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晏连忙去扶他,可霍时修避开了他的手。
温晏觉着眼眶发热,霍时修的一番话让他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他望向霍时修,是眼泪把他的视线糊住所以看不清了吗?为什么他觉得霍时修眼睛里也全是悲伤呢?
他点头说好,又要伸手拉他,“四少爷,您先起来。”
霍时修听到“四少爷”这个词的时候怔忪了片刻,随后听话地起身,恰好此时当儿过来,说厢房已经收拾好了,霍时修恢复了神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往外走了,当儿见他脚步不太稳,便在一旁护着,走到游廊的中间,霍时修停下,对当儿说:“你去照顾小王爷吧,他中午在席上坐得久了,你去看看他有没有哪里难受。”
说罢就独自往前走了。
当儿觉得今天的四少爷有些不太一样,他平时脸上总是挂着笑的。
主子的事他还是不要多加揣测为好,当儿听从安排转身往回走,可一进主屋,温晏又开始轰他:“你回来做什么?四少爷醉成那样,你不好好服侍他,他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当儿委屈,小声嘀咕:“丫鬟小厮那么多,怎么都是我一个人的活?”
他从小就服侍温晏,相处久了,所以说话有些没遮拦,平日里温晏都不会管他,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温晏的脾气格外不好,不仅命令当儿立即去膳房要碗醒酒汤,还让他好生照顾着霍时修。
当儿挨了一顿骂,只好顶着大太阳往后厨跑,醒酒汤送到的时候,霍时修已经睡着了。
他只好在旁边摇扇,一边打着瞌睡。
申时之际,温晏却来了,由丫鬟推过来,当儿刚要起身,温晏摆摆手让他不要说话,当儿走上前替了丫鬟,把温晏推到霍时修的床前。
霍时修睡觉时很安静,眉宇舒展,鼻梁挺拔,俊秀却不文弱,难怪许多人说他“炯若明珠,朗然照人”。温晏看得有些出神,再加上西厢房后面是一片竹林,凉风徐徐,他这么一看就忘了时辰,很久之后就听见有人在叫他,一回神就对上了霍时修含笑的眸子。
酒醒了,霍时修还是霍时修。
温晏这次没再害臊,而是主动问:“你在家吃晚膳吗?我让膳房多做两个菜。”
他追着解释了一句:“我平日晚上只喝粥。”
霍时修说:“不用加菜,喝粥就很好。”
温晏的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抠了抠轮椅的扶手,然后轻声说:“好。”
吃完晚膳,霍时修问温晏:“想不想出去逛逛?我推着你,不去远处,就在街上逛一逛。”
温晏本想拒绝的,他不爱出门,但霍时修既然好意提了,他也找不出理由推辞。
夏夜的京城倒是很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商贩,有卖糖人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温晏看着眼花,前面还有半条街的勾栏,里面满演杂剧和傀儡戏的,时不时传来如雷掌声,温晏心里一开始很怕,他好久都没有出门接触这么多人,可霍时修在他身后,轮椅推得稳稳当当,他就没那么怕了。
逛完了主街,到了行人不多的地方,温晏刚想问霍时修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可一转头便顿住了。
从酒楼里走出来一群人,穿着国子监生统一的衣裳,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温晏在里面看见了陆琢。
因着夜晚昏暗,那群人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温晏。
可霍时修注意到了,温晏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群国子监生里的一个,呼吸也变得急促,身子若不是受困于轮椅,可能就要奔过去。
霍时修迟疑地开口:“需不需要我把他们喊过来?”
温晏摇头,脑中一片混乱,连霍时修的话也没有听清,好像说了什么回避,但他无暇去理会,只呆呆地看着陆琢走远。
第5章
温晏回房时情绪还是很低落,霍时修也没有多问。
可能是许久未出过门,当儿将温晏扶上床的时候他说了声腰疼,霍时修连忙上来询问有无大碍,温晏摇了摇头。瓷枕有些歪,当儿用手推了一下,却露出了个信封边,看颜色形制还是几日前温晏拼命藏起的那封,封上写了名,但霍时修没看清。
当儿如临大敌般将信塞回去,生怕被霍时修看见。
和他主人一样欲盖弥彰,霍时修也不戳穿,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找大夫来瞧一瞧。
温晏说不用了,随后侧过脸闭上了眼睛。
温晏的脑子里全是陆琢的模样。
他在人群里总是那么显眼,他十四岁遇见陆琢,那时陆琢十七,是他父王特意请来给他们兄弟三人讲文章的小先生,见惯了满脸沟壑的老夫子的温晏,一下子就被一袭白衣的陆琢晃了眼。因为他身子弱却爱读诗书,陆琢对他偏心些,总是嘉奖他的功课,温晏的两个哥哥都淘气,下了课就飞快地溜出去玩了,只留下温晏一个人,他坐在那里看起来孤零零的,陆琢可怜他,还会推着他到王府的院落里,陪他赏赏景,有风就聊聊风的诗,有花就作首花的词。
从摔成残废那天起,温晏的人生就变成了黯淡孤寂的黑夜,陆琢是他唯一的光。
他从未奢想过能和陆琢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嫁人,只是他当他听到陆琢的友人们笑着谈论娶妻生子之事时,只觉物是人非,难免有些难过。
他远远地听见一句:“陆琢,大理寺少卿的千金对你一见倾心,你想不想娶?”
