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遇见吗?”宋凌玩味一笑,也不去问王卷领着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堵在馆口是想做什么,先行做了个揖,“学生姓宋字独玉,郎君能否赏面进馆一坐?公羊老相公正在馆中静侯。”
王卷被人高马大的皂役围着往里走,他虽在江东组织学子们起过几回事,但一都是自家三分池塘里的小打小闹,哪里见过这阵仗,再加之宋凌威势非一般人能受得住,像柔密又澎湃的水,让人溺毙其间。
王卷战战兢兢的走着,短短一段路程冷汗已浸透内衫,转过道廊檐,眼前骤然天光大亮,王卷不由得半眯上眼。
上京城门外,“嘶”马儿不安的嘶鸣,四蹄交错重重踏着土地,扬起轻散烟尘。田婉银甲未褪,凡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没一块好肉,她轻阖双目,身前是挡在城门衣衫褴褛的流民,身后空无一人。
“诛田婉!卫上京!穷保国!死明志!”
呼声里有老有少有贫有弱,他们将田婉当成了血海仇人,喊声汇成一道,席卷着风尘与刻骨之恨直奔田婉而去。
田婉发丝飞舞,马儿受到惊吓不断后退,她愈退,民愈进,退出五十太尺,田氏霍然掀开眼皮,冷光乍现。
呼声一顿,渐渐弱了下去,小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腿一打结软软跪了下去。
一人之威,竟能至此。
小六听见道沙哑到分不出男女的声音,“让开。”
他像被提拎了脖子,同手同脚爬起让出个空位,随着悉悉索索的响声,流民们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野金,懦懦分出道来。
眺望楼最高层,孔日朝举着千里目正在观察城外情况,见状他扔下千里目,急匆匆进入内室,“老师那群流民怕了,田婉马上入城。”
傅御老神在在的端起茶碗吹了吹,雾气升腾在他面上凝了层薄薄水汽,“她进不了城,田婉今日即死。”
起身放下茶碗走出室内,孔日朝跟上取出新的千里目递给他,城外场景浮现眼前。
田婉下马牵着缰绳从流民中缓步穿行,流民都低垂着头以余光偷看,没有一人敢和她对视,城门近在咫尺时却突变再生。
“咚!”小六眼睁睁看见一个难民头朝下直直往地面栽下,紧接着如同下饺子般咚咚咚声响个不停,眨眼之间千数难民倒了一半。
田婉接住个往下栽的女童,女童双目紧闭呼吸轻浅,田婉撩起她身上罩的布条子露出女童肚皮,只见一个又一个黄色脓疮连成一片。她放下女童挨个查看,皆是如此。
小六愣在原地,一句话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降世灾星,只要她活着一天,凡所至之处外起兵戈,内起瘟病。
原本他不信,如今由不得他不信,小臂皮下似有万蚁撕咬,小六惊恐的瞪着眼撕开布条,只见小臂皮肤薄的像纸一样,底下能清晰看见黄脓涌动。小六捡起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攥在手中,死亡的恐惧将他的理智全部吞噬,他疯了样向半蹲着的田婉冲去。
欺进身内,挥臂向着田婉额头狠命一砸,她躲也不躲,只听一声闷响,她微微偏头。额上多了个硕大伤口,鲜血流下染了半张脸,小六被血红刺了眼,蓦地哭出声。
田婉叹了口气,身子前倾揽住小六细瘦的胳膊,似安抚似保护的将他环在身内。
小六感受到温热体温,手一松顽石落地,他脸靠在冰冷甲面上放声痛哭。
“我无愧于礼朝,无愧于柳州,唯独有愧于你们,抱歉。”田婉抚弄着他的头发,低声道。
日光渐变,镜片折射出道白光打在田婉面上,她猛的抬头目光似利剑直直射向眺望楼。
傅御勾唇一笑,对身侧孔日朝说道:“有好戏看了。”
孔日朝进室内拿出支千里目也俯身往下看,幸存的百数流民已是失了理智,毫无章法向着田婉一拥而上,孔日朝咽了口唾沫,“老师,田婉真会束手就毙?”
