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说话的人回答他:“不清楚,据说是旱灾之后十年前被江洪冲毁的村落重新露了出来,下头发现了铁矿,还有传那铁矿跟当年京里的逆王谋反案有关的。”
“真的假的啊?那难怪官场要变天了。”
几个人压着声音啧啧称奇,先前问话的那个惊疑道:“我老家就是黑水县那几个被水淹了的村子里的,村子被淹之前我爹娘就没了,我就从那里出来了,才留了条命,我那时候还小哩,倒是没听说过什么铁矿,不过我记得那会儿我们村子里多了好些个看着眼生的外乡人,像是从北边来的,还是里正带他们进来的,被我看到了,那些人鬼鬼祟祟的,就住在村子旁边的山里,也不知道那些人后来死了没有……”
立刻便有人提醒他:“这话你可别去外头说,小心惹上祸事。”
那人像是吓到了,赶忙道:“我以后再不说了。”
那几个镖师议论了几句便岔开话题说别的去了,萧砚宁转眼看向走到自己身边来的谢徽禛,谢徽禛朝门外看了一眼,那几人似乎未发现他们,最后说话的那个是镖队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几岁,他记得是那杨镖头的徒弟。
谢徽禛一个眼神示意,他二人一起回了屋子里去,片刻后杨镖头过来说货物都卸完了,跟谢徽禛告辞。这人神色恭谨,仍是那副不亢不卑的态度,谢徽禛打量着他,微笑了笑,叫人带他下去结账。
等人走后,他再又叫了几个侍卫进来,吩咐他们去查方才那镖师说的事情。
萧砚宁问他道:“少爷是否觉得他们说的那些话有些刻意?”
“砚宁也觉得?”谢徽禛笑道,“第二回 了,再看看吧。”
之后便不再说这个,谢徽禛示意萧砚宁坐,问他:“方才有挑中满意的东西吗?”
萧砚宁:“我不缺这些东西,少爷不用送我了。”
“也是,”谢徽禛道,“官窑产的贡品更好,用那些东西做聘礼似乎寒酸了些。”
萧砚宁:“……聘礼?”
谢徽禛“嗯”了声,说得理所当然:“本少爷在江南花了这么多钱,走的可都是自己的私库,回头家里老爷是不会给报销的,不过里头也有不少好东西,倒是没吃亏,本想着留做聘礼,既然准太子妃看不上眼,那便算了。”
萧砚宁也不知该解释自己没有看不上眼,还是让谢徽禛将“准太子妃”那几个字收回去,话到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被谢徽禛逗笑了。
“少爷就是拿我逗乐子吧,”萧砚宁笑着摇头,“少爷要是看得上眼,留着自己用吧。”
谢徽禛:“真不要?”
萧砚宁依旧笑着:“不要。”
“那算了。”
谢徽禛看着他,心道这小呆子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也不再那般少年老成了。
好得很。
第45章 是男儿身
百花宴当日,萧砚宁一大早去了别宫,设宴的花厅和后园已装点一新、花团锦簇。
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萧砚宁先去了公主寝殿,远远瞧见有车进来停在殿外阶下,从车上下来的人一身素衣、面有疲态,正是那王廷夫人柳氏。
迎萧砚宁进来的内侍小声与他禀报:“公主殿下派人强行将王夫人请了来,特许她的马车进这别宫里,说要先与她聊一聊。”
萧砚宁点了点头,待柳氏进去后才提步上前,走侧边门进了殿中。柳氏正与谢徽禛见礼,萧砚宁径直去了里间更衣,分了心思听外头谢徽禛与柳氏的对话。
谢徽禛靠坐坐榻上,不着痕迹地打量面前的妇人,柳氏比上一回寿宴上远远瞧见时要苍老了十岁不止,虽极力掩饰,眉目间却有挥之不去的哀痛郁色,王廷的死像是对她打击颇大,可即便如此,她神情中亦有坚忍,被谢徽禛强硬“请”来这里也不见胆怯惊慌,轻易不会开口。
谢徽禛心里大约有了数,先给她赐了坐,叫人上茶来。
柳氏不喝,谢徽禛也不在意,说道:“王大人刚下葬,这个时候本宫请夫人来此,确实有些不近人情,夫人想也没心情赏花,本宫便也不兜圈子了,与夫人直说,本宫想知道寿宴那日,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氏下意识搅紧手中帕子,回道:“该说的妾身已与钦差说了,那日妾身一直在后宅招待参加寿宴的女眷,并不知道老爷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后头才有人来禀报,说老爷在书房中悬梁自缢了,妾身悲痛万分,始终不愿相信会发生这等事情。”
说到后面柳氏的眼眶微红,谢徽禛不为所动,抿了口茶,待她说完又问道:“夫人既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这段时日急着变卖了家产,不但铺子田产都卖了,连苍州的宅邸都打算转手?”
