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98章

  走到门前时,又听身后人说道:“公羊途怎么说?”

  “公羊先生送了信回来,他已经见过王渠,但王渠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始终不明。”孔日朝转过身,垂眉答道。

  傅御唔一声,又问:“那小子呢?”

  哪个小子?孔日朝一时拿不住在问谁,明心,又或者江东……思及此处孔日朝福至心灵,“公羊先生说他甚是安分。”孔日朝其实不清楚为何老师会对个毛头小子分外在意,在他看来那宋凌哪怕真如老师料想的得了王商命脉,但要想成事钱权两端缺一不可,如今上京被他们打造得铁通一般,他可不信单单个宋凌能掀起浪来。

  傅御仿佛看穿了孔日朝想法,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宋允礼为何要派他去江东?”

  孔日朝心说,这不明摆着的吗,昌同帝把屎盆子全往他们脑袋上扣,在宋凌眼中罗府之灾可不全赖丞相等人?但若没有昌同默许,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为了监视公羊途。”孔日朝按着自己想法如实说道。但话刚出口他也愣了,不对啊,宋凌如果真信了昌同鬼话又为何对昌同吩咐的事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做糊弄文学?

  傅御嘴角小幅度上撇,在将笑未笑的弧度停下,这是即将微笑的暗示,但更像讥讽,“这小子啊,是把暗藏的双刃剑,宋允礼若敢用他,免不得将来有一日凶兵噬主。”

  说到此处孔日朝补了句:“此次罚没罗府,陛下特意下旨,罗府二子未上族谱,未过宗祠,算不得罗家人,特意将宋凌摘了出来,如今记在安乐王名下。”

  “哈哈哈哈哈哈,”傅御忽然毫无征兆的大笑出声,胸膛上下起伏好似破风箱,面上伤口又崩开,鲜血淅淅沥沥浸透纱布,“这事办得妙,想是这小后生有哪处惹了宋允礼不快,既要保他又在小处使龌龊。”他骤然收笑,口气变得嘲弄至极:“帝王心术他学得透彻,容人之量却半点没学到。”

  是在笑谁?笑宋凌?笑昌同?又或者笑他自己?没人说得清,连傅御也说不清。

  孔日朝脚底起了旋风,夺命般奔出去,“来人啊!快来人!来人止血!”

  府医战战兢兢替傅御止上血,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这才退下

  孔日朝这才松了口气,摇铃招呼下人来收拾满室狼藉。傅御冷眼看着他们收拾,他眼底越来越冷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零星犹豫被吞食殆尽。待下人退下,他打了收拾示意孔日朝上前来,“礼朝的天也该变上一变了。”

  孔日朝顿时面如土色。

  江东,王府。

  “老爷,门下送了张拜贴来。”王府管事手里捧了张拜贴,等在花房外。

  “不是说了近日不见客?”花房里传来道宽厚威严的中年男声。

  管事解释道:“门下说这张拜贴是冲平少老爷亲自送去,门下不敢轻易处置这才转交给老奴。”冲平是王弗阳昔年随着他道士师父四处游历时起的道号。

  “弗阳送来?”王渠声音听起来略感意外,他这儿子向来眼高于顶轻易不与人来往,又去学了几年道,生生将自己磨成了道人脾性,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浊物一概看不上眼,对追逐功名之人更是不假辞色,放眼天下能入他眼之人不过一手之数。

  王渠推开花房门,他约在花甲年岁身量欣扩,颧骨微微凸起,眉形似剑,眼大鼻高,嘴角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不苟言笑和王弗阳足足像了七分。伸手接过拜贴察看,待扫到下角署名目光略微顿停顿,“上京镇国将军府不才晚辈宋独玉拜上,镇国将军府?”

  管事以为王渠不知道这是谁,解释道:“就是宋郎君讳凌的,跟着巡查使老爷来江东的眷官,他二人也稀奇,同一道来的要分拜两次,不知兴的什么名堂,老爷你可要见?”

