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十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谢琢的父亲被指通敌谋逆,随后,谢家满门倾覆。
他的经验不多,只有上次去城外接谢琢时,谢琢在马车里睡了几个时辰,似乎睡得很沉。
他不知道他守在外面,能不能令谢琢睡得稍微安稳一点。
总要试上一试。
和夏秋不同,冬日的屋外没有虫鸣,安安静静,只有一阵接一阵的风吹来,远处的建筑在夜幕下只剩轮廓,让他不由想起凌北,那里作为关隘的山岭连绵不绝,也是这般,有如墨笔勾画。
小半个时辰后,卧房中传来了平缓的呼吸声。
睡着了。
陆骁挑唇一笑,有些得意——看来他守着睡,确实有用。
坐在横栏上,陆骁背靠着木柱,长腿一直一屈,手臂懒散地搭在膝上,绣着夔纹的衣摆随着风轻轻晃荡。又听了会儿谢琢的呼吸声,他拿出随身带来的酒囊,轻轻拧开,仰头喝了一口酒暖身。
单手拎着酒囊,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夜空,陆骁散漫地想,之前说看月亮……倒也不算撒谎。
他常常做梦,梦里有凌北,有血染的千里沙场,有可以肆意跑马的旷野,有连绵壮阔的烽火台……
而梦里关山,他是月。
第44章 第四十四万里
谢琢睡了一个整觉, 没有做梦,也没有惊醒。他睁开眼,本能地先朝门口看去——那里已经没了陆骁的身影, 甚至连昨夜的突然出现都像是一场幻觉。
不过,又说看月亮, 夜空明明无星又无月, 让人都不忍戳破他胡编的理由。
葛叔将朝食端上桌, 欣慰道:“公子眼下的青色终于淡了一点。”
谢琢捏着瓷勺, 闻言偏过头:“很明显?”
葛叔笑道:“想来公子束发时肯定没有仔细照铜镜, 您这几天,面色看起来都很差。所以陆小侯爷才只远远见了公子一次,就过来问我说, 公子这几日是不是晚上都睡不好。”
谢琢睫毛一颤:“他来过?”
“嗯, 昨日下午来过一次。我找了个借口,说每到腊月底, 天气最是严寒,过节又热闹,夜里也不清净, 所以公子在这几日, 几乎都睡不好。”
葛叔打量谢琢的神情, 发现他并没有因被刺探隐私而不悦,心里便有了数, 多说了几句,“陆小侯爷当时很担心, 没多留就走了,说是要去找找能让公子安眠的法子。”
谢琢没提陆骁昨夜来过一趟的事,不过他不提这个名字, 却有人提起。
葛武驾着马车驶出巷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公子,我刚刚看见陆小侯爷了。”
谢琢掀开车帘:“人呢?”他又很快意识到陆骁应该已经走了,轻轻咳嗽了两声,“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公子您出院门时,我看见陆小侯爷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以为他要藏起来,趁公子不注意时突然出现,就没提醒公子。”
葛武也很懊恼,他没想到,陆骁藏着藏着,人就走了,“对了,陆小侯爷手指还在眼睛下面画了一道,不过我没看明白。”
谢琢却懂了。
陆骁来这一趟,只是想看看他眼下的青黑有没有变淡,昨夜是否睡好。
握着车帘的手轻轻收紧,心底数种滋味同时泛起。即使谢琢从小被人称赞聪慧,也在面对陆骁对他的这种好时,有些无措。
陆骁确实藏起来了,在看了一眼,确定昨晚谢琢睡好后,他又远远缀在马车后面,一路把人送到了宫门口。
等看见一身绯色官服的谢琢核对腰牌进了宫门,陆骁还不由在心里抱怨了一句,明日就是除夕了,竟还不让人休息!
没在原地多站,陆骁他敛去情绪,脚步一转,改道去了诏狱。
天还没有大亮,四处无人往来,很是清净。诏狱门口,有个矮瘦的狱吏裹着半旧的破袄,冷得跺脚。远远看见一身黑色绣夔纹服的陆骁走过来,他连忙迎上去:“小侯爷安!”
陆骁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女儿最近可好?”
矮瘦狱吏听他提起家中的女儿,微黑的脸上笑容真切许多:“前几天有点风寒,两副药下去就好了,她娘现在还害怕,成日拘在屋里不让她胡乱跑。”
早些时候,他的女儿走失,是陆骁和张召帮他找到,送回了家。
“一直拘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小姑娘嘛,年纪不大,还是要多跑动跑动,心情好,身体也好,不容易生病。”
狱吏回想一番,奇怪:“小侯爷不是还没成家吗,怎么说起来头头是道的?”
