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38章

  后来闲谈时,就把这件事跟谢琢提了提,谢琢得知后,派人着手详查了一番。

  宋大夫闻言,瞪眼:“还好意思说,就你最喜欢支使我做事!”

  谢琢反而笑起来:“宋大夫这段时间筋骨不太好?”

  “我筋骨好得很!”宋大夫又气地瞪了谢琢一眼,絮絮叨叨,“不就跑趟城外吗,跑十趟我都行!替人看病这种事,哪会嫌路远。况且,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温鸣是个会治理河道、疏浚洪水的,让他好好活着,多活个几十年,以后不知道要造福多少百姓,给他看病,我一千个愿意。”

  谢琢知道宋大夫脾气急躁,人又爱念叨,但向来嘴硬心软,问回正题:“温鸣病得可重?”

  “不重,就是人实在太瘦了,长期食不果腹,吃不着什么东西。这次突然过食肥膏厚腻,还饮了烈酒,肠胃受不住才痛得厉害。吃了我的药,肯定药到病除。”

  “嗯,”谢琢又问起:“你去时,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宋大夫不由嗟叹:“上次义诊时,他就跟我描述过他妻子的病症,病不是大病,虚劳成疾,很多穷人家都会生这样的病,我便写了个药方给他,让他妻子对照着自己的症状加减药材。

  这次也一样,明明自己都穷得大冬天啃冷馒头了,还顾及着家里,说他老家找不到好的大夫,很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再向我求个药方,他会凑钱把药买好,托人给她妻子带回去。不过,公子你为何非要让我嘱咐他初一下午来抓药?”

  谢琢解释:“徐伯明腿有寒疾,这几天我在文华殿前见到他,他走路时微跛,说明腿痛得厉害。于是我告诉盛浩元,千秋馆有专治腿上寒疾的药膏,效果极好。”

  宋大夫明白了,公子这是设计想让温鸣和盛浩元碰面。

  见谢琢又往砚台里添了水,开始折腾,宋大夫忍了忍,决定假装没看见。

  公子也就这点小爱好了,要宽容,要宽容,而且当朝翰林亲自帮他整理、抄录医案,肯定是他赚了。

  默念了好几遍,宋大夫为了避免自己越看越觉得糟心,问起别的:“陆小侯爷前两日来找我要了个香囊的方子,可是送给公子?”

  谢琢研墨的手一滞:“……是。”

  “我就说,他太医都能寻到,做什么特意来找我一个民间大夫,不过是因为,我是最了解公子病情的人。由此可见,在公子的事情上,陆小侯爷可真是细心、想得周全!”宋大夫笑眯眯地道,“看来,香囊公子是收下了,稀奇,稀奇。”

  谢琢决定不说话。

  宋大夫还没完:“那蜥皮护腕,可是公子还的礼?”

  谢琢反问道:“您从葛武那里问出来的?”

  “葛武闷头闷脑的,你吩咐他的事,不管大大小小,他从不往外说,会告诉我才怪了!”宋大夫解释,“陆小侯爷今天下午突然来了我这里,把护腕转来转去给我看了十几遍,问我看清楚了吗,好看吗,是不是很适合他,花纹是不是非常特别。等我都答了,就又跟一阵风似的跑了,看起来十分高兴。”

  宋大夫下了定论:“肯定是公子送给陆小侯爷的!”

  “……”谢琢不禁轻咳了一声,难得有些不自在。

  宋大夫打趣:“不过凌北的蜥皮极是难得,公子大方啊,夔纹也复杂又难画,公子确实有心了。”

  谢琢绷着神情,平淡道:“不算什么,衡楼的商队正好有蜥皮的存货。”

  听谢琢提起衡楼,宋大夫想起来:“商队上次给我送来了几种珍稀药草,出自凌北边境,不知道对解公子的毒有没有用,我正在翻药书研究。”

  谢琢正在写的那一竖稍有些歪斜,又自然地接上一横:“若没用也不要紧。”

