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锦年猛的转身,只见岸边有架乌蓬小船靠了过来,船头站了位小童子,手里一张纸被他攥得皱巴巴,小童怯生生的不敢看他们。
“我是,”罗锦年下腰将小童捞了来,死寂心开始重新跳动,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谢陌不敢骗他。
“有位公子叫我送信给你,”小童扒着罗锦年不放手。
罗锦年急不可耐的抢过他攥着的纸张,抖开细看€€€€
世多风雨,愿君无忧。
第158章 终章(一)
同年,山崩地陷,六月未降滴水。京中一种不知名的瘟病开始肆虐,十人九病,存者无一。上京人口去其七成,存活之人惊骇欲绝争相往全国各州府逃亡,更有大官要员带头逃亡,朝廷禁令犹如废纸。
因人口多往南边富庶地流窜,瘟病逐渐蔓延至南边。
帝连下三道罪己诏,于太阿神庙前祭祀神主,帝素衣赤足亲写经文九十九篇,携文武百官长跪太阿钟前,三牲五鼎祭祀月余,香火不绝,后改年号为民安,取国泰民安之意。
民安一年,帝命宋氏凌为督瘟大臣治理瘟疫,位同三品大员。特赐尚方宝剑,有殿前斩官之权。初时人多不服,但岁仅过半,无一人再有异声,这宋凌行事可谓狠辣至极,反对者只用月余便被他杀了干净。
凡有不尊禁令私自出城者,轻则去其臂膀重则六阳之首不保,不论是官是民,凡有违令者,皆斩不饶。
京中人私下里称他人屠。
因这宋凌确有才干,既有铁腕手段又有治瘟有方,加之圣上鼎力相助,仅用半年,来势汹汹的瘟疫已现消弭之势。
众人畏他,怕他,亦敬他。
民安二年,帝启用石氏修远为礼部尚书,因宋凌治瘟有功提为礼部侍郎,欲兴田法之变。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激愤,文武百官于正午门外长跪不起,称此举有违天和,动摇国祚根基,撞柱游街者数不胜数。民间亦被有心人煽动多有暴乱,朝局如此动乱,身处风暴漩涡的傅丞相反而一反常态的闭门不出。
紫宸殿上闭眼观心,仿佛真成了石头人,下朝回府面对百官求见也托病不见。
而襄党一派因至圣师长张鸢仙逝,派内为争领首之位内斗不休,个个斗得像乌眼鸡。‘至亲’的派人下冷刀子更狠,全照着痛处捅,从朝堂内明争暗斗互使绊子,到朝堂外买凶杀人,投毒下药,各种阴私手段层出不穷。都说五根手指头攥成拳往一处使力,他们五根指头斗得打结,半分力道都使不出来。自家屁股上还点着火,哪里顾得上外头火烧连营。
世家一脉在王家主导下,皆作壁上观。
众人无可奈何,终于在民安三年,石氏之法大势已成,挡无可挡。
日月换新天,如今朝廷傅御一脉蛰伏隐忍,石氏如日中天。
宫中打了二声鼓,宫人提着灯笼来来往往,远望灯火星星点点,煞是好看。突然清静殿内传来道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简直不像人能发出:“宋凌呢!给我找宋凌来!快给我去找宋凌来!”紧接着响起一连串金掷玉碎的摔东西声。
周围巡视的宫人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才好。领头的嬷嬷见过不少次,此时慌中带稳,呵道:“肃静!慌什么慌!东西拿稳,若是摔了砸了把你宫外的老子娘加一起都不够赔!”
