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40章

  菜肴的味道确实很不错,不过谢琢胃口不好,吃的也少,没多久就停了筷。

  陆骁担心谢琢坐在席上,看他们吃饭会很无聊,就建议:“谢侍读可以去院中走走,梅树应该开花了,正好可以赏赏花消消食。”

  沈愚也接话:“对对对,这里栽种的梅花品种都比较少见,还算值得一看!”

  见谢琢起身,陆骁叮嘱:“斗篷记得要披上,还有手炉也要拿好,不要冷着了。”想了想,又补充,“才下过雪,院子里路滑,走路一定小心,不要摔着了。”

  谢琢没有不耐烦,一一应下:“好,我会注意的。”

  等谢琢去了院子里,见陆骁吃两口菜就要往外面看一眼,“担心”两个字都快写在脸上了,沈愚不明白:“陆二,谢侍读斗篷披着,手炉也拿好了,走路很小心,你还担心什么?”

  陆骁专注地看着院子里的人,分心回答:“不知道外面风大不大,阿——谢侍读吹久了会冷的。”

  “……”沈愚觉得,几日不见,他更看不懂陆骁了,“陆二,你怎么跟养女儿养妹妹似的,操不完的心。”

  陆骁不准备解释,深沉道:“你不懂。”

  他现在看着谢琢,总觉得他和小时候没什么不一样。他很想照顾他,想对他好,想把中间缺的这十一年全都补回来,还想问他这些年里,谁欺负你了,毒又是怎么回事,为了考科举,读书是不是很辛苦……

  但同样也是因为中间缺失的这十一年,让他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又怕他心急了,露了痕迹,阿瓷会看出端倪。

  他只好尽全力压制着,从小处着手,让谢琢慢慢接受、习惯他的照顾。

  说起妹妹,沈愚转念想起自己的姐姐,思索了一会儿:“说起来,听我姐姐说,她们未出嫁的女子中间流传着一个什么榜,好像是按照男子的仪容才学来排的,如今的榜首,就是‘洛京琢玉郎’。

  我姐还感慨,不知道多少女子欣羡谢侍读的姿仪。要我说,以谢侍读的风仪和容貌,无论哪个女子站在他身边,都会被比下去,单就容貌,谢侍读就比大多数女子都要好看!”

  “那当然。”

  阿瓷是最好看的!

  刚这么一想,陆骁突然心中警觉,放下筷子:“不能这么说。”

  沈愚疑惑:“什么不能这么说?”

  陆骁严肃道:“你看谢侍读,他是个男子,怎么能和女子作比?在外人面前,你千万不能这么说!”

  “哦,我不说就是了。”沈愚又觉得奇怪,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啊,陆二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第38章 第三十八万里

  每月逢一便是休沐日, 十二月十一,过了午后,葛武套了马等在门口, 不由抱怨:“公子日日去天章阁点卯,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日子, 那个姓盛的又要开什么文会, 梅花赏了又赏, 想来梅花都把人看厌了!公子, 你要不要像上次一样, 找个借口推脱过去?”

  谢琢因为寒疾,冬日要比别人难过许多,葛武恨不得让谢琢待在卧房中, 点上十个八个炉子, 半点寒气都不受才好,哪里忍心他这么来回地奔波。

  盛浩元的小聚和文会办得频繁, 谢琢不是次次都去,基本盛浩元请五次,他才会应一次, 外人看来, 也只会觉得他这是不好总拂同僚的颜面, 勉强应酬,不会将他划进二皇子一派。

  “别的可以拒了, 这次不行。”谢琢知道葛武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解释道, “这次不仅温鸣会去,方彦也会去。”

  这一次赏梅,除了几个和盛浩元关系极近的人外, 来的都是太学的学生,年龄不同,但都是满腹文章之人,雄心勃勃地准备参加下一次的科举,而这些人中,又隐隐以方彦为首。

  方彦神情轻松,在这样的文会中谈笑自若。他喝了杯温酒,往外张望两眼,嘴里念叨着:“谢侍读应该快到了吧?”

  盛浩元也饮下一杯酒,笑话他:“墨亭这都是第几次问了?”