  “请进来吧,”王渠将拜贴捏在身后,拇指在镇国将军府几个字上摩挲,良久叹道,“可惜了。”

  镇国将军府被判罪之事方过了两日,消息还没传到千里之外的江东来,但王家与朝廷常年不对付,他们在上京岂会没点布置?罗府事方过一日,隔天夜里他就接到了从上京送回的加急。

  那宋凌便是罗府唯一余辜。

  管事来唤时,宋凌还颇感意外,居然头一次便见到了?他来时路上已听王弗阳说了,他父亲脾性颇为古怪,哪怕有自己做引荐也极有可能将他拒之门外,他本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但没料到这就能见了?

  不止宋凌意外,坐在他身旁陪客的王弗阳也奇道:“看来独玉竟是得了敝父青眼,”说着又转向管事示意他自去做事:“我带独玉进去,你且去忙罢。”

  “老爷在书斋等贵公子,”管事躬身应诺。

  王府布置古朴大方又颇为雅致,二人穿过竹林又走过修筑在水面上的廊桥,对岸依照高低次序与四时之景栽了成片珍奇花卉,沿着石子路曲折往前,只见两三座抱厦零星点缀林间。

  “我就送到此处,”王弗阳虚指其中一间抱厦,“回时我仍在此处等你。”

  宋凌拱手道:“冲平此番襄助,凌铭感五内。”

  王弗阳大笑道:“且去罢,老头子最不耐等人,小心给你吃个闭门羹,待回时再弄虚礼亦不迟。”

  刚走近抱厦,宋凌便见一位古貌古心的老者正在等在门外,他迎上前行礼告罪道:“晚辈何等何能,劳王宗师久侯,请受晚辈一拜。”同时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对,人人皆言王家家主脾性古怪,最好侍弄花草轻易不肯见人,但今日这王家之主为何偏对他一晚生另眼相待?其中定有原由,宋凌说话更是谨慎小心。

  二人各自施礼,王渠引着宋凌入一竹亭,亭中有一竹桌,各自位置上摆了茶碗,桌面另放一副围棋,王渠邀宋凌对弈。

  一局了后,宋凌见火候已至,略一把玩手中莹润棋子,笑道:“世伯待晚辈亲厚犹胜自家子侄,冲平兄又将晚辈视为挚友,晚辈若再弄鬼祟之事,那真真不当人子。陛下派晚辈前来江东,一是监视公羊先与贵府私下来往,二是为了查江东走私食盐一事。”

  王渠豪爽道:“亏得贤侄事先提点,老夫深谢,不过贤侄既然与弗阳交好,应该对我王家人脾性有所了解€€€€最不耐机锋。贤侄这好老夫收下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个不耐机锋,宋凌心中轻嗤,他半点不信这套鬼话,王家和王弗阳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若王家上下皆是王弗阳的豪侠作派对人掏心掏肺不计付出,为何能历经千载风雨而屹立不倒?

  这话听听就行,万万当不得真。

  “老先生可听过敝师?陛下有意启用敝师与傅御相抗。”宋凌眺望绿波涛涛的竹海,看似漫不经心的提了句。

  王渠捋了捋花白胡须,疑道:“不知尊师尊姓台甫?”

  宋凌抱拳遥向上京,“敝师姓石号三不。”

  王渠笑意猛的凝住,手上不察扯下好几根胡须。石修远,当代年轻人可能对这个人不熟悉,但往前二十年可谓是如雷贯耳,王渠只听说他自变法失败后便不知所踪,不想今日却再闻其名。

  他心思如电,瞬息间将宋凌来意忖了个八九不离十,凝重道:“陛下要再启田法?”

  宋凌眼眸亮如寒星,冷似冻雪,看向王渠一字一顿道:“正是,此法为断傅御之基,老先生可愿共襄盛举?”私生子

第157章 苦海难渡(三)

  宋凌敢说出这话便有七成把握王渠会答应,一来王家与傅御本就敌对,自傅御上台后与昌同帝软硬皆施,出台一系列政策打压王家。如今各大世家除王家外早已成日落西山苟延残喘之局,哪怕是王家其真实情况也不容乐观,出了江东,王家对各地方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其次宋凌与石修远要的只是王家一个态度,并不需要王家实质性的抄家伙上和傅御一派硬碰硬。