  早在十一年前,他就再没有想过“以后”。

  十二月初一,离制科开考还有二十四天。

  温鸣背着一箱书,从城外的普宁寺进了洛京内城,先去找书铺交了这几日抄好的书,得了“字体工整,抄书抄得又快错误又少”的夸赞。拿到交付的银钱后,温鸣去了千秋馆。

  他计划把手里的经卷抄完,制科开考前,就再不接别的抄书的活计了,专心看书备考。

  寺里方丈得知他要参加制科,还特意告诉他,冬日里,凉水就冷馒头吃了容易腹痛,寺中清贫,但厨房一直都有热水,可以随时取用,好歹能将冷馒头泡软了再吃。

  温鸣想,虽然世间污浊,但终归还是能寻到些许善意。

  到了千秋馆,药童领他去了百子柜前,按照方子开始抓药。没一会儿,药童挠挠头,歉意道:“这位公子,有味药柜子里的用完了,我先把别的药抓好,最后那一味我去库房里取,劳烦稍等。”

  温鸣点头,客气回答:“没关系,我不急的。”

  在等待的间隙里,温鸣将无定河的走势以及沿途两岸的环境、水文状况、土质等,全都在脑子里默了一遍。甚至手指随便在空气中勾画出的,都是无定河在舆图上的线条,每一个细小的曲折、河流每一处拐弯,烂熟于心。

  他想,他不需要别的,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展示他这么多年所学所思的机会。

  这时,门外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盛兄,千秋馆的那个什么药膏真这么管用?”

  台阶前,盛浩元点头:“阁老为国事操劳,常常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做小辈的,要上心些才行。”

  徐伯明没有儿子,正妻生了一个嫡女,另外还有四个庶出的女儿,全都记在正妻的名下。

  嫡女嫁给了二皇子,另两个女婿和盛浩元经历相似,不过都已经从翰林院升迁,一个去了吏部,一个去了刑部。最小的女儿尚未及笄,还在相看人家。

  盛浩元很清楚,他与这两个连襟都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在徐伯明眼中,谁更有用,谁就能得到徐家更多的支持,谁就能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吴祯不解:“那你派个小厮来买不就行了,还非要亲自来一趟。”

  盛浩元只笑不语。

  若他不亲自来买,怎么能表现出他的孝心?

  两人踏进千秋馆,抬眼便看见了坐着等候的温鸣。对视一眼后,吴祯摆出笑容,主动招呼道:“这不是温兄吗?真巧!”

  温鸣躲避不及,只好站起来施礼:“盛兄,吴兄。”

  盛浩元拱了拱手,关切道:“温兄可是身体不适?”

  温鸣自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也绝口不提妻子的病,只道:“昨夜误饮了生水,有些腹痛,所以来找大夫看看。”

  “原来是这样,吴某还以为温兄身体不适,是我俩没照顾周到的过错。”吴祯看了看摆在药台上的药材,只用纸垫着,还没有拿细麻绳绑紧包好,他伸手抓了一小撮,“不是说温兄家贫吗,竟然看得起大夫买得起药。”

  温鸣谨慎地没有接话。

  站直身时,吴祯的宽袖一拂一碰,将纸上摆着的药材通通掀到了地上。他惊讶后,又懊恼道:“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温兄的药洒了一地,要不我花钱替温兄再买一副药?”

  温鸣垂着眼,低声拒绝:“不用吴兄破费,药洒了,我可以捡起来,都还能用,不影响药效。”

  说着,他半跪在地上,将地上的药材一点一点往回捡。

  从上往下看,他的背躬得极深,很是谦卑。

  但这种谦卑是不够的。

  吴祯穿着绣金线的硬底履,重重地踩在温鸣捡药的手背上,笑着重复道:“温兄是没听明白吗?我说,我要替温兄再买一副药,温兄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难道真的就跟狗一样听不懂人话了?”

  里间,宋大夫听了全程,他气冲冲地低声道:“这礼部尚书的儿子莫非脑子不太好?别人都说不用了,他非要强迫人!”

  今日是休沐,谢琢一身文士服,倚着木柱,放低声音:“抓不抓药无所谓,吴祯和盛浩元要的是温鸣唯他们的命令是从,任他们折辱打压不生反抗之心,听他们的摆布,所以,怎容得下温鸣的拒绝。”

  同样,在右手背被吴祯的脚碾得青紫、连骨头都在作痛时,温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还有二十几天就是制科考试,他的右手不能受伤。

  想到这里,温鸣忍着痛,哑声道:“好。”

  吴祯冷笑:“你说什么?”

