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29章

  “会。会难过如死。”

  “我不会忘记你的。”陆骁喉间发涩,但仍笑道,“即使日后我离开洛京,回了凌北,关山千里相隔,我也不会忘记你。”

  谢琢眼里映着烛光,也笑道:“好。”

  陆骁想,他要的哪里是道歉或者理由?

  他要的不过是,谢琢如他一般,与他相同。

第28章 第二十八万里

  入冬后, 白昼渐短,虽然朝廷讲究“冬藏”,往后延了点卯时间, 但谢琢踏进宫门时, 天通常都还将亮未亮。

  天章阁里生了炉子,热茶也时时供着,但葛武依旧不放心, 手炉、棉衾、斗篷样样备齐不说,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守在天章阁门口, 以防谢琢有哪里不舒服找不到人。

  “我这寒疾你又不是不清楚, 而且,我早已经习惯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

  “公子习惯了, 不代表我们就不会担心。”葛武声音有些闷, “这毒从胎中带出来,宋大夫研究了这么多年, 药也试过数不清多少种,不知道什么才会有成效,让公子冬日好过一点。”

  熟练地把马车停在宫门口, 葛武先跳下车放好马凳, 又问:“公子, 天章阁里烧着炭,会不会气闷,加重咳嗽?”

  从马车下来, 骤然迎上冷风,谢琢咳嗽了两声:“陛下体恤,阁里用的是无烟的银碳, 放心。”

  他想起去天章阁的第一天,陆骁让他坐到他旁边,说等天气渐渐冷了,阁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过气时,窗户缝正好可以借来透透气。

  现在,他每次打开窗户缝透气,都会想起当日的情景。

  只不过,陆骁那张书案已经空置好几天了。

  文远侯一案后,见咸宁帝没有往深里追究的意思,朝廷上下原本惶惶的人心又都安稳下来。二皇子李慎解除禁足后,沉静了许多,连带着盛浩元也恢复了从前八面玲珑的模样。

  谢琢踏进天章阁,刚解下斗篷放好,盛浩元就笑着迎上来:“延龄前日又告了病,身体可还好?”

  “劳盛待诏关心,已经好多了。”谢琢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主动询问:“盛待诏可是有事?”

  “嗯,天已寒,玉津园里的浅绛绿萼梅起了花苞,正是观赏的好时候。明日恰好是休沐,我和几位友人准备在园中设宴,也算风雅。前几日延龄在病中,我不便相邀,一直到今日才开口。”

  谢琢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先问:“不知参宴的都有哪些人?”

  盛浩元说得详细:“翰林院以及六部的几位同僚,名字延龄都熟悉,还有几个太学的学生以及洛京略有声望、尚未入仕的文士。这种小聚我办过几次,以文会友,大家不称官职身份,年岁又相差不多,通常都不会拘束。”

  短暂的考虑后,谢琢欣然应允:“既是如此,那延龄就却之不恭了。”

  第二天,谢琢带着葛武,乘马车去了城外的玉津园。

  他到的不早也不晚,在座的人见他身穿月白文士服,外面披着厚厚的斗篷,唇色发白,和传闻中一样体弱畏寒,纷纷说要将避开风口的座位让给他。

  众人对“琢玉郎”好奇已久。在此之前,谢琢惯常独来独往,气质清寒,无论是文士间的小聚还是文会,都没人敢贸然邀请他,怕遭到拒绝,失了颜面。

  因此,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第一次跟谢琢坐到一处,谈论诗文。

  有个圆脸的文士豪爽笑道:“我等这次还是托了盛兄的情面,才如此近距离地见识了琢玉郎的风采!”

  谢琢神情歉意:“延龄自小沉迷看书,不通世务,家里也没有长辈教导,以往或是日后有得罪之处,只能请诸位海涵了。”

  他这番话将态度放得很谦逊,在场的人又都知道他受咸宁帝信任,年纪轻轻,已在御前,没人想跟他交恶,于是很快都笑开来,一时气氛极为融洽。

  浅绛绿萼梅的花苞紧实,缀在枝上,如翡翠凝珠。几盏温酒清茶后,盛浩元为首,先作了一首诗,在场有诗才的纷纷咏和,又有善书法的人将这些诗全都记录下来,等宴后集成诗集,用来传阅收藏。

  等开始聊起文章经义后,众人很快发现,谢琢不爱掐尖出头,但似乎不管什么问题到他那里,他都能作答,往往答案还会令人眼前一亮。

  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在洛京才名很响,他不信邪,故意出了一个极偏僻的题目,谢琢依然对答如流,仿佛不需要思考一样。

  吴祯不由拱手道:“延龄高才,当真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他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起,“不知延龄如今可有婚配?如果没有,我家里有个妹妹,秀外慧中,诗画都能勉强一看,延龄要不要考虑考虑?”

