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夫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忍轻叹:“公子晚上睡不安稳,心神虚弱,不可放任自己去回忆,沉浸其中。”
“我知道。”谢琢静了静,才哑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见见她。”
从千秋馆出来,谢琢的脸色依然不好,葛武见了,想上前搀扶,但知道公子极不喜人触碰,只好忧心忡忡地落后几步跟着。
谢琢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算好。
曾经尽力去压抑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眼前浮现出一层层的血色,又像是有激流从脚边淹过来,逐渐让他胸口憋闷,再无法呼吸。
两人都没有发现,有一个喝醉了的地痞无赖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小巷里。
直到那醉汉越过葛武,满眼浑浊色欲地扑过去拉谢琢的披风,却被葛武一脚狠狠踹翻在地,嘴里仍念叨着“美人,让爷摸摸你的手……”
谢琢转过身,对上那人看向他的垂涎视线,仿佛有什么画面在眼前重叠,不由地撑着墙壁,用尽全力,才将胃里痉挛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他不再看,只冷声吩咐:“带到城外,挖了他的眼睛。”
葛武正自责刚刚的失职,立刻拱手:“是,公子。”
颤着指尖,谢琢又单手将被那醉汉碰过的披风解下来,扔给葛武:“一起烧了。”
葛武带着人快步离开后,谢琢没有继续往家里走。
他背靠着墙壁,失去力气般,缓缓滑坐到地上,屈膝蜷缩起来。
掌心里握着的一块尖锐的石头因为用力,逐渐嵌进肉里,疼痛感越来越重——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眼前有各式各样的画面交替出现,让他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仍在那条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侍读?”
谢琢迟钝地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半黑,视线缓缓聚焦,最后落到身前的人脸上。
嗓音哑得厉害,谢琢似是不太确定:“小侯爷?”尾音极轻,像即将化成烟散开。
“是我。”陆骁半跪在地上,跟谢琢的视线持平,自然看见了对方汗湿了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发红的眼尾。
谢琢下意识地解释:“突然感到眩晕,一时走不了路,不想遇见了小侯爷。”
“从这条路走,回我府里比较快。”陆骁也解释了一句,看见谢琢脚边洒了一地的药,没多问,只说,“我让张召去千秋馆,给谢侍读重新配好药,再直接送到谢侍读家里?”
原以为会被拒绝,再收到一句“不劳小侯爷烦心”,没想到几息后,他听见谢琢回答:“好。”
给张召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去,陆骁再回过头来,就发现谢琢依然定定地看着自己。
像被人遗弃、淋了雨的小动物,还没有回过神。
陆骁见他唇色发白,披风也没系,试探性地提议:“谢侍读可是觉得冷?天气渐凉,如果谢侍读不嫌弃,我知道一家面摊,吃下一碗面,很快就能回暖。”
谢琢努力分辨陆骁的话,还是那个回答:“好。”
这不免让陆骁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他无意深究谢琢的异常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监督《实录》的编修,好歹也算是谢琢的上官,断没有直接把人扔在这里不管的道理。
谢琢跟在陆骁身后,一步紧着一步,认真跟着。两人在错杂的深巷间绕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停在了一家卖面的小摊前。
陆骁明显很熟悉这里,没有留意外面的桌椅,而是掀开青布帘进到了里间,“赵叔,两碗面。”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回应:“好嘞,这就煮上!”
引着谢琢在里间唯一的木桌旁坐下,陆骁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他发现,谢琢不知道是怕烫还是发呆,一直等到水变温才喝了一口。
面来得很快,赵叔长相忠厚,跛着脚端来两个大碗,仔细放下,笑眯眯地寒暄:“少将军带朋友来?这么晚才吃晚饭,对身体可不好,不能仗着年轻,就糟蹋自己的身体!”
陆骁无奈,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无论是张召还是别的谁,个个都唠叨至极,他连忙打断赵叔的话:
“好了好了,别念叨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按时吃饭吗!欸,外面来客人了,赵叔你快去招呼!别让客人跑了!”
等人终于走了,陆骁舒了口气,递了竹筷给谢琢:“尝尝,面不是很烫,看看合不合胃口。”
“好。”谢琢接下,小心地尝了一口,确实不烫,微辣鲜香的滋味在舌尖扩开。
陆骁观察他的神情,得意:“我说得不错吧?是不是吃上两口,整个人就回暖了?我敢用我的爵位作赌,这家的面是全洛京最好吃的面!”
他依然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但不是在咸宁帝面前故意装出来的轻佻无赖,也不像破庙时那般防备试探。
此时的陆骁,革冠束发,笑容肆意,眼神明亮。
很真实。
谢琢捏着竹筷,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门外贩夫走卒的喧嚣、邻里大声的说笑,一一入耳。
仿佛有火星自心脏处蔓延开,记忆中的冰寒退去,连指尖也回暖。
隔了许久,谢琢才垂下被热气熏湿的眼睫,回答:“很好吃。”
从面摊出来,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
谢琢问:“摊主为什么叫你‘少将军’?”