话音刚落,一点寒芒自玻璃镜头里不断放大,快若流星,迅如奔雷。刺耳的破空声压得人头皮发麻,孔日朝扔下千里目猛地按住傅御往下一扑。
“咄!”
孔日朝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提不上,屏息抬头往柱上看去,一根长枪入木半尺,枪尾震颤不断。孔日朝突生勇力卸了干净,只觉手脚发软,他急忙起身看向傅御,焦急道:“老师!“
傅御由于躲闪不及,右侧面上大半血肉全被长枪剜走,此时半边面上血肉横流狰狞不已,他狂笑出声,“好一个宁折不弯,当真性烈如火!”
孔日朝攒了攒力气,手忙脚乱架起傅御往楼下走。
巡查卫兵眼看着城外乱像却无一人敢动,新兵于心不忍握紧手紧腰上剑柄欲要冲出城门。
“回来!”一声断喝,总兵一脚踹在他膝盖窝里,“他们在城外不归我们管,莫要忘了自己本分。”
乱像半日方休,城外‘尸’横遍野,真正送了命的却只有一人。
田氏婉,亡于柳民之手。
远在千里外的江东,宋凌正送王卷出门,原来这王卷今日组这一场全因江东举子在科举场中多受不公对待。他们怀怨良久,今日众人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堵了巡查使,让朝廷给他们个说法。
不知公羊途是怎么和王卷说的,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已言笑晏晏,宋凌将人送到门口,回去向公羊途复命。
中门时,二人正巧撞了个迎面,公羊途先是赞赏宋凌办事周到,随后也不遮掩大方道:“我欲要去拜会王老先生,宋郎可要随行?”
眷官本就是为了记录巡查使一言一行,吃了几碗饭见了什么人都得如实记录,除了就寝与三急,时时刻刻都像连体偶人,公羊途这岂不多此一问?
宋凌会意,笑道:“晚辈在京时就听说江东小连山景色独绝,山上可见四时之景,晚辈正打算效仿先人去小连山登高,正想和老先生告假。”
公羊途豪爽的准了假,二人再别。
宋凌做戏做全套,当真回房换了便于行动的衣物,又让同羽给王弗阳送了张请帖,邀他同游小连山,收拾停当后喊了驾骡车往小连山去。
第150章 再相逢(一)
宋凌入江东前就曾经书信告知王弗阳他将虽巡查使入江东,他与王弗阳有几分交情,来了主家地头反而一声不吭岂不有失礼数?
王弗阳合上请帖,让随从拿了打赏银饼递给同羽,笑道:“让你家郎君先去小连山迎客亭待我一待,我这处还有几桩杂事丢不开手,不出半刻钟定去寻他畅饮一回。”
“我们郎君晓得王公子性子,哪还用得着您叮嘱,已是先套了骡往小连山去了,估摸着时辰这会儿子恐怕已走了过半路程。小的原来寻思着王公子若是问起我家郎君如今何在,不好应对呢!如今看来呀,怪不得郎君同谁都不亲近独与王爷投机。”同羽接了赏,笑着回话。
王弗阳抚掌大笑,“你倒是个妙人,这人啊确实得看缘分,我王家主脉支脉同辈兄弟少说百人众,偏生我都不爱与他们来往,单与独玉一见如故,你告诉他,我必不使他久侯。”
同羽一叠声的答应了,王弗阳又吩咐小子们套了马送他前往小连山去。
西市,骡场
“老翁,别看了,我在这儿呢!”西市里头卖骡子的人多了,罗锦年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非要买个聋子的骡,他嫌骡场脏乱不肯下脚,只在对街手拢成喇叭状支着嗓子喊。
