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无憾 第2章

  霍时修走之后,温晏便将他从王府带过来的贴身小厮叫进来,当儿捧着盆热水走进来,关上门,准备帮温晏洗漱,可温晏喊住他,朝他招招手,让他走近些,低声问:“阿琢哥哥最近在做些什么?”

  当儿把帕子浸到水里,“还是照常在国子监读书,没做什么?”

  “也没写信来?”

  当儿摇摇头:“没有。”

  温晏的神色迅速落寞下去,当儿早就习惯了,闷声递上漱口的茶水,还有擦脸用的帕子,温晏的洗漱过程与旁人无异,只是他每天早上还要由当儿帮他翻身,脱了亵裤检查腰臀上有没有生褥疮,霍家的床比不上王府里特制的床软,加上一层棉垫,又觉着热,温晏总说难受,但又不肯坐轮椅出去。

  检查完之后,当儿问温晏要不要用早膳,可温晏的思绪还在之前的问题上,他咬着下唇,下决心道:“我要给阿琢哥哥写信。”

  当儿转身的脚步顿住,为难地开口:“小王爷,这会不会不太好?”

  温晏没听懂:“怎么了?”

  “您毕竟已经和霍少爷成婚了,要是被人知道——”

  “是啊,”温晏垂下头,“已经成婚了。”

  即使没有这场婚事,他和陆琢也没有可能。流连病榻十三年的人是什么样的?从穿衣洗漱到起身出门都要人服侍,就连把自己从轮椅挪到床上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的人,怎么有资格爱人?他不想让陆琢下半辈子都跟自己这样的瘸子捆在一起,所以他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也因为有这场婚事,他和陆琢连朋友都不能当了。

  枯燥无聊的一天从早膳开始,温晏吃了个半饱就不想吃了,取了本书让当儿推着他去庭院里看,金丝雀儿原本正悠闲地吃着食儿,见温晏来了就开始扑棱翅膀,似乎很不欢迎他的到来,当儿笑嘻嘻地说:“这雀儿总被四少爷欺负,见您来也不高兴,怕是觉得您和四少爷是一伙的。”

  温晏哼了一声,“好吵的鸟儿,讨人厌。”

  看了半日的书,快到中午的时候霍夫人派人送来两卷经书和一座佛龛,又送来各式糕点,说给温晏解解闷。

  温晏不喜甜,吃了几口就放到一边,几个不喜欢的口味让当儿拿着分给下人们。

  他从书页里取出信笺,提笔几次都不知如何写。

  拨着笔杆犹豫不定,再抬头已经是晚上。

  霍时修还没回来,霍太师倒是得了空,前来问问温晏的情况。温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父王在霍太师面前都要低声下气,更何况他?

  他说一切都好,都能适应。

  “时修呢?”

  温晏这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正慌乱着,霍时修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面色泛红,好像是喝醉了酒,他朝霍太师行了礼,嘴里含混道:“爹,您怎么在这儿?”

  他几乎站不住,直愣愣地往温晏床上倒,倒在温晏腿上,往床里挪,一边还胡乱地说:“春晖楼的酒真是不错,姑娘更好,美酒佳人,妙哉妙哉……”

  霍太师脸色很差,撂了句“明早让他来我房里”,便拂袖走了。

  温晏吓得僵了半天,待霍太师脚步走远了才想起推开霍时修。

  霍时修忽然睁开眼,丝毫没有醉意地撑起压在温晏腿上的身子,朝他笑了笑。

  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他余光里瞥到了被子边里露出的一个尖角,便伸手捏出来,原是一封信。

  霍时修说了声抱歉,立刻将信送回到温晏手上。

  “想家了?”

  温晏还在疑惑霍时修身上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霍时修问他话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上是他给阿琢哥哥的信时,连忙慌张地摇头,把信往枕头底下一塞。

  欲盖弥彰。

  霍时修的反应比他快多了,他用眼神安慰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温晏,还了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说出去,然后取了自己的那只鸳鸯枕,往躺椅的方向走了。

  

第3章

  霍时修在洗漱完睡上躺椅之前,忽地开口:“你放心,也别怕,我不会说出去的。”

  温晏却提高了音量,抢白道:“信是寄给我母妃的,你多想了。”

  他还如惊弓之鸟,霍时修隔着很远的距离尚能看到温晏攥着被边以至发白的手指,若靠近看,估计能看到温晏额头上的冷汗,霍时修有些后悔,刚刚自己太唐突了,明明可以装作没看见,又或者不添上那句话。

