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11章

  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天光渐明,周围安静无声,只偶尔有盛浩元翻动书册的动静。

  谢琢站在架阁前,先快速翻了翻其中一册,很快又放下。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喉间干涩,呼吸也不那么顺畅。

  不过,他的面上没有泄露出明显的情绪,只在手碰上另一侧书的书脊时,指尖轻轻抖了一下。

  他也仅仅允许自己颤了这一下。

  从挑灯夜读,到秋闱,春闱,殿试,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由七品编修,到从五品侍读,再到编纂《实录》,终于有了翻看《起居注》的机会。

  或许是他的指尖太凉,翻开书册时,纸页都生暖。

  映入眼的,是咸宁九年的旧事。

  十二月,除夕前的一次朝会上,御史台及六部大臣联名弹劾内阁首辅谢衡,指其通敌叛国,有负圣恩,谋逆当诛。咸宁帝大怒,怀疑此诬告不实,命刑部严查。

  很快发现了首辅谢衡通敌的铁证,谢衡入诏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因咸宁帝迟迟不予下诏定罪,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在宫门前长跪,高呼“不杀国贼,众怒难消,望陛下不循私情,立杀谢衡,戮于市,以快天下之怒。”

  两日后,咸宁帝在文华殿,询问左右,是不是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下旨后,当日泣而不食,伤怀许久。

  诏书中写道:“谢衡谋叛欺君,结奸蠹国……致庙社震惊,神人共愤……其家属本当依律正法,上赦,妻女流三千里……”

  咸宁十年一月三日,正犯谢衡处以凌迟,死于诏狱水牢;谢氏成年男子五人皆为从犯,斩于市;谢氏女眷处以一等流刑。

  阳光从窗棂照入,浮尘清晰可见。

  谢琢却感觉不到温热,捏着书册的手指紧绷到青白,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刺般,一根一根扎进他的眼里。

  眼底仿佛浸出血色。

  他动作迟滞地往后翻,下一页,记录的是咸宁帝在文华殿召见当日三百太学生的领袖,以示安抚。而上面印着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延龄可是身体不适?”

  几息后,谢琢才缓缓偏过头,看向问话的盛浩元,哑声道:“只是史馆内憋闷,刚刚路上下雨,又受了寒气,所以头有点晕,没有大碍。”

  盛浩元见谢琢脸色苍白,嘴唇也没多少血色,但精神似乎还好,便将视线落到了谢琢握着的书册上,笑问:“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在《起居注》上看见了盛待诏的名字,不由多看了两遍。”

  “我的名字?”盛浩元颇为惊讶,凑过去看了两眼,“原来是这件事。说起来,当时我还在太学,这是我第一次面见陛下,还忐忑紧张了许久。”

  谢琢不动声色地往下问:“我看盛待诏应对十分得体,竟是第一次面圣?”

  见谢琢似乎很感兴趣,盛浩元便接着道:“没错,当时谢贼之事,太学震荡,陛下命我多加安抚,专注学业。”

  “谢贼?”

  盛浩元算了算:“十一年前,延龄那时还很小,又不在洛京,不知道很正常。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朝中已经甚少有人谈及,特别是在陛下面前,更是提都不能提。”

  听见最后一句,谢琢立刻警醒:“有劳盛待诏指点。”

  盛浩元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先帝还在时,陛下很受厌弃。据说当时未及弱冠的谢贼入宫参宴,碰巧遇见了陛下,后来陛下出宫建府,以及再后来的逼宫夺位,都少不了谢贼的帮助,谢贼的父亲甚至为了救陛下重伤身死。

  因为这份从龙之功和恩情,陛下登基后,谢贼平步青云,只可惜后来,一念之差,谋逆叛国,落得如此下场。陛下至今难以接受谢贼的背叛,因此,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及谢贼,只怕又令陛下痛心。”

  他劝告:“你我时时行走御前,更要谨言慎行,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谢琢轻声道:“原来如此,多谢盛待诏告知。”

  “不过,”盛浩元手拢在袖子里,盯着谢琢的神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延龄负责的是咸宁十七年和十八年的部分,怎么翻看起了咸宁九年的旧事?”

  架阁间,一时落针可闻。

  “咸宁十八年,边关大胜,镇国大将军陆渊回京述职,陛下于文华殿召见。相谈中,陆将军提了一句‘多亏九年前,伯平让我暗地里跟散居的柔然部落买马匹,才让我大楚的骑兵实力更进了一步。”

  谢琢语速和平时一般,不快不慢,接着道,“因为不知道陆将军话里说的‘伯平’是谁,恰好话里又提了九年前,所以我就想翻翻咸宁九年的《起居注》。不想随便翻了一页,就正好看到了盛待诏的名字,一时好奇,看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盛浩元笑道,“‘伯平’就是谢贼的字,如今也只有陆将军毫不避讳,能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谢琢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陆将军与谢贼是至交好友,陛下当初认识陆将军,还是由谢贼引见的。”盛浩元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结束谈话时,又仿若不经意般询问,“同僚这么久,还没有问过,延龄是哪里人?”