“哪儿哩?在哪儿哩?”卖骡的老翁太老了,他能听见声,只是人声水声花鸟声在他听来并无差别,皆是轰隆隆的响。
罗锦年烦躁的挠了挠头发,眼一闭心一横趟着不知是什么成份软乎乎又滑腻的地面走进骡场,他从未如此想念过小栓子。
“在这!你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好使吗,现成的银子走你跟前也不知道伸手接,”罗锦年弹出只手指按在老翁肩膀上,闭着眼把人旋了过来,极快速的取下王卷给他的荷包扯开老翁衣襟塞了进去。
老翁还在迷糊着,突然感到胸口多了沉甸甸一坨东西,同时手中握的数股缰绳被人拿了去,老翁急了当下攀住罗锦年不让他把骡子牵走,哭闹起来:“大爷你不能全带走啊,你这钱不够,我这一辈子就养几匹骡子,前日里被大爷们拿去了好些,今儿个再不能了,给条活路吧大爷!”说着就要给罗锦年跪下。
罗锦年给的银子其实多出来不少,只是那老翁不止耳朵不大好使,眼睛也是个半瞎,曾经被歹人以石子骗过多回。如今突然被塞了大包银子,便又以为被人用石子糊弄。
奈何罗锦年也是个不知茶米油盐贵的主,见老翁悲痛欲绝时刻都会断气的作态便以为真是银子不够。他罗锦年虽诸多毛病,但从没在银钱上亏欠过人,当下撸了发上玉冠加塞给老翁,“这下可够了?”
老翁一对招子瞧不清楚,只管哭嚎。
旁边其余骡贩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其中有个最是肥头大耳,自家骡子也不管了随手拴在树上,谄媚着凑上来,假模假样抱拳:“好叫这位老爷知道,这瞿老汉眼聋耳又瞎不识老爷好意,不如老爷先走着,让小的来替老爷与瞿老汉好好分说?”说着使了狠力将瞿老汉硬生生从罗锦年身上扒了下来。
罗锦年向来被人追着捧着,此时耐心早没了,当下点头转身就走,方走两步脑海中极快速的闪过副褪色水墨画,在一处繁华街景,他对面站了一人,面上笼着雾气看不清样貌,只听见那人说话:‘你做事从来顾头不顾尾,也不想自己偶然施舍的善意旁人受不受得起’
“等着,”罗锦年按了按太阳穴霍然转身。
骡贩正按着老翁抠他怀里的玉冠和荷包,被罗锦年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松开手面上堆满笑:“老爷还有啥事没半完吗,若是想再买些骡子小的这就去给您牵来……”
“我和这儿王家的卷哥儿是老相识,给他的荷包便是卷哥儿赠我的,”罗锦年眼神从荷包上一扫而过,接着道:“若我知道你欺老欺弱,你还知道下场。”
骡贩听了个王字魂已被吓飞一半,抖着手扯出荷包一看,边角上果然用金线绣了个王字,当下白了脸,叠声告罪直称不敢,又趴在地上赌咒发誓绝无欺老之心。
罗锦年说话理也直气也壮,好似真和王卷亲哥俩儿。见骡贩吓得狠了,顽心更起接着扯虎皮:“不止你,”罗锦年指了指老翁,又环视一周指了指骡场众人,“不论这老头儿最后被谁抢了,骗了,只要我今日给他的银子没了,来日叫我知晓全算在你身上。”
吓唬完人登时心情大好,牵着骡脚步轻快的出了骡场。
他做事最要排场,有了骡还不够,堂堂大将军难道要亲自赶着这些个蠢物去小连山?那不能够!
