱拱手道:“谢过王老手下留情。”
王矩一言不发,船工心起疑窦试探着又唤了声,“王老?”
王矩看着自道上步步向船坞靠近的身影,心肺险些停跳,那半身血半身泥怀里还抱了具‘尸体’的人除了罗锦年还能有谁?他心中除了怕和忧还生起股宿命般的€€€€终于来了,这不尊孔圣,藐视纲常的小瘪犊子终于犯下人命官司!
“王老?王老!”船工连唤几声,见王矩仿佛成了尊泥菩萨眼珠子都不带动只直呆呆盯着个方向瞧,船工收回目光嘴里嘟囔,“看什么呢?”也顺着王矩视线看了过去。
泥菩萨抖了抖泥又有了人气,王矩后脑勺仿佛长了个眼极其快速的捂住船工眼睛,想了想又松开,顿生无力之感,是了,小瘪犊子杀了人一身血也不换身衣裳,还抱着尸体招摇过市,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凶犯。
听岸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这热闹可够大。
王矩心里告罪,至圣先师原谅则个,学生与那凶徒断无半分关系。
罗锦年眼尖,老远就瞅见王矩站在甲板上探头探脑不知在看什么,他被胆大包天的泥巴腿颠下了坡吃了一嘴巴灰,又被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插了一刀。按他的脾性能忍到现在已是侥天之幸,当下一股邪火往外窜,冲船头站着的王矩喊道:“王老儿!你还在看哪门子热闹,快些叫几个人下来帮忙。”
王矩听见他喊背脊瞬间一凉,眼瞅着岸上的人用惊恐的眼神向他看来,手忙脚乱的拽起船工,一叠声的催促:“快些开船,快些走!”
船工又不傻,他是见过罗锦年上画舫的,心里敞亮,船上这个和杀人那个是一伙的,哪肯趟浑水,当下挣开王矩的手,撒腿就跑。
笑话,此时不跑等王家来人打他个同流合污之罪下大狱吗?
王矩由他跑,五官瞬间扭曲威胁道:“租赁商船需去船行签订合同,合同上按了红签了字的是他!”王矩抬手遥指罗锦年。
船工仿佛被点了穴,不动了。
“你只管丢下我老头子跑,实话告诉你合同如今在我这儿,待我被官府逮了去头一个就供你们出来!”王矩纯粹是在诈他,他们好大个反贼窝又怎敢留下真实信息,合同确实签了,不过用的乃精心准备的假身份,王矩仗着船工不知内情,恫吓威胁毫不手软。
船工回身狠瞪王矩,也不再废话起了锚拿出船桨玩儿命似的划。
他们这艘画舫排量小,拢共船舱也就二篷,很快画舫当着罗锦年的面儿跑远了。
岸上游客早被罗锦年吓得做鸟兽散,此时只剩下寥寥几个不怕死的蹲在角落里看戏,罗锦年抱着人老神在在的等在岸边,见王矩跑了也不急,仿佛笃定王矩会回来。
果然,画舫不过走了三射之地,又灰溜溜掉了头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