  “我出身宣州清源。”

  “家人都在清源?”一边问,盛浩元一边伸手拿过十八年的书册,翻到了谢琢提起的那一处——一字不差。

  谢琢眼神黯淡了两分:“清源在咸宁七年,起过时疫,家中父母在那场疫病中相继离世,不过留下了薄产,延龄又幸得忠仆照料,才不至早夭。”

  盛浩元不免唏嘘:“是我莽撞了,不料延龄身世如此坎坷。”

  说着,顺手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心想,应该是他多心了。虽然都姓谢,但谢衡祖籍并非宣州清源。另外,如果是谢氏余孽,断不会大大方方地依旧用这个姓氏,还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况且时间太短,他来之前,谢琢确是在看咸宁十八年那一册才对,否则无法将内容记这么详细。

  他不知道,谢琢几乎过目不忘,

  在史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色渐暗,盛浩元家中有事,先一步离开。

  除了守在门口的老内监外,馆内只有谢琢一人。

  铺开一张空白宣纸,谢琢耐心地洗干净笔,重新磨了墨。都准备好后,他才提笔蘸墨,在纸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个名字——

  杨敬尧,罗常,徐伯明……

  以及,盛浩元。

  写完,他搁下笔,用湿绢反复擦拭手指,像是只写下这些名字,就脏了手一般。

  一连多日,谢琢都坐在史馆誊写,直到休沐日前一天,才将所需内容抄录完毕。

  宫门口,葛武一见自家公子缓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几天谢琢精神都很差,时常出神,晚上总会惊醒好几次,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等谢琢踩着马凳上车,他小心提议:“公子,要不要去一趟千秋馆找宋大夫看看?”

  谢琢摆摆手:“不必,我自己知道。”说完,低低咳了两声。

  葛武口拙,不知道该怎么劝,没办法,只好闭了嘴。忍不住想,要是有个人能管管公子就好了。

  半夜,谢琢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他好像发着烧,额头滚烫,但浑身冰凉,很快,他听见母亲的侍女寒枝去找押解的差役求一碗热水,其中一个差役很快应下,脚底碾着雪的声音逐渐靠近。

  随即,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强行撬开了他的嘴,灌进了一碗滚烫的热水。

  他当即挣扎着吐了出来,嘴里仿佛燃着一把火。

  差役一把将他狠狠甩开,咒骂了一句“兔崽子不识好歹!给你水还不喝了?”

  就在他蜷缩在地上,喘着气,竭力抓起地面上的雪,一把一把往自己嘴里塞时,远远传来寒枝尽力压抑的哭声和几个差役的污言碎语。

  睁开眼来,是床帐模糊的影子,谢琢出了会儿神,等促急的心跳缓下去,他才披衣起身,没有点灯,轻轻推开卧房的门,站到了院子里。

  夜露已重,天边尚未亮起,风吹得他汗湿的脊背发冷。

  他想,他的命,是靠血和人命填起来的。

  阿瓷早已死在了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我只是索命的鬼。

  转身回房时,看见盛在白瓷碟里的蜜煎雕花,表面的糖已经有些化了,没有初时那么好看。

  谢琢想扔掉。

  端起瓷碟,许久,他用指尖蘸了点糖渍,舌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很甜。

  是他甚少尝到的滋味。

  又重新将白瓷碟放了回去。

第11章 第十一万里

  第二天是休沐日,直到辰时都没看见自家公子从卧房出来,葛武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站到卧房门前,敲了敲门:“公子可醒了?”

  没有回应。

  越想越不放心,自家公子独自昏迷在卧房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葛武朝里面大声说了句“公子,我开门了”,这才推开了房门。

  等他走到床边,就看见谢琢眼尾烧得绯红,满头都是细汗,像是在梦魇。心里一跳,葛武当即转身,朝千秋馆跑去。

  半个时辰后,宋大夫喘着气走进卧房,伸手探了探谢琢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葛武来回一趟,呼吸仍平稳。他在路上已经被念叨了一路,很怵宋大夫,连忙将手里的药箱递过去,回答:“公子这几天都睡不好,心事很重。说是要修什么《实录》,所以大半个翰林院都搬到了宫里,我只能在宫门口候着,进不去,不过观公子神色,事务应该很繁重。”

  宋大夫将谢琢瘦削的手腕放回锦被下,眉心紧皱:“从病情看,应该是昨夜受了凉,又没有睡好,这才病势汹汹。不是让你好好盯着公子吗?他不知道看顾好自己,你就要多上点心!”

  葛武站在一边,垂手安静听训。

  “别骂他了,是我自己昨夜惊醒,出了层汗,又受了风。”

  葛武精神一振:“公子醒了?”

  “嗯,”谢琢气息很弱,嗓音也轻,“宋大夫要骂就骂我吧。”

  “你以为你病倒在床上我就不骂你了?”宋大夫被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到了,但到底还是降了音量,“葛武说你每日事务繁多,很是劳倦,夜里也不怎么睡,怎么,就不能珍惜珍惜自己这破破烂烂的身体?你以为你跟寻常人一样,熬更守夜都坚持得住?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谢琢苍白的唇角勾出笑来,安抚道:“您慢慢说,我听着。”他虚弱地咳嗽两声,接着回答宋大夫的问题,“脉绝之象,精心调养,可活五年。”

  宋大夫瞪眼,胡子也跟着抖:“你也知道要精心调养!你的精心,就是半夜不睡觉,起来吹冷风?堂堂探花郎,翰林院侍读,还不如我一个大夫知道‘精心’两个字怎么写!”

  谢琢等他骂完才道:“我去史馆,看到《起居注》了。咸宁九年,腊月。”

  宋大夫倏地噤声。

  谢琢望着床帐,沙哑道:“我看到了那段时间的奏对、审讯记录、诏书,都看见了。”他顿了顿,像是笑了,却又无甚笑意,“和我这些年里查到的、推测的,相差无几。”

  葛武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呐呐喊了一声:“公子……”

  宋大夫不忍听,别开脸,眼睛微红。

  “我没事。我只是看着书里那一行行字,想象十一年前,我父亲从高处被推下,摔得粉身碎骨,无数秃鹫守在附近,嗅到血气后,立刻前来争相分食,像一场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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