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谦笑出声来,配合地压低声音:“没错,当时,祭酒的女儿还拦了盛待诏的路,问他对自己是否有意,盛待诏说大丈夫未立业,何以成家,婉拒了,最后那姑娘红着眼睛跑开了。我印象里,这类的事情不止一两件。”
谢琢像是被这些消息惊住了:“真没想到……”
“就像我也没想到,我竟然会和延龄在天章阁外,聊这些闲闻旧事。”聊些旧闻可以增进关系,但说多了也不太好,寇谦自然地转开话题,“不光是我,大多数人都觉得延龄风仪飒飒,十分孤傲,不敢轻易接近。不过接近了才知道,原来延龄只是不太擅长与人结交。”
谢琢脸皮薄,有些不好意思般:“以后还要靠寇待诏为我洗脱冤屈!”
寇谦一口应下:“哈哈哈,这是一定的!”
这时,看见陆骁远远行来,谢琢和寇谦纷纷停下话,抬手施礼。
乌皮靴踏上石阶,陆骁从两人面前经过,随意地摆摆手:“不用多礼。”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毫不客气地将谢琢上下打量了一遍,语气不善:“谢侍读身体不是很差吗?怎么,穿这么点站在外面吹冷风,是想得个风寒,好有个理由告病在家,不用早起来阁里点卯?”
谢琢反应过来——他从阁里出来时,忘记披上斗篷了。
他拱拱手:“下官会不会生病,就不劳陆小侯爷费心了。”
陆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走进阁内。
整个下午,陆骁先是趴在桌案上睡了小半个时辰,醒后,又翻了几页话本,后来估计是看得不耐烦,找谢琢拿了笔墨和纸,胡乱涂画,一涂就涂了一下午。
等陆骁走了,寇谦语气嫌恶:“真不知道是哪阵风把他又吹来了,那厚厚一沓鬼画符,真是浪费纸墨!之前在阁外,还拎出些小事指责延龄,故意找茬。”
谢琢“嗯”了一声。
他坐得近,只瞥了几眼就能看出来,陆骁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鬼画符。
如果他没有记错,陆骁在纸上几笔勾勒出的线条,正好与凌北的山川河流相契合,行军险要的地点还有专门的标注。
只不过陆骁怕别人发现,又添了不少墨迹上去,不是非常熟悉舆图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他则是靠着记忆力,能将二者一一对照。
盛浩元接话:“听说陆小侯爷是被陛下赶过来的,陛下说他成天不知在在哪里混日子,正事不做。没办法,陆小侯爷才不得不来阁里坐了半天的值,还真是难为他了。”
自从上次陆骁为了个宫女,当着众人下了他的面子后,盛浩元私下里说起陆骁时,总是讥讽居多。
谢琢顺手收了陆骁桌上的废纸,一起扔了,没有接腔。
踏出宫门时,天色已经黑透,葛武摆好马凳,又提着一个灯笼,帮谢琢照亮。
马车行在永宁坊附近的街上,谢琢问起:“葛叔可有传信回来?”
葛武的声音混着清脆的马蹄声:“有信,潦草几笔,说他明日傍晚入城。不过几日前,我爹才说他刚进青州的地界,正常的话,应该后天到京畿才对。”他想起什么,“幸好罗绍支使人来刺杀公子的那天夜里,我爹不在,不然我真怕他会去厨房里拎出两把菜刀冲上去。”
谢琢也想到了这个画面,轻笑:“没错,是葛叔会做出来的事。”
葛叔常年忧心谢琢的胃口,干脆自己练了一手的好厨艺。后来葛武练武,葛叔闲时也跟着学了学,拿着最趁手的武器就是菜刀。
看了看天色,谢琢道:“明日正好休沐,也不会下雨,我到城门口接一接葛叔。”
第二日果然没有下雨,不过天黑的还是一般早,不到戌时就已经暗了下来。
会仙酒楼,陆骁坐在临街的包间里,正在看一本诗文集,集子是从谢琢参加的那场梅林小聚里抄录流传出的。
对面的沈愚撑着下巴,正拨弄发带上串着的十颗金珠子,百无聊赖:“诗文集有什么好看的?全都是些酸诗,一会儿看着梅花,就羡慕它们高洁的品行,嘴上说羡慕,自己乌七八糟的事情没少做。隔了一会儿又慨自己就像梅花瓣,不与泥土同流合污,转个身,趋炎附势跑得比谁都快!”
