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暮色四合,夜风正清,谢琢裹着披风,站在繁盛的花草间,揉了揉额角。他多喝了两杯酒,眼尾和颧下都染了一层薄红,唇色更是绯艳。
察觉到陆骁撤回的视线,他追着看过去,有种不自知的靡丽,嗓音微哑地问询:“小侯爷?”
“没……没什么。”陆骁往旁边走了两步,踩到花草,又赶紧抬脚,确定这距离谢琢应该听不见了,才低声朝小姑娘道,“你回去告诉三娘,与我同来之人是我好友,不是我的心上人。而且他虽然长得很好看,但不是着男装的姑娘,他就是男子。本侯最近也没有喜事要办,她误会了。”
小姑娘仔细把话记下,蹲身行了一礼,转身跑回了屋舍内。
等上了马车,谢琢靠着车厢壁,随着颠簸摇晃,合眼昏昏欲睡。
陆骁的酒量是在凌北军营里练出来的,这点荷香酒就算一坛喝完,也醉不了。他本在闭目养神,但没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谢琢看去。
谢侍读容貌极盛,否则也不会被冠上“琢玉郎”的名号,但要是谢侍读知道有人说他长得像女子,应该会不高兴吧?
不过,确实甚少有男子会打耳洞,皮肤还这么白,骨架也细,当时谢侍读没有站起身,不怪许三娘会误会。
说起耳洞,陆骁偏过头,又定睛看了看。
应该是喝了酒,谢琢耳垂红得像桃花瓣,上面的痕迹看不太清楚。
为了看清,陆骁不由靠得更近了点。
落梅的冷香夹杂着温湿的酒气萦在鼻尖,他本能地嗅了嗅,觉得这气息很好闻。
就在这时,睡过去的谢琢像是察觉到什么,搭在披风面上的手指动了动,唇间发出含糊的呓语:“哥哥……”
陆骁听得分明。
哥哥?
难道,谢侍读家中也有兄长?不对,他记得在胭脂铺里,谢侍读曾说自己是家中独子。
重新坐正,陆骁望着马车外渐深的夜色,漫无边际地想起,阿瓷小时候,也总是乖乖被他牵着,喊他哥哥。
第二天,谢琢起床时头有些昏沉,不过夜里难得没有惊梦,睡得很好,甚至罕见地醒得太晚,差点误了去天章阁的时辰,连朝食都来不及吃。
葛武送谢琢去点卯时,很高兴:“多亏了陆小侯爷,昨日公子不仅在马车里睡了一路,回家后也很快就睡着了。”
“嗯。”谢琢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梦,却忘了到底梦见了什么。
临近中午,谢琢花了点银钱,请负责天章阁茶水的宫人帮忙熬了药。
顾及药气,他没有将药端进阁内,而是站在廊下,准备喝完再进去。
熬药的宫人安静候在一旁。
可想是这么想,看着黑而浓的满满一大碗药,谢琢朝宫人解释:“我等放凉一点再喝。”
宫人笑容满面:“自然,放凉一点喝好。”
陆骁走近时,看见的就是谢琢对着一碗药发愁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笑,心道千秋馆的大夫说的确实没错,又调整了表情,走近:“谢侍读今日无事可做?”
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陆小侯爷,”谢琢颔首行礼,没接他的话茬。
一旁候着的宫人一见黑色麒麟服,就知道来的是武宁候,也急忙行礼。
陆骁摆摆手说了声“免礼”,轻笑:“这是在喝药?谢侍读身体如此虚弱,不如在家躺着休养,何必辛苦来翰林院点卯。”
谢琢神色极淡,似是不想跟陆骁有争执:“不劳陆小侯爷费心。”
陆骁听完,像是没了兴致,走之前,还低低道了声“无趣。”
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陆骁借着视线死角以及谢琢官服宽袖的遮挡,极快地握了握谢琢的左手。
谢琢睫毛一颤,像是被对方温热的体温烫了一下。
陆骁走远后,谢琢屏气喝完药,将碗客气地还给等候的宫人。
等那宫人也离开,周围再无旁人,谢琢才摊开左手,露出了被紧紧握在掌心里的一颗……糖?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花草编织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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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脍”和“薄丝缕,轻可吹起”——出自段成式,《酉阳杂俎》
第16章 第十六万里
陆骁的糖一送就送了好几日。
有时是擦肩错身时,隐蔽地塞进谢琢手里。有时是夹在话本里,带着轻佻的笑意,连书带糖一起递给谢琢。
还有一日清晨,谢琢到天章阁时,发现他的桌上有两片落叶。盛浩元看见,还奇怪地说是不是前一晚窗户没管严实,树叶好巧不巧地,正好被吹到了谢琢桌上。
趁盛浩元转身,谢琢伸手,果然在树叶底下找到了一颗糖。
他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份精心准备的小惊喜。
漏钟已近午时,谢琢悬着笔,却许久都没落下一字。直到笔尖有墨滴在纸面上,他才骤然回过神。
快午时了。
将被墨污了的纸换下,铺开一张干净的,谢琢重新提笔,想了想,知道自己现在心神不宁,干脆又将毛笔放回笔架,稍事休息。
距离午时还有半刻,送药的宫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那——
就在这时,谢琢身后的窗棂上响起了极轻微的三声敲击。
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头,隔了几息,谢琢才站起身,借着开窗透气的动作,看见窗台上放着一颗用花鸟纹白麻纸包着的糖。
他伸手捡起。
很轻。
却让他又一次开始期待宫人把药端来了。
因为,喝了药,就可以吃糖了。
到了午间休息进食的时候,盛浩元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投向谢琢旁边的空桌:“陆小侯爷今日应该又不会来了吧?”
