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41章

  可他所做的,不正是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事?

  没有等谢琢回答,温鸣神思恍然地转身朝前走去,背影清瘦单薄,摇摇欲坠一般。

  谢琢没有叫住温鸣,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上了马车。

  “给温鸣妻子送药的人可回来了?”

  “回来了。温鸣原本想托同乡带回去,但那个同乡要过几天才启程,宋大夫就按照公子交代的,告诉他说,馆里有人要去那附近收药材,可以顺便带过去,温鸣还反复感谢了一番。”

  葛武也有些不是滋味,“送药的人说,温鸣妻子已经有点起不来床来,他特意把了把脉,已经有了脉绝之象,就算宋大夫亲自去,也续不了几日命。温鸣的妻子还叮嘱,说温鸣马上要考试了,一切等考完再说,千万不要把她重病的事告诉温鸣。”

  谢琢“嗯”了一声:“我知道了。”没过多久,他又吩咐,“让那人再去一趟,就守在那里,有什么消息立刻报过来。”

  葛武应下:“是,公子。”

  马车从南熏门入了外城,谢琢正靠着侧壁闭目养神,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没一会儿,车帘外响起葛武惊讶的声音:“陆小侯爷?”

  谢琢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

  照夜明应该是与马车并排着往前,陆骁的声音从窗纱处传进来:“谢侍读?”

  谢琢打开窗纱:“你怎么来了?”

  陆骁骑在马上,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十分好看。他一见谢琢,唇角就染上笑,轻快道:“听说谢侍读去了外城,天快黑了,我怕路上出事,干脆来接你,比较放心。”

  他没说是路过或者路过,也没找别的借口,而是直说“来接你”。

  答完,陆骁就悄悄注意着谢琢的神情。

  此时,夜风袭人,谢琢问他:“冷不冷?”

  陆骁微怔,随即笑意加深:“不冷!”

  来接阿瓷,怎么会冷?

  后面这半句他只敢在心里说说,而谢琢问的这三个字,他反复在心里品了又品。

  一人在车外,一人在车内,谢琢重新靠回侧壁,耳边是连续的马蹄声。或许是因为知道陆骁就在外面,向来警惕的他竟在马车内昏然睡了过去。

  微晃的马车,鼻尖的清香,绵软的坐垫和靠枕,令谢琢在睡梦中迷迷蒙蒙,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第一次乘马车出府的情形。

  马车停在门口,葛武先下了车,刚准备开口,就被陆骁制止了。

  陆骁翻身下马,挥开葛武,自己轻轻踏上马车,掀开车帘,就发现和他想的一样,谢琢已经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呼吸平缓。

  门口灯笼的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谢琢侧脸,瓷白的皮肤上贴着一缕墨发。

  情不自禁地,陆骁抬手,轻轻将那缕头发拂开。

  可能是脸上微痒,谢琢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只梦呓般道:“哥哥,让我再睡一会儿……”

  陆骁的手立时停住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万里

  谢琢这一睡, 就睡到了月上中天。

  他自十一年前,从流放途中被救回来开始,就常常会惊梦, 到了洛京后,更是比在清源时难眠许多。

  宋大夫也想了很多办法, 但无论是针灸还是汤药, 甚至一些民间偏方也试过, 都没有什么效果, 他依然整晚整晚地睡不安稳。

  以至于当谢琢醒来, 发现自己趴在马车的矮桌上,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时,都有些惊讶。

  左手臂已经麻了, 谢琢坐直身, 右手掀开车帘,正好和偏头看过来的陆骁对上视线。

  陆骁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见谢琢呆呆的,脸上还有明显的压痕,不由笑起来:“睡了三个时辰, 阿——谢侍读这是睡傻了?”

  因为刚醒, 谢琢的嗓音发哑:“你……你一直守在外面?”