陆骁抬抬眼:“阿蠢,你口才越发伶俐了,话本听多了的缘故?”
沈愚为自己申辩:“谁是阿蠢,这里没人叫阿蠢。而且关话本什么事,我是厌恶不齿,愤怒填膺,才噼里啪啦,口齿伶俐!”
陆骁从诗文集里看见了两次“琢玉郎”,一次“遇谢郎”,还有一次“探花郎”,觉得这群文人写的诗确实是些酸诗,毫无内容和风骨可言。不过诗怎么样不重要,谢琢在里面被恭维着的、没被欺负就好。
见陆骁将诗集随手扔到桌面上,沈愚笑得不怀好意:“陆二,觉得里面的诗写得怎么样?”
陆骁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那你要不做两句诗来听听?”
“在这儿等着我?”陆骁靠着椅背,手臂随意地搭在桌面,眼前蓦地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时还是秋日,天下着雨,他路过新昌坊,恰好看见谢琢从千秋馆出来,浅色的文士服和玉白的发带被风吹得轻荡。
地面湿漉,谢琢刚撑起油纸伞,原本淅淅沥沥下着的雨突然停了,谢琢望了望天色,似乎有些惊讶,还伸手出去探了探。
“秋雨入洛京,为君一人停。”
“什么?”沈愚一愣,“为君?为谁?而且怎么就因为一个人停了,我们不是人?”
陆骁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把话说出了口,连忙掩饰道:“你不用知道是为谁,反正不是为你就行了。”
沈愚没想到跟自己一起立志当文盲的兄弟竟然还真能作诗,追问:“只有一句?平平仄仄我也不太懂,但看起来是有点像一句诗,那下一句呢,有没有下一句?”
陆骁哼笑:“你让我作我就作,我这个小侯爷当得不是很没面子?”
说着,他视线往窗外一扫,忽地定住。
一辆马车正好从会仙酒楼前驶过。
沈愚奇怪:“你看见什么了,突然直了眼?”
“是谢侍读的马车。”
“谢侍读?”沈愚也跟着探头往下看,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那是谢侍读的马车?”
谢琢的马车不是特制的,无论是拉车的马,还是车的型制、用料、布帘,都格外普通,在洛京城里,低品级的官员和稍富裕的平民几乎都会选这样的来代步,辨别度极低。
“他的马车右边檐上有补料的痕迹,颜色不同。车轮可能以前坏过一次,钉了三颗钉子上去,呈一字型。拉车的马右耳朵是黑的,马脖子上还秃了一块。缰绳上,则挂着两个不会响的铜铃。”说到这里,陆骁见沈愚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停下话,不免奇怪,“你什么表情?”
沈愚放下手里的果子:“我只问你,给我拉车的马,是白的还是黑的还是棕色的?”
“……”陆骁迟疑片刻,“你拉车的马经常都在换,谁记得住!”
“那今天呢,今天给我拉车的马什么颜色?”
陆骁仔细回忆后,选择闭嘴。
沈愚捂着心口,表情夸张:“连给谢侍读拉车的马脖子上秃了一块你都记得清楚,却不知道给我拉车的马什么颜色!陆二,你太让我寒心了!”
陆骁别开眼,又理直气壮:“那你说说,今天给你拉车的马什么颜色?”
沈愚:“……”
糟了,今天的马什么颜色来着?
陆骁得意:“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怪我?”
沈愚也理直气壮,一拍桌子:“我家那么多马,我又不是赶车的马夫,我怎么知道今天的马什么颜色?”
“那不就对了?我难道是赶车的车夫?”
“好像……确实?”
沈愚想了想,怀疑陆骁是在故意绕晕他!
