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15章

  “私下里的交易,怎会留下把柄。”谢琢顺手拿起砚台旁的墨锭,慢慢磨起墨来,“这翡翠水头极好,值不少钱。已经入秋,衡楼不是马上要准备送往凌北的草药了吗,把这翡翠换成银钱,都买做草药,一起送到凌北吧。”

  “行,这事我来做。”宋大夫听谢琢提起凌北,不免叹气,“听说,凌北陆家想让衡楼帮忙筹措第三批军粮,这在往年可是没有的。”

  谢琢身姿如竹,墨发垂至腰际,鼻尖蕴着墨的香气:“不难想。陛下忌惮凌北陆家,担心他们拥兵自重,每每拨粮草,都只少不多。不怕前线将士吃不饱,只怕粮草一旦有富余,陆家就会蓄养私兵。”

  再加上中间层层盘剥,真正运到凌北边境的军粮,常常不过总数的十之七八。

  而缺的这一部分,再向洛京要粮是不可能的,只能靠凌北开垦军田,以及陆家自掏腰包。

  从咸宁十六年开始,衡楼便从江南一带筹措粮食,再运往凌北,低价卖给陆家。回程前,又从凌北低价收购皮毛和珍稀药材,高价卖到江南。合作至今,倒也不曾有过大的亏损。

  “但这粮草一年比一年少,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宋大夫感慨两句,忽然发现谢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磨了半砚台的墨出来,赶紧让他把手伸过来搭脉。

  不到半炷香,宋大夫撤开手:“公子,这几日,你可有认真吃饭,认真睡觉?”在谢琢开口前,他眉毛一横,“你要是敢说你认真了,我这就掀了千秋馆的招牌,这辈子再不搭脉!”

  谢琢正想说什么,耳朵突然捕捉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就和大步走进来的陆骁撞上了视线。

  谢琢像是找到了证人,朝宋大夫道:“陆小侯爷可以替我作证,这几日的朝食,我都跟他一起用的。”

  宋大夫不由看向陆骁——几日的朝食……都是一起用的?

  他看着谢琢长大,怎么会不清楚自家公子防备心有多重,与旁人间的界线又划得有多清楚?

  陆骁不知道什么情况,见宋大夫看过来,立刻帮腔道:“确实,谢侍读每日早上都会吃一碗面,有时还会喝两口汤。”

  虽然谢琢那碗面,基本只有陆骁这碗一半的量,但——陆骁摸了摸鼻子,我说“一碗面”,应该不存在欺骗大夫吧?

  见宋大夫要起身,陆骁又连忙道:“您继续为谢侍读看诊,不必理会我。”

  宋大夫便坐着朝陆骁拱拱手,又发愁地看着谢琢,还是忍不住嘱咐:“公子,除了朝食,另两顿也是要好好吃的,即便胃口不好,吃不下,也要尽可能地多吃一点。同样,就算晚上常常惊梦,也要尽量多睡觉。你知道,你的身体经不起你这般的消耗。”

  陆骁在旁边听着,不由将视线落到了谢琢身上。

  “还有,明明天气渐冷,就算嫌麻烦不拿手炉,也该把厚披风系上,以免受寒生病。”宋大夫完全不顾及谢琢的颜面,故意当着陆骁的面道,“既然知道自己怕苦,讨厌喝药,那就更该顾及自己的身体。”

  谢琢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瞥了眼听得认真的陆骁:“宋大夫——”

  宋大夫没搭理谢琢,提笔给他写好药方,照例唤药童进来,按着方子去抓药。又看向陆骁:“小侯爷可是来看病?哪里不舒服?”

  陆骁从小身体就很好,连风寒都很少,他只是路过千秋馆,在门口看见谢琢的护卫坐在马车上等着,就脚下一转,进来看看。

  但见谢琢望向他,似乎有些关切,想了想,陆骁随便说了句:“我最近夜里睡不太好,总觉得燥热。”

  宋大夫把了把脉,在场的没有外人,便很快给出诊断:“没什么大碍,小侯爷这是血气方刚,肾气太过充盈。没关系,等以后成婚就好了。”

  陆骁初时还没听明白,血气方刚什么的,为什么成婚之后就能好?等把宋大夫说的这几句话在心里来回念叨了两遍——

  是、难道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陆骁耳朵都烫了,不由下意识地朝谢琢看了眼。

  想到陆骁是武将出身,宋大夫又添了句:“就是以后的武宁侯夫人要多担待了。”

第15章 第十五万里

  最后,宋大夫给陆骁开了两副降火的药,让他不必忧心,回去把药熬好服下,再注意饮食不要太过辛燥就行。

  陆骁随谢琢走出里间,觉得手上提着的药比他以前舞的长枪还重,正想着开口说点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气氛,就听谢琢问:“小侯爷府上可有侍妾?”