谢琢藏在宽袖下的手握着糖:“应该是的。”
“这武宁候还真是随心所欲,昨日有人说好像在水池旁的回廊看见过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人都到天章阁面前了,也没来点卯。”盛浩元邀请道,“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走在天章阁外的回廊里,盛浩元说起:“前日,陛下下旨,夺了杨显对京畿守卫的实权,官职也降到了四品。”
杨显正是大皇子的岳丈。
谢琢听完,毫不意外。
咸宁帝不满京畿守卫权在大皇子岳丈手中已经很久了。
若某一天大皇子想要夺位,那么,京畿地区所有的守军,都有可能将手中的尖锐兵器指向洛京皇城,指向皇位。
这是咸宁帝极为忌惮的。
上次杨显邀大皇子去校场观看演练这件事,就触了咸宁帝的逆鳞。
而在谢琢将“引导失当”这个名头安到杨显头上后,大皇子和文远侯毫无察觉,只想着顺势将罪责全都推到杨显头上,自己全身而退。
那么,就不能怪咸宁帝以此为由,再进一步,彻底抹了杨显手中的实权。
天家无父子,两个儿子都已经及冠。他们手中越是无权无人,咸宁帝的心才会越安定。
谢琢看着水池中成群的锦鲤,回答:“杨显行为失当在先,陛下不过是以儆效尤。”
盛浩元笑道:“延龄总是这样,滴水不漏,每句话都毫无错处。”
谢琢:“盛待诏谬赞了。延龄不过是因为无亲族可傍,只好自己谨言慎行,求得前路安稳。”
盛浩元又续上前言:“听说,向陛下进言,说‘大皇子在校场观看演练,是周围臣属引导失当’的,就是延龄?”
谢琢没有否认:“是我,当日恰好在文华殿轮值。”
盛浩元意味不明地夸奖:“延龄做得很好。”
散衙后,谢琢登上马车,掀开车帘,一眼就看见坐在里面的陆骁。
陆骁毫不见外,见谢琢上来,还笑问:“从天章阁到宫门口,不过几百步,谢侍读怎么走了这么久?”
放下车帘,谢琢坐到陆骁旁边,问他:“你怎么来了?”
“天章阁说话不方便,我看着快到散衙的时间了,干脆上了这辆马车,跟葛武一起来宫门口等你。”陆骁直入正题,“今天中午,那个姓盛的找你做什么?”
谢琢实话实说:“他问我,大皇子那件事里,当时在文华殿中的是不是我。”
“我猜就是这件事。”陆骁说起正事时,脸上的轻佻和张扬通通收敛,毫不避讳道,“大皇子的岳丈被夺权贬官,二皇子一派高兴地恨不得大摆流水席,请全洛京的人吃上三天。”
他又评价道:“你在文华殿中的应答,可以说是面面俱到。陛下有了台阶,也有了剥掉杨显手中京畿守卫权的理由;大皇子虽然折了京畿守卫的兵权,但不仅没有被降罪,还全身而退,担了个“纯孝”的名头,与陛下重归于好,恩宠仍在。”
谢琢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觉得我太工于心计?”
陆骁理所应当:“工于心计又如何?你在御前行走,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若是你说一句话出来,能把人全都得罪了,那不知道你已经死多少次了。”
马蹄踏在石板上,哒哒声很有节律,谢琢刚刚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一只手支着下颌:“盛浩元和二皇子是什么关系?”
明明这些事情,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但莫名的,他就是想从陆骁这里再听一遍。
“你应该不知道,那个姓盛的,娶了阁老徐伯明的庶女。徐伯明的嫡长女嫁的,正是二皇子。”
听见“徐伯明”这个名字,谢琢拢在袖口处的手指仍是紧了紧。
“徐伯明这个老匹夫,城府极深。虽然他对外说的是,作为当年科举考试的主考官,他欣赏盛浩元的才华,才招为女婿。但实际上,当年姓盛的还在太学时,两人便暗暗有了接触。”
陆骁语气讥诮,“就是有了徐伯明的指点,姓盛的才领着三百太学生去宫门前伏阙上书,长跪不起,逼得陛下不得不下旨,定了谢首辅的罪。所以什么在科考时惜才,起了招婿的心思,都是骗人的假话。”
这桩往事从陆骁口里听来,谢琢觉得喉间干哑发痛,他勉强镇定地发出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陆骁不是很懂谢琢为什么会这么问,还是回答:“我查过。”
呼吸一窒,胸口瞬间几阵闷痛,谢琢蓦地将手藏进袖内,以免被陆骁发现他的手指正在止不住地痉挛。
他查过。
陆骁查过当年的事。
他称呼谢衡为“谢首辅”,而不是“谢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