  觉得谢琢此时才睡醒的模样, 和小时候也别无二致,陆骁心里发软, 克制着想帮谢琢整理鬓角的冲动,他点点头:“嗯, 你睡觉,我看月亮,今晚月色不错。”

  谢琢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了看, 就发现天幕漆黑,不说月亮,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陆骁:“……”

  其实这三个时辰里,他哪有什么心思看月亮。他静静地倚着车柱,专心听谢琢平缓的呼吸声,心里像是有一眼泉水,咕噜咕噜怎么都停不下来,扰得他神思烦乱。

  他又觉得心疼,阿瓷夜里睡不好,白日又忙,是有多疲倦,才会在马车睡过去。

  陆骁确定阿瓷接近盛浩元,与那些人周旋,肯定是有所谋划,而这些仇,他不能自大地随意揽过来——想来,不管再累、再艰难,阿瓷肯定都想亲手除掉那些仇人。

  这也导致他想帮忙也帮不上,还担心自己插手会影响谢琢的计划,只能在旁边看着干着急。

  谢琢没有拆穿陆骁的话,不过眼里多了点笑意,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葛武呢?”

  “我让他去睡了,他开始还不放心,后来经不住我劝,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间。”陆骁扬唇,故意河,“谢侍读,你觉得呢,我看起来那么让人不放心?”

  谢琢摇头。

  或许是潜意识中知道陆骁守在外面,他才纵容自己一闭眼就睡了如此之久。

  两人一个坐在车外,一个坐在车内,离得很近,但似乎都没有发觉这样的距离有什么不对。

  陆骁随手扔开草茎,长腿一屈一直,背靠着车柱,探究地河:“谢侍读睡得好吗?”

  “很好,”谢琢停了片刻,“还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陆骁追河:“什么梦?”

  谢琢想说睁开眼时就已经忘了,但莫名地,他放弃了这个答案,回答:“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我有一次出门,也是这样在马车上睡着了,到家都没醒过来。”

  陆骁嘴角缀上了笑意。

  原来,阿瓷跟他一样,都还记得这件事。

  那是阿瓷第一次出门。

  他瞒着两家的长辈,悄悄带阿瓷出府玩儿。阿瓷乘马车,他则骑着小马行在马车旁边,沿途告诉阿瓷街边的商贩卖的都有些什么东西,穿不同衣服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或许是因为见什么都很好奇,消耗了太多精力,没过多久,阿瓷就趴在马车里睡着了。

  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谢府后门,见阿瓷还没醒,陆骁就上了马车,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阿瓷也和刚才一样,闭着眼睛叫了声哥哥,说还想再睡会儿。

  不过后来,陆骁被他爹拎着衣领揍了一顿,又扔到院子里罚站了一晚上。但到现在,他都觉得,一顿打换一次出门,非常值。

  这一瞬间,陆骁想说点什么,但又立刻将这股冲动压了回去,只道:“好像是很开心的回忆。”

  谢琢点了点头:“对。”

  是很开心。他记性很好,只要经历过的事几乎都能记下来。

  只是,他十几年的回忆中,以咸宁九年的腊月作为分割线,此前的回忆有多么明丽,此后的回忆就有多晦暗。

  这时,谢琢发现陆骁黑色常服上沾了白,他抬头,就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际散落下。

  谢琢轻声道:“快到腊月底了。”

  正月初一要举行国宴,而国宴中的歌舞百戏则需要教坊词来介绍串连。通常,教坊词由谁编写,都会由咸宁帝从翰林官员中指定。

  今年,这份殊荣落到了谢琢身上。

  天章阁里,聊起闲话,盛浩元道:“竟被陛下钦点写教坊词,我等果然不如延龄得陛下看重,真是让人羡慕!”

  “对对对,我还记着那句‘法天地四时之韵,民日用而不知;传祖宗六圣之心,我无为而自化’,延龄高才,让我写,我可写不出这样的。”寇谦卷着书册敲了敲手掌,在旁边道,“你们两个都是翰林院留不住的人,盛兄开年就要往吏部升迁了,延龄过两年肯定也差不离!”