  一边的圆脸文士大笑:“就你家里有妹妹?我妹妹年方十五,古琴弹得极妙,若与延龄成亲,以后必然琴瑟和鸣!”

  又有人道:“我也有妹妹,长得很是可爱,延龄要不要考虑考虑?”

  “你妹妹不是才七岁吗?”

  众人不由哄然大笑。

  就在这时,从旁边插进来一道散漫的声音:“这么热闹,你们是要让谢侍读考虑什么?说给本侯也听听?”

  谢琢正低着眼眸,从在刚才的哄笑中分辨出那道熟悉的脚步声时起,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就已经悄然收紧了。

  现在,陆骁出声,他才抬起头,随众人一起看了过去。

  木柱边,陆骁不怕冷似的,单单穿着黑色麒麟服,头发用红色的锦带高高束起,身形挺拔,随意地抱臂站着。

  他似乎很感兴趣,嘴角挂着笑,又问了一遍:“怎么,难道是什么秘密,不能说给我听?”

  站在他旁边的沈愚金冠玉腰带,也跟着道:“有什么好玩儿的,本世子也听听?”

  在场的人都知道,沈愚还好,但陆骁性子浑不吝,没规没矩,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更知道他御赐麒麟服,身后站着的是当今圣上。私下里说他游手好闲没什么,但明面上不能轻易得罪了。

  于是吴祯起身,笑道:“起因是吴某钦佩延龄的才学,便问起延龄是否有婚配。”

  婚配?陆骁嘴角的笑容微敛,语气不辨情绪:“然后呢?”

  吴祯以为,他回答到这里就算完了,不明白陆骁为什么还要追问。但莫名地,明明陆骁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他却被对方的气势狠狠压着一头,不禁开口:“是吴某言辞无状,玩笑着询问延龄对舍妹是否有意。”

  此时,气氛已经凝住了,任谁都能看出,陆骁不是无意路过,而是专程来找茬的。

  “言辞无状?你自己还挺清楚。”陆骁视线从吴祯身上移开,落到了谢琢那里,“谢侍读还没有回答。”

  坐在盛浩元旁边的圆脸文士不忿,想站起来,被盛浩元一把拉住。盛浩元又打量了一眼陆骁的神情,觉得他颐气指使,很是不客气——看来谢琢和武宁候不和这件事,不似作伪。

  谢琢放下手里的茶杯,似乎完全没有被周遭紧绷的氛围影响,语气自然:“我正好要回答,延龄身有痼疾,实在配不上诸位捧在掌心的珠玉,近几年应当都不会想成婚的事。”

  陆骁点了点头,一个字没留下,转身走了。

  等人走远后,才有人小声说了句“得意个什么……”

  聚会重新热闹起来,众人都刻意地遗忘刚刚那个插曲,更是决口不提陆骁,开始谈论起失传的琴谱来。

  盛浩元见谢琢有些魂不守舍,面露担忧:“延龄可是身体不适?”

  在天章阁内共事这么久,他是亲眼看着谢琢一碗汤药接着一碗汤药,似乎比传闻中还要体弱。

  谢琢回过神来,不由地又朝陆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道:“让盛兄担心了,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听大家谈论诗文实事,很有裨益,遗憾以前错过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听见“盛兄”这个称呼,盛浩元心知自己此次邀请谢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笑着宽慰,“以前是以前,过去就过去了,以后若再有文会小聚,我一定叫上延龄一起!”

  谢琢感激道:“延龄先谢过盛兄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盛浩元轻叹,“洛京就像一座大山,我等想要从山脚向上攀爬,一个人总是势单力薄。若有三五好友,群策群力,则要顺遂很多。”

  谢琢赞同:“盛兄说的对。”

  另一边,陆骁离开梅林后,胡乱挑了个方向,最后停在了一座枯了水的假山旁,一边想事情,一边脚下无意识地用靴子碾着泥,有一下没一下的。

  周围的树藤花枝叶子全都落了个干净,沈愚吃完新买的梅花糕,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景可赏,太无聊了,还不如躺在府里听说书先生讲话本。

  见陆骁盯着假山上的一束枯草,已经出了半晌的神,沈愚跟着凑过去,好奇:“陆二,你到底在看什么?那株枯草难道是什么仙草不成,还能被你瞪开花了?”