罗锦年又扯上王卷旗子,喊了四五个小后生替他赶骡,他生得好,周身气势又是金银堆里养出的跋扈,战场上杀出的凛冽,竟然没一人把他的虚声假势看穿了去。
有个机警的小后生最会见机,见眼前这位气势不凡的公子哥似要出远门,旋即去成衣店里问掌柜的要了张马鞍包上锦缎安在骡子背上,恭敬请罗锦年上坐。
一行人折腾好半晌,终于出发。
小连山不愧为江东名山,山体既有北方巍峨又有江南独有秀丽,宋凌站在迎客亭外极目远眺,奇木飞瀑相映成趣,半山腰往上雾霭似玉带环绕,任你目力再出众也看不清楚。
此时一道舒朗笑声从身后传来:“独玉好兴致,小连山美景山顶为最,云海仙踪当世绝景,今日天色好你我何不即兴登高?”
宋凌回身做礼:“昔年上京一别未曾料到今日才得见,不知令尊灵堂可还安好?”
王弗阳自拐角处转了出来,步上石阶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行这套虚礼,我父母身体甚是康健,今日不谈俗事,只叙别情。”
“依你所言,”宋凌笑着应允,解下大氅递给同羽,走到王弗阳身侧与他并肩上山。
二人见识广博,又都胸有乾坤,一路说笑,不察已至半山腰。
宋凌见时火候已够,笑着对王弗阳说道:“我在京曾听闻令尊乃当世大儒,心里十分敬佩,奈何总是无缘得见,不知王兄可否做那间人让我拜会令尊,好一尝痴愿?”
如今公羊途变着法的接近王家家主,宋凌贸然凑上前反而惹得公羊途猜忌,而王家之主他又有非见不可的理由,因此今日约了王弗阳出来,便是想借了他这层关系拜会王家之主。
宋凌形如智珠在握等着回复,他既然敢开口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王弗阳会答应。
恍惚间余光里瞥见另一侧山道上掠过去个熟悉的影儿,影子既如惊鸿过,又如这山间雾霭,刚瞥见个囫囵轮廓便如同云雾闲散,再寻不到。
“独玉,独玉?”王弗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偏头顺着他视线看去,那处空空荡荡,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唯有倦鸟梳理着羽毛休憩。王弗阳回头按住宋凌肩膀用力晃了晃,嘀咕道:“这人莫不是犯了痴病?”
宋凌被每每午夜梦回的梦魇困住,不知今夕是何夕,心脏像被大手扼住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想起在驿馆听到的熟悉声音,本以为惊鸿照影来,却又扑了场空€€€€又来了,罗锦年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宋凌捂着心口将身子折叠,以膝盖抵着胸口来获得片刻喘息之机。
王弗阳听得直发懵,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又指谁?但眼见着宋凌脸色一度白似一度,他定了定心伸手架住宋凌将人托住,“我们先下山。”
这时隔着雾霭又一道声音传来,有些颐指气使,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率真可爱,宋凌这次听了分明,强行压下的妄念冲破血脉冲破骨骼,一股脑将他思绪搅了个稀碎,只剩下三个字反复回荡€€€€罗锦年。
宋凌守着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理智,狠命掐着掌心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调:“你听见了?”
王弗阳被那双炽热的眼神盯着,一股凉气直窜天灵盖,他确实依稀听见个响,但并未听真切,何况在这山中鸟叫,鹿鸣被雾气与树林一稀释都挺像人在说话。
“我听见了,”王弗阳喉结滚动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他有预感,只能说听见,否则宋凌会死。
宋凌就等这最后一声认同,绷如满弓之弦的理智咔一声断了彻底,猛地推开王弗阳踉跄着往雾霭深处撞去。
心念奔涌不休,魔音骤然四起。
宋凌,罗锦年已经死了,他死在三年前的冬日,他死在骸骨遍地的战场,他死在江海同归的浪里。
宋凌,你该冷静自持,你该万事不过心,你该以万民为棋,你该视万物为刍狗,你该为自己而活。
宋凌……
“闭嘴!”宋凌对着无人处恨声道,又骤然失了力气靠着石壁滑倒,此处云环雾绕,此处断崖绝壁,此处只他一人。
他终于敢放任宋凌懦弱,“可他是罗锦年。”
宋凌眼眶被不堪重负的泪压得通红,他仍同幼时一般,哭泣也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