他没听见陆琢说什么,那行人就已经走远了。
想不想娶,都与温晏没有任何关系,陆琢不曾喜欢过他,他连流一滴泪都是自作多情,可偏偏就有一滴泪从眼眶里逃出来,划到耳边,溜进发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夜深人静,连蝉鸣都小了些,温晏抹了抹脸,吸了两下鼻子,收拾完情绪渐渐睡着了。
翌日,当儿进来服侍温晏洗漱,捎带着提了一嘴:“小王爷,您那封信怎么还不寄出去?昨个恐怕被四少爷瞧见了。”
温晏愣住,“瞧见了?”
“怕是如此,”当儿给温晏穿好衣服,忍不住道:“您若是想寄出去,我今个就给您送到国子监,若不想寄,最好还是别留在身边,以免以后惹出误会来。”
温晏听出了当儿的画外音,蹙眉问道:“什么误会?你觉得我这是在与陆公子私通?”
当儿连忙说不敢,温晏把信从枕下拿出来,扔到当儿怀里,“你自可以读给众人听,读给四少爷听,我只是告诉陆公子我在霍家一切都好,让他放心,祝他今后学业仕途顺心顺意,这些都不可以吗?”
当儿知道温晏生气了,忙跪下来,“小王爷,您误会了,当儿哪里敢?当儿只是盼着您能每日高高兴兴,小王爷,过去的都过去了,可您一想起陆公子就愁容满面,当儿看着心疼,还有……还有四少爷,他对您那么好,要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伤心?”
“是啊,四少爷对您的好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本想着霍家权势那么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儿刚进府的时候走路都腿软,生怕说错话做错事,可是这半个月下来才发现霍家并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霍夫人温柔和善,其他几位少奶奶也很好,四少爷更不用说——”
“更不用说什么?”温晏忽然提高了音量,用他从未用过的满是愤恨的尖锐语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从大婚那晚到今天,他碰都没有碰过我!”
温晏指着房间的另一边,“他每晚都睡在那张藤椅上,他宁愿睡藤椅睡厢房都不愿意碰我,还说什么皇命难违,说对不住我,我还真傻傻地信了。是,我的心里确实放不下阿琢哥哥,可是在嫁进霍府之前,我就已经断了念想,我也曾偷偷想象过我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模样,想象过能和他琴瑟和鸣,可是大婚那晚我坐在椅子上忍着剧痛等他,他连盖头都没有掀!他看到我这双废腿就躲得远远的,连我的床都不愿意碰。我知道、我本就应该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阿琢哥哥,没有人不嫌弃我是个残废,根本不会有人爱我……”
当儿怎会知道这些,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温晏连早膳都没有吃,抹着眼泪重新躺回去,躲在被子里哭,哭久了没力气,很快就又睡着了。霍时修中午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在睡着,有些讶异,但也不敢打扰,只帮他掖了掖被角,便去前厅霍夫人那里用膳了。
再回来时,温晏终于倦倦地醒了,倚在床边等下人把他扶上轮椅,见霍时修回来忽地往床里躲,吓得霍时修刚迈进门的腿赶忙又收回去。
“怕你刚醒吃不进荤腻的,从母亲那里带了碗银耳莲子汤,去暑又爽口,要不要尝一尝?”霍时修站在门口问。
温晏点点头,当儿从后面进来,将温晏扶到了轮椅上,推到桌边。
霍时修见温晏脸色精神都很不济,心想大概还是因为昨晚的事,他想着自己就别在温晏面前晃悠了,免得惹他心烦,所以刚把银耳莲子汤从食盒里端出来,放到温晏面前,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温晏握着勺子,故意不去看霍时修离开的背影,只闷闷地把银耳汤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霍时修让他捉摸不透,明明昨天说了那么真切动情的话,可为什么总是避他如瘟疫呢?他只是瘸了,又不脏不臭,温晏实在搞不懂。
就这样过了小半月,那封信温晏终究还是让当儿送出去了,很快,陆琢就来了回信,信里说看了他的来信,终于放心许多,还嘱咐他霍家情势复杂,让他千万要小心。
温晏拿着信纸,却不如想象中的欣喜,只读了一遍,便收进柜子里。
会试的筹备已经基本完成,霍时修便去向他二哥霍蕲交差了,霍蕲正忙着过几日的祈福大典,皇上十分看重,礼部自不可怠慢。
“这次的时间安排倒很巧妙,待祈福大典结束之后,便是会试,你到时候上个折子只需说,圣上至圣至明,能揽天下英才而用之,正是祈福的结果,圣上龙颜大悦,定会嘉赏你。”
霍时修还是一副懒散模样,“二哥,这五品小官我当得正舒服,不想升。”
霍蕲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霍时修问:“你成日不思进取,到底是想干什么?你真要惹爹生气了,真把你发配到西北战场上去,看看你能撑几天?你啊就是好日子过惯了,没吃过苦头,那战场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你怕是看都不敢看。”
霍时修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茶盏轻声说:“你怎知我不愿意?”