  发现陆骁一个字没应,沈愚又念叨道:“话说,你火急火燎地把我拉出城,到底是来干什么?说赏梅吧,梅花也没见你赏上两眼。不过也对,那些浅绛绿萼还都是些花骨朵,不知道有什么好赏的。那群人真是厉害,竟然能用花骨朵做出几首酸诗来!”

  “嗯。”陆骁原本是听说谢琢前两日告了病,放不下心,又得知他今天要来参加什么聚会,干脆亲自来看看。

  依刚才所见,谢琢脸色确实有些白,但没怎么咳嗽,病应该是好些了。

  脑子里想着事,陆骁的回答就很敷衍:“在洛京待久了,想出城来走动走动,不行?”

  沈愚翻了个白眼:“行行行,你心情不好,你说什么都行。”

  刚说完,他就听陆骁道:“那些人自己都长得歪瓜裂枣、尖嘴猴腮,其貌不扬,文采平庸,他们的妹妹肯定也差不离!”

  沈愚附和:“没错,我见过那个吴祯的妹妹,性格泼辣尖酸,还时常跟我姐姐比首饰比衣裳比胭脂水粉,很是招人烦。”

  “他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翰林,前途不可限量,洛京内外想招他为婿的人家,肯定能从宫门口排到这里。”

  沈愚脑子转得慢:“啊?”

  “……他竟然还夸她们是‘掌中珠玉’!”

  话里还有点委屈。

  沈愚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敢情你一直在说谢侍读?”

  陆骁奇怪:“不然你以为?他们是在给谢侍读说亲事,我不是在说谢侍读,那是在说谁?”

  他一顿,语气又有点莫名地说了句,“不过谢侍读说他近几年都不会考虑成婚的事情。”

  “谢侍读身体不好,暂时不能娶亲成婚,你高兴什么?”沈愚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己这个兄弟了,他呼了口冷气,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拍上陆骁的肩,“我明白了陆二,你是在,幸灾乐祸!”

  作者有话要说: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世说新语》

第29章 第二十九万里

  梅林小聚后, 谢琢又应盛浩元的邀请,去会仙酒楼参加过一次文会。到场的人里,除了两三个是上次见过的以外, 旁的此前都不认识。

  但谢琢记性好, 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将名字、相貌、家乡何处甚至饮食忌讳等信息和人对上,让对方觉得自己很受重视, 是被认真记着的。

  仅两次聚会,众人对谢琢的印象, 就从独来独往、清高难接近, 变成了文采惊艳、谦和有礼、寡言心细。这种转变最明显的就是,中午在阁外休息时, 有人会主动过来和他闲谈。

  檐下, 树枝上零星缀着的几片枯叶被风卷下来, 盛浩元拢着衣袖,慨:“天气是越发冷了, 不知道何时会下雪。”

  听见谢琢的轻咳,他担心道:“以前唯恐冒昧,一直没问过延龄这痼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认识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延龄可要去试试?”

  谢琢唇色微白, 哑声道:“这痼疾是从小就有的,极是难治,我最近一直在千秋馆宋大夫那里看诊抓药, 大夫说,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看开春了会不会好一点。”

  “千秋馆的宋大夫?”与他们两人站在一处的是待诏寇谦, 他惊讶道,“可是被称作岐黄圣手的那位?”见谢琢点头,他叹息,“宋大夫医术极为高明,我家中父母也曾去找他求过药,几乎是药到病除。”

  盛浩元遗憾:“宋大夫都无计可施,那我认识的几个大夫估计也没什么把握,可惜帮不上什么忙。”

  等盛浩元被掌院学士叫走,谢琢不动声色道:“盛待诏为人良善,很是热心。”

  寇谦身量不高,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稳重,早早续了须,他点头:“没错,我与他同一年参见科考,那年秋闱结束后,各地的举子们陆续到了洛京,但洛京房宅不管是买还是租,都非常昂贵,不少人都只能寄居寺庙之类的地方。

  据说盛待诏不忍,邀请了好几个家境穷苦的举子到他家里住,只收取极少的银钱。还慷慨解囊,资助了十几个举子。所以不管以前在太学,还是现在在文士中,盛待诏名望都非常高。”

  “太学?几乎没有听盛待诏提起过。”

  见谢琢面露疑惑,寇谦解释:“盛待诏为人谦逊,肯定很少提起。不过当年盛待诏在太学时,可以说是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他促狭道,“祭酒和好几个夫子助教都想把女儿许给他,招他当女婿。”

  谢琢惊讶:“好几个?”他又故意往外站了两步,“我们小声一点,别被盛待诏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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