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48章

  也幸亏阿瓷没来,再被戳一次伤处。

  就在徐伯明以为陆骁有所动摇,心中升起希望时,陆骁紧实的长臂穿过木栅,狠狠攥紧徐伯明的襟口,单手用力朝自己猛地一拽——

  “砰”的一声重响,徐伯明整个人都撞到了木栅上,痛得面色发青,颧骨处立时就溢出了血。

  陆骁没有松手,他眸光如雪刃,再不掩饰自己的凶煞,就这么看着徐伯明双手扑挥不止,铁链一阵乱响,因为窒息,脸色从胀红到青紫,青筋暴起。

  直到人快没了,陆骁才慢吞吞地松开手指,冷眼看着徐伯明跪倒在潮湿脏污的地上,双手捂着喉咙,满脸恐惧。

  腊月三十上午,咸宁帝下诏重开制科,随即封了御笔。科举舞弊案中主犯具体如何处置,则会延到开年再议。

  同时,温鸣从诏狱中被放了出来,在外面等候多时的药童立即迎上去,将形销骨立、踉跄欲倒的人赶紧扶住,回了千秋馆。

  皇帝封笔停玺,天章阁没到午时便散了衙。与同僚相互道了吉祥后,谢琢登车回了住处。

  踏下马车,谢琢拢着青色斗篷低头咳嗽了几声,似有所觉般,他抬起头,就看见无人的巷子尽处,温鸣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面色苍白,穿着稍有些宽松的文士服,消瘦得有些脱形。

  见谢琢望过来,温鸣后退半步,双手与眉目齐平,合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谢琢站定,同样抬起手,遥遥俯身回礼。

  站直后,温鸣转身,背影似不折之竹,一步步走远。

  温鸣一生,再未娶亲,无妻无子,夙兴夜寐,疏浚河道,保万顷民田,不为洪水所侵。

第45章 第四十五万里

  陆骁离开诏狱后, 先回侯府洗了澡,换上黑色麒麟服,又重新用革冠束起头发, 径自骑马入宫。

  除夕之日,宫中会举行驱鬼逐疫的大傩仪, 数百人穿着绣画色衣, 执金槍龙旗, 很是喧闹。通常, 咸宁帝会让三品以上官员和勋贵入宫观礼, 以示恩宠。

  陆骁到时,沈愚正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门神和钟馗的表演。

  “陆二你怎么来这么晚?可无聊死我了!”沈愚大方地把捧着瓜子的手伸到陆骁面前,又肉痛地叮嘱, “你少拿几颗啊, 尝尝味儿就行,我没剩多少了。”

  陆骁故意抓了一半, 见沈愚抽了口凉气,一副心痛得要立刻厥过去的模样,又好心地把瓜子还了回去:“有事, 忙完就过来了。而且年年都有大傩仪, 流程我都能背了。”

  沈愚嗑着瓜子, 神情怏怏:“谁说不是呢,想想看, 你才看了没几次吧,我可是从小时候起, 每年的除日都要跟着我爹进宫来看大傩仪,太难为人了!而且还得期盼每年都能进宫来看,洛京这些人, 精明得很,你今天没被陛下叫来看傩仪,明日的正旦国宴上找你喝酒寒暄的人就能少一半,后日来国公府递拜帖的就更少了。”

  忍不住又抱怨了几句,沈愚说着说着,瞄见陆骁衣服上绣的麒麟,忽地想起:“你最近做的新衣服挺好看的。”

  陆骁克制住要翘起的唇角,压了压音量,正经道:“嗯,是谢侍读给我画的夔纹,我让绣娘绣到了衣服上。”

  “谢侍读画的?真是好看,不知道能不能——”

  陆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想都别想,这是我的特别待遇,你以为谁都能有?”

  沈愚不服:“你怎么就特别了?”

  陆骁反问:“我有谢侍读亲手画的夔纹,你有吗?我有夔纹,你没有,我不特别?”