一道圆肥人影自清静殿内一路连滚带爬,蓦的被玉阶绊倒,摔成了个滚地葫芦。福官揉着屁股爬起来,气都来不急喘匀称,认准方个向打着颠儿狂奔,身上富贵肉甩出残影。
自两年前起陛下身子便每况愈下,宋凌侍奉陛下好比亲父,比另些个‘皇子’更是上心,陛下亦愈发信重他,让他长居宫内,以便时时召见。
朝中百官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宋凌全靠谄媚见上才有了如今地位,纷纷表示不屑与这等臧仓小人为伍。
宋凌住在离后宫稍远些的宫苑内,前头灯火通明,又是摔碟又是砸桌他焉能没听见动静,此时已经收拾齐整等福官来唤。
这些年他身量彻底长成,眉目五官渐修渐朗,眉弓似雾隐远山,眉尾如墨扫入鬓间,目似寒星,鼻如琼玉,只可惜唇色淡些。幼时道士批语“道韵天成”如今果是应验。
石修远见他总说可惜,“我学生俊是俊,可惜不太像人。”
唇色去红三分,如画中人,如书中人,印在单页上薄薄一张,瞧不出喜怒,也没有人气。
“宋大人你快些,陛下……”福官倚着门喘得像破风箱。
宋凌扶着他进院坐下,上了碗茶,笑道:“大监莫急,我马上动身。”
“快些……”福官撑着桌一口气还没吐出,另一口又急着往里挤,被呛得直咳嗽。
宫外有小内侍抬轿等着,不多时宋凌已至清静殿,殿内还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宫女嬷嬷全贴着墙瑟瑟发抖。宋凌撩开层层幔布进入最里间,轻敲金丝楠木门前放着的小钟。
“凌儿,你来了?快进来。”门内传来道仓皇声音。
宋凌跪在推门而入,撩开袍子准备行跪礼,昌同帝猛的扑了上来,狠狠掐住他掌心,急声迫问:“带来了吗,东西带来了吗?东西呢?”抬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
宋凌瞥眼一看,昌同帝穿着白色里衣,面色煞白,瞳孔因痛苦而放大失焦,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似有长虫蠕动,顶着皮表往外凸,皮肤被绷成透明之色。
“东西呢!我问你东西呢!”昌同帝扯着自己头发跪倒在地发出野兽样的哀嚎。
“陛下,东西臣带来了您先起来地下凉,”宋凌搀着昌同帝起身,从袖中取出只天青蓝的小瓷瓶,昌同帝眼中射出豪光,一把夺过瓷瓶,仰头往口中灌。
宋凌倒了碗茶来,扶着昌同帝喝下。
又闹了半晌,昌同帝全身停止痉挛,他骤然失了力气仰躺在榻上,失神道:“凌,来给寡人束发。”
宫女鱼贯而入,端着木盘等在门外,宋凌将门推开道缝隙,用身子将殿内光景挡得严严实实,伸手从缝隙里接过宫女递来的整套朝服,掩上门替昌同帝整理仪容。
“陛下,这丸药仇天师说了不可多用,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陛下还不懂吗,仇天师多次叮嘱臣下,让看着陛下些一月一用,这月陛下都用三次了,仇天师问起来我该如何交代?”宋凌替昌同帝束发,愁道。
昌同帝笑骂:“实在宠你太过,如今都敢训斥寡人了?”
宋凌故作委屈:“臣下不敢,只是仇天师那处……”
“放心,仇恩那儿让寡人去说,他定不敢问你的错,”昌同帝半开玩笑道,束好发略歇了歇,昌同帝揉弄眉心,“今日又折腾你半夜,再去歇会儿吧,”他眼皮半压,藏住冽冽冷光:“如今朝中半刻都离不得你师徒二人,累坏了你倒成寡人罪过。”
宋凌跪下头抵在毯子上,亦藏住了冷色,“臣罪该万死!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堂也是陛下的朝堂,石大人当年对臣下虽有蒙字之恩,但臣下与石大人同朝为官共同为陛下效死,往日旧情皆可抛了。今听陛下这番话,臣下好如锥心,若能得陛下信重便是死也不足惜。”
“唉,”昌同帝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惯爱多想,你师徒二人同寅协恭,正是寡人之福,你勿要小看了寡人。”
“臣不敢。”
鼓敲了第三声,四更天。
昌同帝拧着眉,“你去告诉福官今日休朝。”
宋凌应了声,行礼告退,即将出殿时忽听身后人问,“罗府之事你可恨我?”
宋凌面色不变,“陛下,自臣下九岁被先父寻回罗府,这些年罗府众人虽未亲厚于我,但我从未苛责,臣下感念于心。恨自有,但臣下清楚,当年傅御只手遮天陛下亦无可奈何,臣只盼有朝一日能取傅御项上人头告慰先父及罗府众亲族在天之灵。”
“是寡人对不住你罗家,对不住青山,更对不住婉娘。”昌同帝神色黯然。
“陛下,您仔细龙体,切勿哀伤过度。臣下近日总发迷梦,梦见先君哭诉因他杀孽过重,在地府日子难过,不止缺衣少食更有恶差役棍棒相加。臣下痛心彻肺,打算近日去皇觉寺替先君烧香祈福,斋戒一月,特恳陛下准许。”
“速去,速去!”昌同帝捂着心口道:“是寡人没想周全,当年傅御逼迫寡人,寡人不得已下令摘了镇国将军的匾,怎料到老封君性烈至此,唉,冤孽啊。寡人为了保住你,无奈之下将你记在安乐王名下,未曾想因你名义上入了皇室族谱竟不能再为罗府守孝。都赖寡人思虑不周!”又一番捶胸顿足的悲切。
宋凌劝慰好一番,昌同帝方止了泪。
“你先退下罢,寡人乏了。”
宋凌出殿时与敢来的福官正好碰上,福官叫住他:“大人稍等,奴婢有桩事想和大人说说。”
“大监寻我有何事?”宋凌挑眉。
福官拉着他到了僻静处,见四下无人才笑吟吟道:“有个小宫女想见大人,说来此人还和大人颇有几分渊源。”
和我有几分渊源?宋凌心下一忖度即刻想起一人来,昔年被归善公主要去了的小丫头€€€€小荇。
宋凌不欲自找麻烦,拱手道:“后宫女眷,岂是我等外臣能见,大监莫要乱了规矩。”
福官听他话说得重,明白这事不成了,手背到身后悄悄朝一个方向打手势。
突然道边木丛中窜出道人影,人影扑到宋凌脚边啜泣道:“郎君我求您念在昔日情份再帮我一次。”
福官已趁着宋凌不得空,脚底抹油溜了。
看着脚边俯跪的宫装女子,宋凌沉声道:“跟上。”
两人一路行至处废弃宫殿停下,宋凌负手道:“既然说到昔年情谊,我以为你心里有数,昔年你承我的情未曾一报,今日怎敢又求来?”