  王渠微微颔首示意宋凌接着说。

  竹林瑟瑟穿风过,宋凌终将在心里演练过千百次的说词宣之于口:“因傅御有悖天德,欺君罔上,宫中内外在他领导下臧否不分,沆瀣一气,官风靡乱。更有傅御藐视天威,视百姓为猪狗。陛下忍无可忍,欲持天子之剑诛此恶僚,将启敝师再兴田法。”

  “然敝师久远京城,如今随者甚少,欲兴田法恐艰险重重,因此晚辈斗胆恳求老先生襄助。”

  王渠微一沉吟,拧眉道:“傅御不当人子。”

  宋凌心下一动,有戏。

  “但是,”王渠做一副左右为难模样:“尊师义举,老夫钦佩不已。尊师田法老夫当初曾听说过,可是取田为公?”

  宋凌点头,“老先生所言不差,正是。”

  王渠苦着张脸,走到池塘边扶栏眺望,望高了看是连绵不绝吞云吐雾的小连山脉,往下处看是水道纵横青瓦白墙水乡人家,王渠大手一挥,“我王家延存千载,散落各处的族人何止万数,而田地又何止万顷,若是将田产交归于朝廷,便是老夫同意,余下族人处也无法交代,老夫有心襄助,奈何身为一族之长,怎能做那独夫?”

  宋凌走到王渠身侧与他一同眺望碧波起伏,笑道:“老先生这话却多虑了,”目光巡梭一全,指着飘飘插在水面上的细长竹叶道:“这叶落得好,不偏不倚。”

  不支持,不反对,王渠会意,这是要他当个哑巴人,他心中稍一盘眼里闪过精明弧光又道:“但将来若田法当真施行,老夫一大家子族人,皆是体弱纤微,‘蒲柳之姿,望秋先零’。一不能侍弄田地,二又不肯行商贾之道,只会吟诗作对,将来真不知该如何过活。”

  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宋凌心中冷哼,面上笑吟吟道:“这也好办,来日田法大兴,凡王氏名下田产虽名义上交还朝廷,但实际上仍由王氏自行处置。”

  “哈哈哈哈小友颇有乃师风范,果真名师高徒,老朽这厢谢过。”王渠变脸的本事堪称一绝,苦着的一张脸旋即笑开了。

  此事谈妥,宋凌扶着王渠回到竹亭再对弈数局,此间王渠礼尚往来说道:“劳小友特意知会老朽,小友这般高义,老朽却不能看着小友受陛下苛责,这走私食盐一事老朽恰好有些眉目,如今那贼首正关在我王家,老朽归京时提了他去交差罢。”

  什么贼首,怕不是你家小厮。

  二人相视一笑互敬粗茶。

  天色近暮才叙别话,王渠亲自将宋凌送至二门外,同羽已套了车等在门外,这时王渠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递给宋凌,颇为怜悯的看着他,说道:“小友保重些身子。”

  宋凌一时不解,骡车行出一里多地,宋凌点了盏油封,取出油纸凑上前察看,灯火昏暗,纸上封了层猪油封,内里字符隔着油封被灯火晕染开像纠结盘曲的黑色蠕虫。宋凌心中莫来由得升起股惧涩之感,他抬手揉了揉阳穴,又蓦的想起王渠分别时看他的眼神。

  €€€€什么意思?

  晃了晃将杂念驱散,宋凌翻来覆去监察油纸,这纸他识的,民间有俗称€€€€千里哨。急行千里不卷不折,雨淋风吹全不怕。是用来传送重要消息的特制纸张,五言与同羽曾多次用这种纸向他送信。

  将油纸一端凑单火舌上略烧一烧,端点油封化了露出内里印有暗纹的浅黄纸张。

  略晾片刻,宋凌撕下油封,翻面一看。

  共两行墨字€€€€

  罗氏全族皆亡

  凌移安乐门下

  天边炸了声春雷,眼见的要落下雨来,王矩打着把油纸伞走到岸边,冲蹲在屋檐下的人说道:“回吧,那人不会来了。”

  雨水打得伞面哒哒作响,罗锦年听得心里烦,捡了枝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屋檐下雨水越聚越多的水坑,他骨嘟着嘴反驳:“我没在等他。”