  像是无端给他定了罪,霍时修愈发后悔。

  温晏低着头,反复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信是给我母妃写的,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霍时修噤了声,房间里只剩下木质躺椅的吱呀声,掺着窗外的池水蝉鸣,把两个人都闹得无眠。霍时修坐起来,起身去吹房中央的蜡烛,温晏见他靠近,连忙躺下来,脸朝着床里,看不见表情。

  房间里暗了下来,窗户没关,霍时修也没有去关,任月光流进来,在燥热的夏夜化作寒冷白霜,落在霍时修的肩上,一切都变得冷寂。他和温晏隔着不远的距离,却都压抑着呼吸声,霍时修想起那晚他走进婚房,喜婆捧着一柄玉如意,喜气满面地送到他面前,有一个瞬间他恍惚了,大概是红盖头太鲜艳,晃了他的眼,让他差点就要提着玉如意去掀开那盖头,可他一低头,看见温晏的手在抖,身体在尽可能地往后缩。

  于是他让喜婆和婢女们都离开,一个人坐在桌边,喝了合卺酒,择一个好时机再开口。

  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因这一场意外变得比之前更陌生,隔阂被陡然拉大,霍时修觉得,以后玩笑也不能开了,他可能要离得再远一些,温晏才不会害怕。

  温晏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已是白天,如霍时修说的,他真睡到了日上三竿,当儿捧着早膳进来的时候,还问了一句:“小王爷,您是吃早膳还是直接吃午膳?”

  温晏被扶起来倚在床边,抿了抿嘴问:“……四少爷呢?”

  “上朝了。”

  “还没回来?”

  “估摸着应该回来了啊。”当儿走到门口看了看日色,正挠头时,霍时修的小厮过来说:“少爷今个不回来吃了。”

  当儿转头告诉温晏,温晏没想听,点点头说:“知道了。”

  枕头倒是鸳鸯成双对,温晏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右边的瓷枕,刚一碰到就又缩回手,心想:这人可真怪。

  一边的霍时修在主持筹备今年的会试,路过国子监时便进去,找到国子监的祭酒问了今年肄业的国子监生有无中了乡试要参加会试的,祭酒给了名单,又留霍时修喝了杯茶。

  霍时修瞥到祭酒手边的几张文稿,字迹遒美健秀,引人注目,“叔父又得了什么好文章?”

  祭酒抚须含笑,眼里满是骄傲:“一个监生写的,我瞧着不错,准备让人誊抄了散给众人传阅。”

  “这么好?”霍时修取过来,仔细读了读,觉着确实不错,“谁写的?”

  “叫陆琢,左司员外郎陆永明的儿子,刚进国子监时就文采出众,之前还被诚王叫去家中,教几位小郡王写了小半年的文章。这孩子有做官的潜质,三年后他也要参加会试,你得帮我多留意些。”

  霍时修笑了笑,说:“好,这是自然。”

  祭酒拿回文稿,用镇纸压住,又老生常谈道:“你这小子,当年文章写得比这还好,偏偏不用功,不求上进,你二哥都当上礼部侍郎了,你呢?今后做什么?总不能一直这么浪荡着。”

  霍时修揉了揉耳根,“我爹早上才骂了我,您就别再骂我了。”

  祭酒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快滚。

  霍时修笑着行了礼,又取了一罐祭酒桌上的新茶,在老祭酒发火之前飞快地溜走了。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霍时修从礼部出来,让贴身的小厮把马取出来,一个人往南边骑,小厮追上来:“少爷,您不回去吃晚膳吗?”

  霍时修手一顿,说:“不回了。”

  小厮说好,正要走时,霍时修又喊住他,“去唐记买点咸口的糕点,送回去给小王爷。”

  “那小王爷要是问起您去了哪里?”

  霍时修被逗笑了,自嘲地摇了摇头,抛下一句“他不可能问的”,便朝南边去了。

  就这样持续了五六日,温晏都没有见着霍时修的面,霍时修每次都是在他睡着之后回来,在睡醒之前又走了,温晏有时睡不着,看着房间另一边的躺椅发呆,莫名地开始怀疑那里到底有没有睡过人,可是每次睡醒时霍时修的鸳鸯枕都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宣示着它的主人回来过。

  昨天夜里温晏故意不睡,一直熬到霍时修回来,他听见门开的声音,听见霍时修低声对他的小厮说:“小王爷睡着了,我去西厢洗漱,免得把他吵醒。”

  温晏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说不出道不明,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结果第二日,他就和霍时修撞了面。

  快到晌午的时候,霍夫人派丫鬟来喊温晏去前厅吃饭,家里来了客人,大摆了几桌,温晏原本坐在院子里读书,当儿不在身边,一着急就让前来通知的丫鬟帮忙推自己进房里换衣裳,丫鬟没推过轮椅,上坡时没有力气,推了几下都停在半中央,差点儿就要滑下去,温晏刚想唤来门外的仆从,就被人从后面稳稳当当地推了上去。