  寇谦话里没什么妒忌,他生在小富之家,没多少往上爬的心思,知道跟他同期的盛浩元要升迁了,也只是真心祝贺。

  谢琢听见,连忙道:“吏部是个极好的去处,延龄在这里提前祝贺盛兄了。”

  盛浩元忍不住露出得意和喜色,但尽力压住了,把话题往谢琢身上引:“延龄呢,若离开翰林院,延龄想去哪里?”

  “当然是看陛下安排,不过……如果从本心的话,我想去大理寺。”

  寇谦奇怪:“延龄为什么会想去大理寺那种地方?天天忙来忙去,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

  听见这个回答,盛浩元眼神微动。

  谢琢有些不好意思:“我前几日看了两本话本,一本叫《洗冤录》,一本叫《昭明司》,看完后,就很想如书中人物一般,昭天下之清明,洗万民之冤屈。”

  他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反而不会让人多想,寇谦大笑:“也是也是,延龄虽然平时看起来稳重又老成,但实际才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有这样的想法和志向是正常的!”

  寇谦偶尔会觉得谢琢有些不真实,年纪不大却已经处事得体、滴水不漏,让他觉得自己比谢琢多活的这些年,全都是白过的。

  可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谢琢也不过是比普通人聪明一点的少年郎而已。

  谢琢耳根发红,像是发现自己刚刚的发言太不稳重,有轻狂之嫌。

  盛浩元也随口鼓励道:“延龄聪明,说不定真的能弄清不少冤假错案,还罪人清白。”又故作叹息,“要是朝廷官员都心怀这般的正气,不知会有多好。”

  “说的对,”寇谦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突然想起,“说起来,那个温鸣是不是也要参加这次的制科考试?”

  盛浩元点头:“没错,温鸣在河道水文方面的才学很是不错,定然不会错过这次的制科。”

  寇谦脸上有些鄙夷。

  谢琢好奇道:“寇待诏似乎对这个温鸣……”

  “还有几天就要考试了,那个温鸣不闭门看书,反而来参加文会。”寇谦语气不太好,“来参加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谁都知道,入朝为官,有三五好友不是坏事,但那人……太谄媚了。”

  谢琢不解:“谄媚?”

  “当时我也在,礼部尚书的儿子不小心踩脏了盛待诏的鞋面,手里的茶水也洒到了自己的袍角上,正想让侍人进来清理清理,没想到那个温鸣,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跪在了地上,用自己两边袖口,把盛待诏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都擦干净了,你说谄媚不谄媚?我当时都被惊住了。”

  盛浩元没有阻止寇谦的话,等他说完才道:“我当时也很惊讶,毕竟只是鞋面脏了,没什么关系,他突然跪在地上……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时没来得及拒绝。”

  说完,他就在等谢琢的反应。

  “确实,”谢琢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这个温鸣知道了此次制科的主考是徐阁老,副主考是礼部尚书吧。”

  “有道理!”寇谦又用卷着的书册敲了敲手掌,“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盛待诏是徐阁老的女婿,不过他巴结得太过明显,反倒惹人生厌。”

  谢琢不动声色地附和:“对,如此行事,确实惹人生厌。”

  晚上回了家,谢琢换下绯色官服,就见葛武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何事?”

  葛武手里拿着信,眼睛微红:“公子不是叮嘱,让人盯着温鸣家里吗?刚刚收到信说,温鸣的妻子今天白日里就饮食不下,傍晚已经去了。临死前,叫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死讯告诉温鸣,让他好好考试。”

  他想起温鸣自己都穷成那样了,依然要给妻子买药寄回去,可见深情厚谊,不由迟疑:“我们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温鸣?虽然……他已经赶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谢琢看着灯烛的微光,片刻后才吩咐:“先不要告诉他。”

  葛武应了声“好”,又河:“公子,若是这个温鸣没有血性、胆小懦弱,不按照公子的设计行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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