  王矩叹了口气,见罗锦年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透,持伞往那边倾了轻,顺着罗锦年看的方向望去,稍远些有一青石拱桥横跨两岸,此时雨落得大了,雨珠打在桥石上又散开化成更小的水雾往上翻涌,再远些便是隐在朦胧雨色中的小连山脉。

  被王矩挡住了视线,罗锦年从鼻腔里哼出道气声,手中目棍一砸扬起雨花点点全撒在王矩袍子上,“都说了我没在等谁。”

  “那你在做什么?”王矩侧了侧让开,其实小景不说他也知道,准在等谢陌,还算短命鬼有些良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没打算祸害旁人。

  “我在看雨,”罗锦年摆出副认真看雨的模样,还学着张秀才扯了几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客舍青青柳色新,巴山夜雨涨秋池……”

  王矩嘴角略微抽动,登时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心里咒骂,有辱斯文的臭小子羞于与之为伍。

  画舫还停在水面上,小栓子带了斗笠穿着蓑衣坐在船头钓鱼,不时往岸边张望,见王矩一个人回来了,丢下鱼竿问道:“景哥哥还不来吗,我们该走了。”

  王矩弯腰替小栓子正了下斗笠,“他在等人。”

  “等什么人?”

  “陌路人。”

  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人倒来得勤快!罗锦年心里各般滋味翻涌,期待又茫然,失落又羞恼,眼眶憋得通红,他发了狠的想:谢陌你要是敢骗我,那我,那我……他脑中滚过许多狠戾的法子,千刀万剐,抽经扒皮,再不抽上几十鞭子,但只要一想到谢陌那双银月牙儿似的眼,又统统泄了气。

  你若敢骗我,那日后我就再不同你说话。

  罗锦年从未想过,今日一别很可能江湖路远,一别两宽此后再无相见之日,他像个孩子,总是将想要的视作已有的,他想所思所念之人即刻出现,他又想哪怕今日见不到日后总有再见之机。

  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能事事顺他心意,

  昨夜别时谢陌曾告诉他,明日酉时,清水街边,不见不散。

  忽的,笼在雨幕中的石桥上多了道人影,撑着把月牙白的龙骨伞,穿着同色月牙夹纱锦袍,隐没于水天一色间。

  宋凌执伞的指节白得发青,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他凝视着罗锦年略显虚幻的身影。

  一个人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但他此时却违背常理被劈成两半,一半站在桥上冷静又留恋的凝望自己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兄长,爱人,亲情与爱情尽系于一人之身,那人一言一行都牵他神动他思。

  另一半照出他心中所有阴暗,正在咆哮不停€€€€他才是罗府真正血脉,凭什么一切要你背负!上去告诉他,告诉他!他叫罗锦年!告诉他,他的父亲罗青山死了,他的母亲田婉也死了,他罗家上上下下无一幸免,去告诉他啊!你快死了,宋凌你难道想死时也孤零一人吗?你不想他陪你走一程吗?

  宋凌收了伞,磅礴大雨将他浇了个通透,雨珠汇聚在睫羽上又不堪重负的滚下,他抬起手细细描摹罗锦年身影,将道道心魔封存入心,前路血雨腥风,孽海滔天。夜里孤枕难眠时将心魔翻出数着往日泪与笑,想来也能熬。

  宋凌无声做着口型,

  岁安,我此去上京再做不成人,誓化孽蛟翻云起浪,你走罢,我放过你,罗家也放过你。

  骤雨将歇,天已黑透,残存雨珠从屋檐上落下打在罗锦年鼻尖,似在嘲笑他的愚蠢。罗锦年憋了满肚子气,咬着牙往画舫上走,心里全是被耍弄的憋闷,好啊,想他景将军纵横柳州,今天居然被人给耍了!

  王矩从舱里探了个头,看见罗锦年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脸色臭得像雷公,心中暗喜不已,臭小子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端了盅鱼汤乐颠颠凑上看戏,“没来罢?我就说他不靠谱,耍着你玩儿哩,也就你这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才上风月场的当,啧啧,还是个男的……”

  罗锦年现在就是个会喘气的活手雷,王矩还不怕死的撩拨他,顿时彻底走火炸上天,撸了袖子冲王矩扑来。

  忽然一道稚嫩童音打断了罗锦年动作,“敢问……敢问,你们这里……里可是有位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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