第30章 第三十万里
马车经过州桥和朱雀门, 就到了洛京的外城。
葛武赶着马,熟练地拉紧缰绳,停在了南熏门附近。这里是入城的必经之路, 倒不怕错过。
转过身, 葛武隔着布帘道:“公子,不知道老头子什么时候才到,你要不先养养神?这天气冷, 公子容易犯寒疾,手炉还暖和吗?千万别冷着了, 否则老头子看见, 肯定又要敲我脑门。”
谢琢掀开车帘,见城门附近有不少提着茶瓶的小贩, 旁边还放着烧汤烹茶的碳炉, 许多城门的守军和做公私差事晚归的人都在碳炉前驻足。
他吩咐葛武:“夜里冷, 你去买碗热茶汤喝吧,暖暖身。”
葛武身强体壮, 但还是接下了自家公子的这份关心,笑着“欸”了一声,跳下马车, 过去买了一碗茶汤喝下。
两人没等多久, 背两个包袱牵着马的葛叔就进了城, 谢琢温和道:“葛叔一路辛苦,让马跟着车,上来和我一起坐?”
葛武也道:“老头子, 你身子骨一路上可颠散架了?马放着我来照管,你去歇歇。”
葛叔身形精瘦,眼角的笑纹很深, 慈眉善目的,听了葛武的话,一眼瞪过去:“你爹我精神着!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哦。”葛武摸了摸脑门,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为妙。
对上谢琢,葛叔声音温和许多:“我这身上还裹着寒气,一会儿进了车里,过给公子就不好了。我先跟葛武一起坐外面,缓缓再进来跟公子汇报。”
谢琢没有勉强,应允了。
马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葛武想起来:“老头子,你不是从青州走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到洛京了?才看到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老眼昏花,写错了字。”
“你才老眼昏花!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现在话都不会说!”葛叔骂完人,跟着解释,“我从凌北回来后,走了新辟的那条官道,顺路回了一趟清源,替公子拿了个东西。”
葛武奇怪:“公子的什么东西?”
当初从清源搬到洛京,不好动静太大,基本只带了些必备的,大部分物什都还留在清源的宅子里。
也是因为没带来的东西太多了,葛武一时想不出来,什么东西重要到他爹亲自回了趟清源。
打开包袱,葛叔将一个木盒拿出来,隔着布帘递给谢琢。
葛武见了盒子,一眼就认了出来:“原来是替公子拿玉佩去了!也对,洛京这地方不太对,自从搬来这里,公子夜里就经常睡不好了!”
车内,谢琢打开木盒,将玉佩拿了出来。
光线很暗,但指下的雕刻纹路熟悉,谢琢握在掌中,触手温凉。
他幼时体弱,晚上也容易受惊啼哭,后来他的父亲谢衡就带回了这枚玉佩,让他握在手里,或者放在枕下。
说是这枚玉佩沾过兵戈杀戮之气,又被拿到寺庙的佛前念过半年的经文,贴身放置,夜里可以为稚子安魂。
谢衡才入内阁时,就谨慎地为一家人布置了后路,准备了另一份户帖和房宅,并让昌叔和葛叔离开洛京。中间陆续转移财物,这枚玉佩也被好好放在盒子里,一起搬到了清源。
没想到葛叔有心,特意将它取来了。
葛叔回忆起:“公子一两岁的时候,只有这么大点,才几个月,眉眼就跟画儿似的。公子夜里总喜欢哭,但因为身体不好,哭声很细弱。
夫人心疼啊,总会整夜整夜地守在小床边,一边垂泪,一边唱着安眠的小调哄公子入睡。后来主子找来这玉给公子握着,公子夜里就安稳许多,很是奇异。”
想起往事,葛叔不由轻叹,又叮嘱:“公子,等回去了,你就把这玉佩放到枕下,肯定不会再惊梦了。”
玉已经沾染了暖意,谢琢点头:“好。”
外城不比内城繁华热闹,街面不平整,马车要颠簸一些,两边的店铺也都早早打烊,行人更是寥落。偶尔有夜鸦飞过,能清晰地听见振翅的动静。
走了一段路,葛武眼睛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公子,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谢琢询问:“来的时候有吗?”
葛武仔细想了想:“没有,应该是刚刚在城门口才缀上来的。”他手肘撞了撞旁边的葛叔,“老头子,是不是你引来的人?”
葛叔这次离开洛京前往凌北,是因为凌北入冬,气候严寒,但朝廷下发的军袄不够,不足以保暖御寒。衡楼便受陆家所托,在岭南一带大批量地购入棉花,送往凌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