  “主要是我们想见谢侍读一次太难了!若谢侍读在翰林院处理公务,我等还能去门口候着。但现在谢侍读在宫中进出,我们没办法去宫门口蹲守啊。谢侍读又不爱交际,深居简出,也就能在盛兄您的文会上,才能一睹谢侍读的风采。”

  说完,方彦又倒了半杯酒,朝盛浩元举杯,“就为此,我等也该敬盛兄一杯!”

  他说话很有技巧,明着夸了谢琢,暗里又吹捧了盛浩元交游甚广、面子大。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方彦心里其实不太看得上盛浩元。

  同是太学出身,盛浩元家境穷困,学识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即使科举能考进末流,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外放的地方小官。所以当年才进太学时,盛浩元没少去勾搭祭酒和夫子们的女儿,颇有手段。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阁老徐伯明看入了眼,盛浩元才把暗地里的勾勾缠缠全都断了,转头去娶了徐伯明的庶女。

  这种依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人,方彦很是轻蔑,但他即将入仕,储位之争里,今上只有三个皇子长成了,大皇子现在身处弱势,五皇子还未加冠,母妃也不得宠,母子俩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有二皇子明显占着优势,他少不得要跟这种人虚与委蛇一番。

  盛浩元见方彦话说得好听,但眼底难掩鄙夷,倒是不怎么在意——再是看不起他,又能怎么样?对着他时,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不敢轻易把他得罪了。

  这便是当人上人的好处。

  眼光一转,盛浩元笑道:“念着念着,人这不就来了吗?”

  方彦等人纷纷看过去,就见一人披着月白色的斗篷,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行来,一时间,整片纷扬的梅林都沦作了背景。

  那人容貌极是出众,眸光璨璨,神清气朗,宽袖飘逸,意态如云鹤般潇洒。

  不知是谁感慨:“我从前还觉得世人言过其实,今日一看,琢玉郎当真如孤月悬天!”

  谢琢走进水榭,方彦几人纷纷回过神来,起身见礼,谢琢也一一回了礼。站在方彦身后一个年纪不大的,取出纸笔,腼腆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盛浩元笑道:“延龄,他们几个可是一直念叨着你。”

  谢琢温和询问:“请问是有何事?”

  “我、我——”那人鼓起勇气,递出纸笔,小心翼翼,“可否劳请谢侍读在纸上写上‘金榜题名’四个字?”又赶紧道,“要是不行也没关系!”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谢琢接过纸笔,就近找了个地方写起来。

  等那人接过未干的墨迹,双眼发亮:“我要把谢侍读的笔墨贴身存放,不,要供在我的床头!文曲保佑,下次考试,我一定下笔如神!”

  众人哄笑。

  从坐下来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的温鸣也配合地笑了笑,不经意间对上谢琢的视线,他轻轻颔首,算是见礼,没敢有多余的表示——

  想来,若是被别人知道谢侍读给过他药丸,还替他请过大夫,可能会给谢侍读添麻烦。

  方彦端起一杯酒敬向谢琢:“祭酒曾特意去要来了谢侍读在殿试中的策论文章,还说谢侍读的文章,切入点格外独到,又言之有序,璧坐玑驰,徜徉恣肆,让我们认真传阅研读,若能学得三分,此次的科举便不在话下!”

  十九岁高中探花,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世出的才俊,方彦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谢琢神情不见自傲,以茶代酒:“祭酒谬赞了。”

  一番寒暄后,谢琢入座,方彦则坐到他右手边,聊起经学文章。

  盛浩元此次的目标本就不是方彦,见方彦找上了谢琢,正好省心,便端着酒杯,去跟同方彦一起来的人聊了起来。

  温鸣坐在角落里,很少和人交谈,更没有去结交的心思。

  他很清楚,盛浩元把他叫过来,不过是想让他看看,连太学中极有声名的方彦都对他恭敬有加,而他温鸣不过一个两次科考都榜上无名的穷书生,有什么资格驳他的面子?