  突然卡壳,沈愚想了想,好像挺对的,于是只好歇了心思:“好吧,那我不去求谢侍读给我画纹样了。”

  在内廷驱完疫病后,大傩仪的队伍自宣德门出宫,沿着朱雀大街和南薫大街一路往城外走,最后在城外的转龙湾埋祟。

  仪式结束,众人各自回家,沈愚叫住陆骁:“你先别急着走!我爹让我问你,晚上要不要来我家过除夕守岁。”

  陆骁摇头:“晚上我有约了,帮我谢谢国公爷。”

  虽然陆骁从没去过,但梁国公依然每年都会邀请一次,单是这份心意,就很是厚重了。

  沈愚对他“有约”两个字表示怀疑,但没有多问:“行吧,那你要是无聊了就来找我玩儿,我把我的岁钱分你一半。”

  陆骁就喜欢看沈愚又大方又肉痛的模样:“谢阿蠢慷慨,”又问起,“国公府是不是有工匠?借我几天,我过几日想把侯府后边的屋舍花园修整修整。”

  他当初选府邸时,离皇城近的景明坊、太平坊基本都被各家勋贵占尽了,他就往外,在永宁坊挑了一处。住进去时,懒得大动,只先修整了用得上的地方。

  沈愚拍拍胸口:“好,我回去就让府里的管家带人到你那里。”

  永宁坊。

  虽不过年,但葛叔和葛武两人还是将院中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门口挂着的灯笼也点亮了,最后还很有巧思地在院中的老树上也挂了一盏灯笼,亮光融融。

  入夜后,宫中爆竹声越过宫墙,像他们离宫城不太远的,都能听见。

  此时,几声叩门的动静夹在爆竹声中隐隐传来,葛叔擦了擦手,亲自去开门。

  陆骁一见葛叔就说了句吉祥话,等关了门往里走时,他像是随口般问起:“谢侍读是不是收到了很多拜帖?这几日是在家休息还是要出去赴宴?”

  葛叔回道:“是收到了不少拜帖,翰林院的同僚、与公子一起参考的同年都递来了帖子,不过公子提前吩咐了的,只回帖子,别的宴会小聚,都以公子身体不好、畏寒为理由,全部推拒。”

  压下心底的不安,陆骁笑意飞扬:“那要谢谢葛叔给我开门。”

  葛叔温和道:“陆小侯爷终归是不同的。”又指了指亮着烛火的房间,“公子正在书房里,小侯爷还没吃吧,正好叫上公子,一起吃夜饭。”

  见除了老树枝上挂着的灯笼,院中和往常一样冷清,葛叔说的是“夜饭”,并未多个“年”字,陆骁就明白谢琢是不过年的,面色无异地点点头:“我这就去叫他。”

  心下却同上次一般,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谢琢不在意物欲享受,没有仕途上的追求,也没有非常喜欢的物什,对学问没有钻研的心思,更没有家人。

  他清楚谢琢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报仇,但如果撑着他到今日的,只有仇和恨,没有抱负,没有目标,没有对未来的期望——

  那报完仇后,谢琢就空了。

  一个心中空洞的人,会怎么样?

  已经走到了书房前,陆骁抬手正准备叩门,门在同一时间从里面被打开了。

  谢琢在陆骁进门时,就已经听见了动静,他披着素色斗篷,头发散在后背,只用一根锦带绑着,轻轻咳嗽了两声:“你怎么来了我这里?”

  陆骁毫不心虚:“我父母兄嫂都在凌北边境,管家他们也各有各的家人要陪伴。除夕夜里,府中只有我一人,冷冷清清的。”

  经过之前的一番试探,陆骁现在已经很确定,他家阿瓷还和小时候一样,关心他,从来不会拒绝他。

  比如现在,阿瓷肯定不会忍心让他走。

  用晚饭时,陆骁顺利坐到了谢琢手边的位置。

  葛叔殷勤地替陆骁盛了一碗汤,关切道:“往年陆小侯爷过年也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对,反正府里也不怎么需要人伺候,所以到了年关,我都会发下赏钱,让他们自己回家。陛下倒是年年都让我进宫里守岁,可在宫里怎么都不自在,我就没去。”陆骁端着汤碗,转向谢琢,笑道,“幸好今年有谢侍读好心收留我,否则我连饭都没地方吃。”

  明知道这人又在胡编,但谢琢还是将陆骁夹过最多次的那道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刚不是说早就饿了?”