  温晏一转头,看见了霍时修。

  不知是不是多日未见的缘故,他竟然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和大婚那晚一样的神态。

  霍时修以为他心里仍有抗拒抵触,只好沉默,将他送进房间之后,便去找当儿和负责为温晏更衣的婢女。

  房间里又剩下温晏一个人了,他用指尖抠了抠轮椅的扶手,刮出一点声响来。

  霍太师在朝中与皇上共商国是,家宴就由霍蕲主持,霍时修替他挡了几杯酒,结束时已经有了点醉意,在人前看不出来,刚走到院子里脚步就乱了,温晏在后面看着,心觉奇怪:这人不是成日寻酒问欢吗?怎么几杯下肚就醉了?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一回房就直愣愣地往床边走,坐下准备脱靴了才注意到旁边傻掉的温晏,他看了好一会儿温晏,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直把温晏看得低下了头,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道:“我失礼了,还望小王爷见谅。”

  说完就要往房间的另一边走,可刚迈出步子就被温晏拉住了袖摆。

  “就、就睡床上吧,我现在还不困。”

  

第4章

  温晏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说:“就睡床上吧,我现在还不困。”

  这话里含着一种关切的邀请,又因为两人名义上的夫妻身份变得有些暧昧,更何况他的手还攥着霍时修的袖摆,像是生怕他离开一样。

  他连忙松开手,解释道:“你喝了酒,那藤椅又晃,睡上去不舒服的,我中午一般不怎么睡,现在又不困,要不……你就在床上躺一躺,等酒醒了再说。”

  霍时修看了一眼自己的袖摆,以及温晏缩回去的手,酒液烧灼的胃里升起一团火,随后又往心里烧,理智被烫了个洞,就要溃然失守。霍时修勉强露出微笑,将温晏的轮椅往床边推了推,告诉他:“不了,这样吧,我去厢房里睡。”

  温晏对霍时修的拒绝不算意外,他把霍时修好好的一张楠木床睡成了病榻,床上两层棉垫铺着,床头安了个木把手,供他起身时用,被褥枕头上估计还有散不掉的药味,霍时修嫌弃也正常,温晏没有再坚持,只说:“那我现在让当儿去收拾厢房。”

  “好。”

  温晏喊来当儿,让他把西厢房收拾干净,当儿本想说日日都打扫的,哪里会脏,可他还从来没见过小王爷和霍家公子这么和气地相处,自然不敢逆一句嘴,生怕打破了此刻的美好。

  当儿在起身的过程中用余光偷摸着瞧,四少爷坐在桌边,他家小王爷坐在轮椅上,两人不知是不是约好的,一人着玄青,一人着茶白,隔着不远的距离,虽不言语,看着却好生相配。霍家的下人总议论说小王爷不得宠,说四少爷心思根本不在小王爷身上。当儿一开始也犹疑,可这几日看下来,他倒是觉得,与其说小王爷不得宠,不如说四少爷不得宠。

  四少爷前几日把他喊来,询问了小王爷的饮食喜好和忌口,生活上需要小心注意哪些方面,还跟他要了小王爷的药方,总之事无巨细,当儿想:小王爷心肠可真硬,眼光还不好,都有四少爷了,还记挂着那陆公子做什么。

  当儿不敢多留,领了命就往西厢房走,房间里剩下霍时修和温晏相顾无言。

  “你要不要喝点茶?”温晏低头看着轮椅扶手,他一局促起来,视线就无处可落,声音也虚虚的。

  霍时修很听他的话,提起手边的茶壶就倒了半杯凉茶,端至嘴边时问:“小王爷,你是不是怕我?”

  温晏抬起头,眼里多了一层戒备。

  “还是怕我爹?”霍时修又问。

  见温晏不说话,霍时修将杯中的茶水饮尽,缓缓起身,走到温晏面前,还是那种感觉,他明明那么高大,温晏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表情,可全然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又因为醉意,他说话不如往常般带着戏谑,一字一句都很重,透着真诚。

  “关于我爹,关于霍家,这些年来朝廷中百姓间都有很多议论,你可能也听说了,恕我无法解释,但请你相信,你在霍家永远安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不用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连累诚王殿下,不用害怕家里的规矩,所有事情我都会替你挡着。这门婚事来得太突然,害你远离你的父王母妃,还有相熟的朋友,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能为你做的,只能给你这样一个保证。从今往后,你便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吃穿用度都同王府一样,想去哪儿想做什么,家里的下人随你使唤,需要我的地方,也尽管跟我说,无需有什么顾虑。”

  霍时修蹲下来,这回变成他仰望温晏。

  他问:“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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