第6章
当儿这两天的日子很不好过。
首先是温晏的话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他这两天的晚上都偷偷从门缝里往里瞧,果然看到霍时修拎着枕头路过桌子,往房间的另一边走。
其次是他又感到疑惑,霍时修明明对温晏那么上心,为什么行动上却一点都不显露出来呢?难道真的像下人们说的,他在外面有个红颜知己?
这两位主子日子照旧,倒把当儿急得不清。
温晏到底年纪小,十七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些害怕,只当霍时修是唯一的依靠,可霍时修对他忽冷忽热,他觉着委屈,一时情绪失控,收都收不住,但哭完了发泄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就是不怎么搭理霍时修了。
霍时修比他更委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吃晚膳的时候,温晏被当儿推到桌前,霍时修正好从前院回来,本来脚步轻松,可刚踏上屋前的台阶就开始犹豫了,正踌躇不定时,当儿眼尖瞧见了,小声告诉温晏:“四少爷在外面呢。”
温晏飞快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拨了拨筷子,说:“关我什么事?”
皇帝不急太监急,眼看着霍时修就要转身走了,当儿也不管不顾了,跑到门口喊了一声:“四少爷,小王爷等您一起吃呢!”
温晏气得要砸他,可偏偏手边没有合适的东西,只能涨红了脸,眼睁睁地看着霍时修走进来,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对上又同时分开,温晏又不吭声了,坐在桌边装哑巴。
还好霍时修不是哑巴,他一坐下尚未动碗筷,就先主动破了局,“小王爷,我上次说的都作数。”
“什么意思?”
“上次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告诉我,”霍时修微微侧过身子,面对着温晏,语气像在哄孩子:“我看小王爷最近好像总是不高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温晏被霍时修的软话一下子弄得不知所措,抬眸看了一眼霍时修,霍时修像是鼓励一样,朝他点了下头。
温晏开始怪自己口齿太笨,若换个伶俐大胆的,就可以替他理直气壮地质问霍时修:为什么躲我?为什么嫌弃我?
但他说不出口,只是用筷子戳一戳盘子里的菜,顾左右而言他,嘟囔着:“讨厌吃冬瓜。”
霍时修怔住,但很快笑道:“那我吩咐膳房,以后不准做有冬瓜的菜了。”
“还讨厌山药。”
“山药补脾养胃,是好——”
霍时修还不算色令智昏,想提一下意见,可温晏一撅嘴,他就瞬时没了立场,“那以后也不吃山药了,还有什么讨厌的?”
“讨厌一个人吃饭。”
霍时修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一向精于话术的他都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倾身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以后每天都回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温晏终于肯抬头了。
“真的,外面酒楼厨子的手艺远不如家里的,吃几天就腻了。前厅的规矩多,不如在自己房里吃得轻松。”
“我饮食清淡。”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上火了?”霍时修凑近,故作惊讶道。
温晏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了他来霍府之后的第一抹明媚笑容,霍时修看着他笑,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之后霍时修让丫鬟将有冬瓜和山药的菜替换成温晏爱吃的,温晏乖得很,比平时多喝了半碗粥。
饭后霍时修想推温晏出去走走,温晏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在街上看见陆琢那天,他只顾着自己魂不守舍了,全然忘记一旁的霍时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