陆骁毫不心虚地想,他小时候照顾过阿瓷——照顾小青梅和照顾女儿,应该差不离吧?
诏狱的守卫都已经被打过招呼,陆骁一路往里走,那些人多半视若不见,当没看见他这个人。
天气冷,诏狱内更是昏暗阴湿,冷意像是附在骨头上,还有一股让人说不太出来的潮湿臭味。
狱吏在前面引路,见陆骁面不改色,不禁道:“小侯爷半点不嫌狱里闷潮,不像刑部大理寺的人过来提审,一进来,眉头都能夹死苍蝇,却不想,我们一年到头都在这狱里。”
陆骁虽然觉得气味不好闻,但不是不能忍受。他以前在凌北边关时,从来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搏命,有时从战场下来,身上的血腥气一两天都散不干净。
“本侯可没这么娇气。”陆骁没管两边牢狱深处传来的痛吟或打量,等狱吏停下来,他往里看了看,“就是这里?”
狱吏站到一边:“没错,小侯爷要探看的两个人关在相邻的隔间,这里面关的就是姓徐的。此处偏僻,没有旁的人,卑下在外面那扇铁门处,替小侯爷望风。”
“嗯,我耽搁不了多久,劳烦了。”
打开的铁门再次关上,狱中一丝风也感觉不到,空气都显得寒凝。陆骁适应了牢内的昏暗,才辨认出身着囚服、蓬头散发的人的五官相貌。
他看场好戏似的,很是直白地将徐伯明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直到徐伯明背靠着湿冷的石壁,再耐不住,怒道:“你来做什么?”吼完,便重浊地咳嗽了好几声,看起来病得不轻。
陆骁一脸桀骜不驯,抬抬下巴:“还能来做什么?当然是抓紧时间,来看落水狗啊。”他还故意讥诮道,“原来,这就是阶下囚的模样。”
短短三日,徐伯明被夺去紫服,取了鱼袋,削去“内阁大学士”的头衔后,就如普通的老人,面色疲惫,双眼下耷,透出一股色厉内荏之感。
徐伯明冷哼:“我看小侯爷莫要太得意,徐某的今日,说不定就是你陆家的明日!”
陆骁跟耳旁风似的听着,浑不在意:“我陆家一不科举舞弊,二不擅自揽权,三不曾做亏心事,想来阁老如今的境遇,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得到。”
不清楚陆骁特意前来的目的,徐伯明缓缓闭上眼,不再说话。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腊月三十肯定是要封御笔的,阁老不如猜猜,给你定罪的诏书什么时候会下来?”
陆骁不管徐伯明的冷淡,自顾自地往下说,“阁老给不少人都定过罪,自是非常熟悉大楚律法。反正如今阁老在这诏狱中,成日无事可做,不如推测推测自己的罪名都有哪些,或者,诏书中,定罪时又会用上哪些词句?”
“哦对了,想来阁老还不知道,阁老的另外两个女婿,之前还有闲心跑去找杨首辅求救,后来也被收押了,会跟你一起定罪行刑。至于杨首辅?杨首辅可是一个字都没提到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
另外,二皇子、德妃和你的嫡长女都被禁了足,陛下没说什么时候放出来,阁老的夫人也生了重病,只吊着口气,起不来床。不知道他们赶不赶得上替阁老烧头七。”
徐伯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双目浑浊,研判地盯着陆骁:“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骁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玩笑,蹲下身,隔着木栅,牢牢直视徐伯明,放轻声音:“我是想说,三百太学生在宣德门伏阙上书,高喊‘徐贼当诛’,这场面,阁老有没有两分熟悉?”
徐伯明眼皮一跳,扣在手腕上的铁链有了动静,他却谨慎地没有说话。
陆骁很是耐心,接着问:“那,十一年前的今天,阁老有没有想过,十一年后,自己也会和女婿住进这诏狱之中,血流三尺,家破人亡?”