  侍妾?

  陆骁连忙摆手:“没有!我现在还是……还是完璧之身!”

  完璧之身?谢琢想说这个词这么用好像有点奇怪,但似乎确实没有别的词可以替代。

  一问一答,气氛再次安静下来。

  站在马车边上,见谢琢没有拒绝的意思,陆骁毫不见外地跟着谢琢登上马车,落下车帘前,朝等在附近的张召比了个手势,让他自己先回去。

  马车外表普通,车厢内部也不宽敞,勉强能坐下两个人。

  陆骁把药放下,肩膀挨着左侧的车厢壁:“侍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我父亲只娶了我母亲,我兄长也只娶了我嫂嫂。”

  他不知道说什么,但不说话气氛又太奇怪了,干脆续上前一个话题,“我爹从小就教我,我们陆家男子提枪上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就回不来了。

  一个女子愿意嫁过来,日日担惊受怕,若是丈夫战死,还要在此后的几十年,担起整个家的重担。所以一定要一心一意对她,万万不能辜负这份情谊。”

  谢琢听完,温和道:“陆将军重情重义。”

  陆骁搭起长腿,综合了从沈愚那里听来的各种后宅传闻,想象了一下:“我倒是觉得,一辈子只跟一个人好就可以!你看,要是家里妻妾成群,她们天天吵架,不管吵输了还是赢了,都来找你哭上一哭,那多可怕?还会闹得你耳朵疼!”

  谢琢想了想这个场面,也心有戚戚:“若是鼻涕眼泪胭脂都往你衣服上擦……很脏。”

  两人对视,都觉得对方所说的很有道理。

  陆骁十四岁上战场,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杀敌、怎么作战。十六岁进洛京,真正算得上朋友的,除了谢琢,就只有沈愚。但沈愚脑子里除了吃的玩儿的,就是话本传奇,所以算起来,陆骁还没有和同龄男子交流过。

  正好马车里只有两个人,很私密,陆骁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半夜睡不好,觉得燥热这种……感觉,谢侍读有吗?”

  谢琢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没有。”

  他身体太差,即使是盛夏,每夜入睡也只会感觉寒冷,尚未体验过燥热睡不着是什么滋味。

  要是哪天,他的身体真的热了起来,想来宋大夫会高呼“药王菩萨显灵”。

  “原来是这样。”

  陆骁有些奇怪,结合他从洛京中一起喝酒的纨绔那里听来的,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子,应该都会……燥热?

  为什么谢侍读不燥热?

  不过陆骁没有深想,转念记起宋大夫说的话:“谢侍读散衙后,吃晚饭了吗?”

  谢琢摇头:“还没来得及,先来了医馆。”

  “我也没有,一起?”视线扫过谢琢的手腕,陆骁总觉得面前这人好像又瘦了,“大夫说了,你要好好吃饭。”

  谢琢很不喜欢与人对视。

  对视时,总能从对方眼里看到很多令人厌恶的东西:傲慢,垂涎,鄙夷,算计……

  但在对上陆骁的视线时,他发现,里面只有干干净净的关切,不脏,一点也不脏。

  不自觉地,谢琢回答:“好。”

  得了这声好,陆骁心满意足地笑开来,又掀起车帘,拍了拍葛武的肩膀:“按我说的路走,今天我带你家公子去吃顿好吃的。”

  听见自家公子愿意吃饭,葛武也喜上眉梢,握着缰绳,心想,陆小侯爷真是个好人!

  马车一路沿着南薫大街出城,在玉津园附近停下。

  陆骁身手利落地跳下车,等谢琢踩着马凳也下来后,指指前面的屋舍:“就是这里。”

  一回头,见谢琢只穿一件月白绣竹枝的文士服站在风里,陆骁吩咐葛武:“把你家公子的披风拿过来。”

  谢琢抬眼看他,笑问:“这你也要管?”