“郎君我今日……”小荇急到手脚并用的比划。
“在宫里就学了这些规矩?”宋凌截话道。
小荇咚一声跪下,哽咽道:“奴婢自知亏欠大人良多,此生无以为报,但求大人救救公主吧,如今只有您能救她,只要大人能救公主,奴婢此生,来生,永生永世都对大人恩德感念于心,当牛做马来回报大人,便是这条贱命,大人想要也尽管取去。”
公主?宋凌心念一动,当即明了小荇所求为何事,自礼朝三年前从柳州召回田婉,另派他人接掌破虏军。继任那人却是个十足十的酒囊饭袋,一到柳州便贪功冒进,贸然行军追入新鄂里草原,被狄戎方设计擒获。狄戎得了喘息之机,加之后来礼朝境内灾祸不断无力再支援柳州。狄戎便再次联手凶真攻入柳州,但礼朝是个半破筲箕,被田婉追了八百里的狄戎又能好到哪儿去?
哪怕有凶真相助,双方也是破锣对烂鼓打了个旗鼓相当,如今正在柳州境内对峙,两军对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受不起这等军队消耗,两方近日已在和谈,前日狄戎使者已至鸿胪寺,宋凌对和谈条件大略清楚。
因狄戎稍处上风,此番和谈他们站优。
狄戎要求主要有两点,第一要求礼朝割让柳州境内小康县以北的十万方圆领土。第二要求礼朝送一位嫡公主前往狄戎和亲。
而礼朝的嫡公主只有一位,昌同帝长女€€€€归善公主。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宋凌蹲下平视小荇,眼中有能蛊惑人的魔力。
“只要大人能救公主,什么条件奴婢都答应,哪怕要奴婢的命,”小荇泪眼朦胧,胡乱点头。
宋凌轻笑,“傻丫头,听过狸猫换太子吗。”
小荇背脊一僵,泪花糊在脸上,像摔落在泥地里的蔷薇花,零落又无助,她被暴风雨出吹打,下唇死咬,不言不语也停止喘息。
久到宋凌以为她怕了,放弃了。
“好,只要能救公主,奴婢愿意做公主。”小荇嘶哑的声音响起。
宋凌轻柔拨弄她的鬓发,“好孩子,我要你做我的眼睛,在狄戎的眼睛。”
丞相府,大门前挤了许多人,皆穿官服,踏丝履,众人吵吵嚷嚷比菜市更热闹。孔日朝堆着笑道:“诸位大人,敝师自从三年前在城门外被冷器所伤后便一直留有病根,今日身子不适实在无法接见诸位,望诸君见谅。”说着给门房使了个眼色,门房会意举着水火棍上前把众人往门外拦,孔日朝抓住机会走远。
“老师,人我打发走了。”孔日朝拉开书房门回禀告道。
傅御穿着玄色直掇,正背对孔日朝看壁上悬挂的舆图。
孔日朝端了茶上来,皱眉道:“老师真不见他们?如今石修远与宋小儿愈发势大,我们难道……”
傅御探手绰过茶碗,仍是背对:“此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见他们做甚,明日替我约户部,兵部,工部,刑部几位大人相见。”末了又补了一句:“还有张庭和黄州刺史。”
孔日朝应下,略显迟疑道:“老师,此事再无法回头了吗?”
傅御豁然回头,他面上罩了张铁银打造的鬼脸面具,看起来狰狞恐怖,声音透着森森寒意:“箭已开弓断无回头之理,如今你以为我们还有的选?”他话里的玩味之意让孔日朝不寒而栗。
孔日朝屏了气,“老师的意思是?”
傅御语气中再不掩讥意:“从一开始宋允礼就步步逼着我去反,他自以为算准人心,此番我定要取他项上人头叫他明白人心不可算,他也算不准!”
“嘭!”傅御手中茶碗被他捏爆,滚热茶汤飞溅。
方便记,昌同帝仍叫昌同私生子
第159章 终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