陆骁的话音落下,徐伯明身上挂着的铁索发出一阵响动,他瞳孔微缩,像是重新将面前的人认识了一番,声音仿佛从喉间挤出来的:“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陆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短促地冷笑一声,惯常恣意的眼尾刀锋般锋锐,嘲道,“看来是阁老手上人命太多,早已把前情旧事都给忘了个干净。”
“你能忘,我却忘不了。”
来诏狱是瞒着谢琢来的。
虽然人已经被关进了牢里,但说不准徐伯明会不会怀疑到谢琢身上,稳妥起见,陆骁特意来了一趟。
他说着这些话时,又总是忍不住想起阿瓷。
想着阿瓷年幼便没了家,被关在牢狱之中,外面爆竹喧天,到处都喜庆热闹,父亲却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他知道,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日愈加无望。
葛叔说,每到年关,阿瓷就尤为睡不好。
陆骁想来,这些噩梦般的旧事,又让人怎敢轻易闭上眼?
“你是在说谢贼?当年之事,谢贼重罪当诛,天下人尽皆知!与徐某何干?陆小侯爷还是不要污蔑得好。”徐伯明突然听旧事被提起,内心远不如表现出的那么镇静。
十一年前,他官至礼部尚书,吩咐还在太学的盛浩元物色了两个家贫且性子怯懦的学生。那年的春闱,这两个学生都被他顺利送进了二甲。
后来,科考都过了半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被谢衡发现了异常。
那时,谢衡刚担任内阁首辅,因有从龙之功和潜邸的情谊在,一直是咸宁帝最为信任之人。
他拒不承认,谢衡虽然怀疑,但暂时拿不出证据来,只严厉警告他,若以后再敢动手,必会揭穿他的拙劣伎俩。
他当时按捺住了。但官场之中,他如何能确定会不会第二天,谢衡就找到了他泄题的证据?更不敢肯定下一次泄题时,会不会被盯上他的谢衡抓住把柄。
他绝不会将自己的命放进别人的手中。
咸宁九年年末,他敏锐地察觉到朝中要出大事。
果然,没过两天,当时的文远侯罗常找到了他,说有些人就像石头,挡了不少人的路,现在,是时候把这块石头踹开了。
那时储位之争还未浮出水面,他不吝于和文远侯短暂合作一次。于是他回答,只是将石头踹开还不够,最好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才没有后顾之忧。
咸宁九年的腊月底,时任内阁大学士的杨敬尧一举揭露了谢衡“叛国谋逆”的真面目,朝堂震动。他原本以为,谢衡虽年轻,但深受陛下信赖,想要扳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时也命也,或者说,谢衡这个三十七岁的首辅实在太过年轻,也挡了太多人的路,没人会希望他霸占首辅的位置三十年。
在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后,咸宁帝再是不愿,终是下了定罪诏书。杨敬尧接替谢衡,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他也在咸宁十年入了内阁。
此前事发时,他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谢家余孽回来报仇了。但当他看清陆骁眼中的煞气和杀意,才惊觉,这个他从未放进过眼里的“困兽”,竟然悄悄布出了一个杀局!
“徐某知道当年谢陆两家是通家之好,甚至还想联姻。但陆小侯爷,你我实际上无冤无仇,且十一年前的旧事旧人都已灰飞烟灭,你何必再拘泥于旧事不放?况且,若陛下得知,对你们陆家来说,很是不利。”
陆骁不屑道:“泄题的是你,到处安插布置傀儡的是你,结党营私的是你,被应考举子当着陛下的面揭穿的也是你。”
他浅笑,眼中的锋芒隐去,又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我陆骁不过洛京一游手好闲的纨绔,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动的手?”
站起身,陆骁俯视徐伯明,注意到徐伯明表现得镇定非常,实际枯瘦如鹰爪的手已经紧握着铁链,不住颤抖。
“十一年前的债,早该还了,阁老好好等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死“字刺激了,就在陆骁转身准备离开时,徐伯明突然起身,整个人扑到了木栅上,沉重的锁链哐啷作响,在牢中激起回声。
他双手死死抓着木柱,木刺扎进手心都顾及不得,双眼外凸,缓下声气:“陆小侯爷、陆二公子,你动的手,你找的温鸣……那你肯定能做到!只要你让温鸣改口供,说他是被大皇子一派收买的,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我都答应你!”
陆骁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徐伯明。
喉结急促地动了动,徐伯明眼底都有了血色,焦急道:“陆家现在头顶悬着巨剑,但你只要肯帮我,我就有办法解陆家之危!你看,是不是很划算?反正谢衡已经死了……他死了!被剐了三千多刀,连鬼都做不成!”
他嗓子像是漏风的风箱,一阵咳嗽后,接着呼嗬道,“为个死人,做再多有什么用?难道死了的人还能活过来不成?只要你肯帮我,帮我……”
陆骁微怔:“你说得对,人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才更加心疼阿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