  陆骁理直气壮:“我这是谨遵医嘱!大夫说了,你嫌麻烦不想抱手炉,就该把披风系上,还要厚的才行。”

  谢琢妥协,朝葛武道:“听他的,拿过来吧。”

  等将披风系上,谢琢已经确定,宋大夫之所以事无巨细地嘱咐了这么多,根本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全说给陆骁听的。

  两人沿着种满花草的小径往里走,小路尽头是临湖而建的三五茅舍,以长廊相连,甚有野趣。

  谢琢左右打量后,好奇:“到这里是要吃什么?”

  陆骁随手摘了朵不知名的花,拿在手里转来转去,闻言笑起来:“谢侍读就不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外,拿出刀剑,胁迫恐吓?”

  谢琢很敷衍地配合:“哦,那我好害怕。”

  陆骁大笑:“谢侍读,演戏也要投入一点,不要敷衍地如此明显!”

  “这样?”谢琢顺着他,“那你再问一次?”

  陆骁当真重复了一遍:“谢侍读就不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外,拿出刀剑,胁迫恐吓?”

  谢琢认真回答:“我不会惧怕你这歹人。”

  “为何?”

  “因为少将军定会来救我。”

  不知道怎么回事,触到谢琢笑意浅浅的眼睛,或者只是因为这声极少听见的“少将军”,陆骁有一刹失去了言语,隔了一会儿才别开视线,道:“当然,当然会来的。”

  他轻咳了一下,不太巧妙地把话题转回吃食上:“这里住的是许三娘,前几年在会仙酒楼做厨娘,名气很大,以‘斫脍’闻名。后来得了急病,喉哑再不能说话,便自请归家,现在已经不怎么开门待客了,我能来吃上一顿饭,还是托阿蠢的面子。”

  “沈世子?”

  “没错,他和许三娘有私交。”觉着这么说不对,陆骁改口,“不,应该说他和洛京所有做菜好吃的厨子,都有私交。”

  正说着,屋舍的大门打开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有些拘谨地迎上来,看见谢琢,似乎呆了呆,随即红着脸,背过身引他们入内,此后,再没敢抬头看谢琢第二眼。

  两人在湖边的水榭坐下,不远处便是平静的湖面,再往远看,层林尽染,倦鸟盘旋,天边晚霞似泼彩。

  不多时,许三娘过来,先朝两人施了一礼。她衣裙讲究,束着高髻,气质干练。亲自上了一道鱼羹,复又端坐在案前,准备做斫脍。

  “斫脍”是将生鱼切成薄片,蘸葱丝和酱,几十年间,风靡大楚,多为宴席的主菜。

  许三娘挽起衣袖,一阵有节奏的刀响后,盛在盘中的鱼片薄如丝缕,轻可吹起。

  陆骁见谢琢夹了一块鱼片,神情关切地问:“可吃得惯?”

  谢琢嘴里含着一口酒,被辣地不敢往下咽,只点了点头。

  嘴角不由翘起,陆骁见谢琢确是喜欢,才朝等候的许三娘道:“今日有劳您亲自下厨。”

  许三娘打量坐得很近的两人,又施了一礼,笑意晏晏地离开了。

  陆骁自从听了宋大夫的话,就把谢琢“吃不好睡不好还畏寒”这三条放在了心上:“谢侍读不是洛京人,是不是因为饮食上不习惯,所以才胃口不好吃不下?”

  谢琢其实是从小到大,各种药吃了太多,脾胃虚弱,所以一直没什么胃口。但他不欲提起这些,只答:“有这个原因。”

  “那以后,若是有空,我就带谢侍读把洛京各种美食都尝上一尝,说不定胃口能好一点?”

  陆骁还吃着鱼片,就已经开始思考下次带谢琢去吃什么了。

  “好。”

  谢琢放下筷子,发现这酒虽然辣,但有种淡淡的荷香,佐上鱼片,味道极好,不由又喝了半杯。

  等天色渐暗,陆骁和谢琢从屋舍出来,之前引路的小姑娘匆匆跑来,递给陆骁一张字条,小声道:“三娘让我给小侯爷的。”

  “给我的?”陆骁接下来打开,等看清上面的墨字,不由滞在原地,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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