  温鸣闭了闭眼睛:“我说……谢吴兄替我买药,日后,温某必定报答。”

  “原来说的是这个,”吴祯慢条斯理地收回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拍了拍靴面,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又故作惊讶,“温兄怎么额头上全是汗?快起来啊,地上可不暖和。”

  温鸣手背被碾没了一层皮,火燎般疼痛,他站起身,一言不发。

  等谢琢重新坐回桌边,接着抄录医案,宋大夫摇头叹气:“那个盛浩元明明也是贫苦出身,应该更清楚温鸣走到洛京是多不容易,坚持了六七年没放弃,又是多艰难。”

  “他当然清楚。他就是因为清楚,才更加确定贫苦出身的温鸣,绝对能折了骨气、散了信念,被他牢牢把控在手里。日后,温鸣真的能因治理河道、疏浚洪水,得陛下的重用,那么,温鸣就是盛浩元手里最好用的人。”

  谢琢每个字都写得规整,一边开口,“不只是温鸣,那些被盛浩元接济过、帮助过的贫穷举子,盛浩元知道他们的弱点,清楚一场科考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了解他们困窘的家境绝对无法负担一次、两次、三次的科考失败。”

  谢琢搁笔,将写满字的纸放到旁边晾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接着道:“就是因为曾身在其中,所以才最能捏住命门死穴。”

  徐伯明能选中盛浩元做自己的女婿,当真眼光毒辣。

  宋大夫一听谢琢咳嗽,马上紧张起来:“怎么咳起来了?是不是路上受了寒气?让你冬日少出门,就在家里窝着,偏偏不听,要出来晃悠!”

  谢琢等宋大夫念叨完才解释:“昨日卧房里烧着炭,气闷,就开了一点窗,没想到今早起来就有点着凉了。”

  宋大夫瞪他:“知道自己身体有多差,还不上心!手伸过来,我搭搭脉。”

  等谢琢离开千秋馆时,手里又拎了几包药,照着宋大夫的嘱咐,回去就熬了喝下了。

  不过到第二天,风寒不仅没有压下去,谢琢反而发起热来,不得不让葛武去翰林院帮他告了两日的病。

  陆骁也没去天章阁点卯,在谢琢卧房里陪了半日,后来被谢琢以“你在旁边,我没办法静心看书”为由,委委屈屈地回了自己府上。

  天色渐暗,葛叔将灯烛都点上,笑着问:“公子明明喜欢和陆小侯爷相处,为什么又克制着把人赶走了?”

  作为旁观者,葛叔看得通透:“公子兀自抵抗,但以小侯爷的性子,横冲直撞,公子是抵挡不住的。”

  谢琢不语。

  葛叔两句说完,没再多说,只道:“看这天色,说不定这两天就会下雪,今年天干,都腊月了,才等来初雪。今晚公子可不能开窗了,吹了雪风,病肯定会更重。”

  谢琢颔首:“我记得了,您放心。”

  葛叔出去后许久,谢琢手里的书都没再翻页。

  他看着书页上微晃的灯影,想,十一年来,他习惯孤冷,因为他知道,人一旦有了挂念,就会畏惧,会退缩。

  可是,他不能惧,不能怕,更不能退。

  第二天天刚亮,谢琢从梦中惊醒过来,记不清梦境的具体景象,但后背却满布着冷汗。

  此时四下安静,睡了一夜的棉衾依旧冰凉,谢琢披着外衫起身,点亮烛台,喝了一口冷茶,压了压喉间的痒意。

  他想开窗看看外面是否下雪,但想起葛叔昨晚的念叨和叮嘱,念及自己汗湿的寝衣,若是吹了雪风,病情说不定又会加重。

  谢琢思索稍许,还是作罢,收回了已经触在了窗棂上的手指,只听了听外面的风声。

  这时,门外传来了院门打开的动静,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陆骁?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谢侍读可醒了?我能进来吗?”

  谢琢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这一瞬间,忽然与幼时的某一个场景重合了,令他莫名地紧张起来。

  谢琢听见自己哑声回答:“可以。”

  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陆骁没有贸然往里走,而是先说了一句“我进来了”,然后脱下沾满冷风寒气的披风,避免把外面的寒气过给谢琢。

  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谢琢好奇:“你带了什么?”

  陆骁几步走近,拆开裹着的几层布,露出里面的白玉盖碗,语气兴奋道:“我把洛京的初雪带来给你!”

  谢琢伸手,揭开白玉碗盖,就看见里面盛着一捧细细的雪,上面缀着一朵梅花,花瓣尚且凝有薄霜。

  一时间,谢琢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看着陆骁胡乱束着的头发:“你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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