“是不是很奇怪?洛京城里的人都叫我小侯爷,或者陆二公子。”陆骁没瞒着,“他曾是我父亲麾下的先锋兵,在凌北打了十几年的仗,很厉害。腿是在咸宁十五年跟北狄那场仗里断的,大腿往下,都被砍没了。”
正看着青石路上两人的影子,听完,谢琢笃定道:“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但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
因为这句话,陆骁看了谢琢很久。
目光很深,也很静。
“嗯,一定会的。”移开视线,陆骁唇角的笑容深了许多,“赵叔一直把断了的那条腿视作光荣,因为他用一条腿,要了三个北狄人的命。以后若是有空,谢侍读可以多来吃两碗面。”
谢琢应下:“好,赵叔的面很好吃。”
天已经黑尽,灯笼渐次亮起。
两人又走到了新昌坊附近,陆骁想到什么,让谢琢在原地等等他,很快回来,说完疾步走开。
谢琢站在巷子里,觉得夜风有点冷了,他无事可做,不由在心里默默数起数来。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陆骁从繁华的大街回到了安静的窄巷。
见谢琢还在,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谢琢面前:“给你,你之前不是说特意来买,却碰上收摊了吗?今天老师傅正好就在。”
谢琢猝然抬眼:“你——”
走这么急,就是去给他买一个……蜜煎雕花?
一时间,他心中竟生出些许胆怯,不敢伸手去接。
陆骁见他不动,不禁又有些好笑:“来,伸手。”
谢琢依言伸出手。
把蜜煎雕花放在谢琢的掌心里,看着谢琢被光影映照的眉眼,陆骁想,还是这样发如鸦羽、齿皓唇朱、风仪飒飒的谢侍读,看起来更顺眼。
第10章 第十万里
第二日,不知道是念着舌尖上的微辣鲜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循着昨晚的印象,谢琢又走到了赵叔的面摊附近。
正下着小雨,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看着,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不管是喜欢的吃食,还是旁的爱好,谢琢总是从最初就会克制,断不曾有这般第二日就再来的情况。
“怎么站在这里?”
谢琢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等抬起伞,才发现来的确实是陆骁。
他没有撑伞,毫无顾忌地站在雨里,头发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
陆骁大步走到通往里间的门边,掀开青布帘回头,眉目张扬,玩笑道:“本侯可是亲自为谢侍读打帘。”
谢琢在原地站了片刻,收了油纸伞,“小侯爷打帘辛苦。”
微挑眉,陆骁望了望谢琢的背影,总觉得谢琢今天好像……没把“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没提的是,一大早,他就去了谢琢家门口等着,再一路慢慢悠悠地跟着谢琢走到了这里。
倒也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得昨晚谢琢的状态——就像满是裂纹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碎成片。
不过等他看见谢琢远远站在面摊旁,犹犹豫豫不敢走近,像极了围在卖糖糕小摊前的稚童,明明想吃,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
又忍不住好笑。
在里间的桌边坐下,谢琢听见陆骁问:“蜜煎雕花好吃吗?”
“……好吃。”
其实昨晚把蜜煎雕花拿回去后,他没舍得吃,而是用一个白瓷碟盛好,今早出门时还去看了一眼。
吃完朝食,两人默契地没有一同离开。
谢琢到天章阁时,盛浩元正好在廊下,看见他,关切道:“延龄,昨日陆小侯爷可有难为你?”
谢琢收起伞,甩了甩雨水:“没有,陆小侯爷只让我给其中一段释义。”
“我还在担心,陆小侯爷知道你曾说他是纨绔,会借机为难报复你。”盛浩元又皱眉,替谢琢不平,“不过民间话本,竟要你今科探花郎去帮忙释义,也只有他武宁候能做得出来。”
谢琢不动声色地偏移开谈话重点:“无碍,文体无贵贱,民间话本也有精彩玄奥的。”
盛浩元不赞同:“虽是这么说,但民间百姓,不懂经史子集,受他们追捧的话本多是白话文,遣词粗鄙,多坊间俚语,更逞论精妙奥义?”
本就不欲与他争辩,谢琢回答:“盛待诏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今日轮到你我去史馆中借阅《起居注》,不过不能带出,只能在史馆中誊写。”盛浩元向来不吝于向谢琢卖个好,接着叮嘱,“先前从史馆回来的同僚,都说史馆内的墨不够润笔,最好自己把纸墨都带上,以免不够用。”
谢琢颔首:“谢过盛待诏,延龄记下了。”
这时,余光看见微雨中,陆骁大步朝天章阁走来,谢琢才转身进了阁内。
史馆在宫城东侧,离天章阁不算远,为了防潮防虫,以东西向修建,一名年老的内监负责在进门处核对腰牌文书。
老内监领着两人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制架阁中穿行,无数书册分门别类地摆在上面,若书册内墨字浮起,必浩浩如海。
到了放置本朝《起居注》的地方,老内监弓着背,叮嘱史馆内不可点灯生炉,不等谢琢二人回答,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谢琢和盛浩元负责编纂的部分不同,便就此分开,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