  陆骁看着被推过来的瓷盘,心想,果然还是阿瓷对我最好!

  按照大楚风俗,今夜是要达旦不寐守岁的,谢琢和往年一样,准备在书房看一夜书。

  不过格外不同的是,今年他的书房里,多了个叫陆骁的人。

  明明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布置,但谢琢莫名的,就是无法集中精神。

  不知道第几次走神后,谢琢无奈,只好放下书。

  “谢侍读那本书可是看完了?”陆骁斜倚在榻上,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书册,“这本前朝人写的杂记很是有趣,谢侍读要不要一起看?”

  谢琢想拒绝,又觉得陆骁身上仿佛存在着某种吸力,让他不由地想要靠过去。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回答:“……好。”

  书摆在桌上,两把椅子挨着,距离近到陆骁能嗅到谢琢身上的冷香。

  虽然书页仍是一页一页地往下翻,那些字也映进了眼里,但陆骁根本不知道这些字连成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写的又是什么内容。

  他只觉得心间鼓噪,掌心发烫,连呼吸都有些紧,可又不舍得离谢琢远一点。

  直到谢琢叫他:“陆小侯爷?”

  陆骁回过神,恰好瞥见谢琢微红的耳垂,不禁多看了两眼,嘴里问道:“可是屋内烧着炭太热了?要不要开窗透透气。”

  谢琢移开视线,颔首:“……好。”

  陆骁起身去开了点窗,冷风吹进来,他深吸了两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才重新坐回去。

  “这书读着读着,好像又没多少趣味了,”陆骁完全忘了之前评价“很是有趣”的人就是他,再次提议,“长夜难熬,我们要不要试试打双陆?”

  双陆这种棋类游戏,在大楚很是风行,无论是勋贵文士还是平民百姓,几乎都会上一二。

  谢琢本也没看进多少字句,不知道那本杂记到底有趣无趣。听陆骁说想打双陆,他合上书册,找出棋盘和棋子,用榻上的矮桌当了棋桌。

  陆骁将棋子摆好后,想了想:“银钱输赢没什么意思,要不这样?若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同样,如果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谢琢同意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从窗缝里可以看见,雪花纷扬,簌簌落在老树和竹枝上,挂在枝上的灯笼烛光依旧暖融。

  烛影微晃,陆骁掷下的骰子点数好,把谢琢的棋子打下去好几个。他唇角一勾,将骰子扔给谢琢:“到谢侍读了。”

  木制的骰子上还留有一层余温,谢琢握了握,看完棋盘上黑白棋的形式,犹豫片刻,故意投出了一个较小的点数。

  陆骁抚掌,笑容加深:“谢侍读,这就不怪我了,只能怪谢侍读的手气不太好!”

  谢琢将骰子递给他:“嗯,不怪你。”

  在陆骁再一次投出大点数,将谢琢的白棋全都打下去之后,棋局结束。

  谢琢抬眼看过去:“陆小侯爷想让我答应什么?”

  陆骁左右来回抛着手里的骰子,直接开口:“驰风。”

  “什么?”

  将骰子抓在手里,陆骁认真道:“私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叫我陆小侯爷?这就是我想让谢侍读答应我的事。”

  灯影下,谢琢捏着白棋顶端的手指微紧。

  他没有立即答应。

  称“陆小侯爷”,他与陆骁间,无论如何,尚有界线。

  而“驰风”两个字,太过亲近了。

  一切界线都如雾气般被这个称呼彻底模糊,似乎他可以无底线地对这个人亲近和信赖。同样,在默认这种亲近的关系后,相当于他主动后退,默许了对方的入侵。

  可这个人又早已像温水一般,一点一点渗进冰层,令他连拒绝,都做不到坚定。

  陆骁已经预见了这个反应,垂下眼,有些落寞地问:“你又想与我疏远吗?”

  谢琢蓦地收紧手指,棋子尖锐处扎在掌心,让他一痛:“我没有……”

  “我不想和谢侍读疏远,我也知道谢侍读在顾忌什么,但我不在意。而且,我今日在宫中看傩仪时,才跟别人说了谢侍读的坏话。谢侍读,我们私下里,只是私下里,为何不能更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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