  不过当温鸣看见盛浩元同人相谈甚欢的一幕时,他突然像是坠入冰窖,浑身发冷。

  盛浩元仿佛一个烂了心肠的猎人,不断搜寻着猎物,让猎物落进自己的陷阱后,就在一旁笑眼看着猎物死命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动,不得不放下一切坚守的东西,匍匐在地,向他乞食。

  他能看得出,正在和盛浩元聊天的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隐蔽处还有针线的痕迹,手掌上除开握笔的地方,也布着硬茧,但说起科考,眼中却熠熠有光。

  这一刹那,他隐约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不知此人家中是否也有头发花白的父母整日为生计奔忙,节衣缩食,是否有妻子省吃俭用,病了都舍不得买药,只为替他筹措笔墨,相信他一定能高中。

  温鸣袖口下的手缓缓握成了拳,连指甲陷进了掌心中也不自知。

  天色渐晚,众人在玉津园门口作别,盛浩元将人都送走后,对今日文会的收获还算满意。

  他见谢琢还在,关切道:“怎么不见延龄的马车?”

  谢琢手拢在文士服的宽袖中,不急不躁:“不碍事,我在这里等等,盛兄事务繁忙,不要耽搁了,先走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盛浩元往马车所在的位置走去,朝车夫使了个眼色。

  很快,车夫深深弓着背,慌张道:“小的该死,忘记带马凳了,是小的疏忽了……”

  盛浩元皱眉,斥了一句:“怎么做事的?”

  车夫抬起头,犯愁道:“是小的的错,车架太高,主子想踏上去不方便,若主子不嫌弃,可以踩着小的的背上去。”

  盛浩元没有立刻答应。

  反而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

  站在几步外的温鸣将这情形看得清楚,对话也听得清楚,甚至能看出车夫拙劣的演技。

  可看出来了又如何?

  盛浩元要的,只是他的一个表态。

  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这一刹,温鸣没有想别的,他只是认真算了算,今天十二月十一,制科开考在十二月二十六,还有十四天。

  只有十四天了。

  就算这会让他一脚踏入另一个泥沼。

  一瞬的怔神后,温鸣朝马车的位置走了几步,嗓音干涩道:“若盛兄不介意,”虽然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但真正说出这句话时,温鸣的嗓音还是颤个不停,他顿了片刻,才把话说完,“可以将温某做为登车的脚踏。”

  当膝盖砸到地上的那一刻,温鸣甚至恍惚间觉得,能够参加制科、能够展现出自己的真才实学、能够以多年所学为百姓立命,都不是他本该得的,而是盛浩元赏赐的、松开指缝漏下来的机会,需要他折去傲骨、剥下尊严才触得到。

  可是,这明明如此荒谬!

  如此……荒谬。

  盛浩元没有真的踩上去,反而表情震惊,作势要去扶:“温兄,你这是做什么?温兄这般,是陷我于不义啊,若今日之事传了出去,说我盛某以人力为畜,我该如何自处!”

  踩着人的肩膀上车,怎么会有看着一个傲骨铮铮的人亲自跪在地上,自请当他的马前奴有意思?

  温鸣隔了几息才抬起头,视线有些涣散:“是温某擅做主张,让盛兄难做了。”

  他起身时,人有些晃,退后了半步才站稳,还不忘再次向盛浩元道歉。

  等盛浩元的马车驶离后,温鸣站原地没有动,玉津园门口空空荡荡,无人经过。

  葛武恰好将马车驶过来,车轮停下,他跃下车,朝温鸣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确定地请示道:“公子,可要叫他一起?”

  谢琢想了想:“我去问问。”

  “温兄。”

  温鸣半晌才回过神来,对上谢琢的目光,他沙哑地喊了声:“谢侍读。”

  谢琢语气如常:“天要黑了,温兄可需要谢某捎你一程回寺中?”

  “不、不用,”温鸣很快拒绝,“玉津园离普宁寺不远,我可以走回去。”

  “好,那温兄一路小心。”没有立即走开,谢琢反而很是耐心,“温兄可是想跟我说什么?”

  他语气放得缓慢,像是引导。

  “谢侍读……”温鸣怔忪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他看着谢琢,艰难道,“我不是……这样的人。”还未说完,他便狼狈地别开脸。

  不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趋炎附势、不是为了攀附而主动跪在地上做人的脚踏、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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