柳氏一愣,像是没想到谢徽禛已打听到了这些,再又低了头,镇定道:“老爷去了,家中没了顶梁柱,妾身打算带着家小回乡去,免得留在故地触景伤情。”
谢徽禛却不信:“这个时候回乡去?王大人的末七还没过吧?而且本宫听说夫人的大儿子马上要下场科考,小女儿也定了亲事原本今年就要出嫁,如何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回京?”
柳氏低声解释:“老爷去了,妾身与家中儿女都要守孝三年,无论是科考还是成婚,都得延后了,不如先回乡,等老爷孝期过了再说。”
“是么?特地回乡守孝?”谢徽禛问得毫不客气,“究竟是守孝还是避风头?”
柳氏面色微变:“不知公主殿下此话是何意?”
“你知道本宫是何意,”谢徽禛干脆直言道,“十年前王廷任江南布政使,安排了几个从京里出来的钦犯藏进黑水县外的村子里,那些人都是逆王的亲信,逆王当时已伏诛,他们潜逃江南,以王廷与逆王勾结为把柄,要挟王廷助他们藏匿行踪,王廷不得已将人藏起来,后头当今陛下派人来江南查案,王廷以为是为的这事来的,情急之下毁了黑水县那段的堤口,引江洪淹了那几座村落,将那些钦犯连同可能见过他们的无辜百姓一并杀人灭口。”
柳氏霎时白了脸:“公主说这话可得有证据,无凭无据的岂能……”
谢徽禛冷道:“本宫说这话,自然是有证据的,如何会随意冤枉了人。”
其实没有,像那镖师那样见过那些人且还活着的证人并无几个,连那镖师嘴里带人进村的里正也早就死了,谢徽禛说的这些全是他的猜测。
当年逆王谋反时确实有几个亲信手下趁乱逃了,后头一直杳无踪迹,谢徽禛派人去查那里正,只寻到他一个女儿,那妇人手里有一信物,是当初逆王身边亲卫的身份铭牌,据那妇人说东西是她爹当年从那些人手里偷来的,为留个证据,果然她爹在那之后没多久就出意外丢了性命,她将东西收起来,这些年从不敢说与人听。
“本宫劝夫人还是将事情交代清楚得好,若是能说出些本宫和钦差尚未查到的事情,说不得还能对你家人从轻发落,否则以王廷勾结逆王、私藏钦犯、戕害无辜这些罪名,即便他死了,也保不住你们家里人。”
谢徽禛的语气不重,但字字诛心,他始终不认为王廷这种不到最后关头就吓得自缢的个性,会是所有事情的主谋,他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柳氏再有心计也不过是个见识有限的后宅妇人,被谢徽禛这么一诈再一威胁,终于慌了神,已有些坐不住了。
谢徽禛顺势再下一剂猛药:“那被淹毁的村落下还藏着一巨富的铁矿,当年有人在这边私下开矿,勾结京中大世家,将采得的矿石卖与西戎人,后又参与逆王谋反之事,通敌叛国、谋朝篡位是什么罪名,夫人不会不知道,王廷是否参与其中,更甚者就是这事的主谋……”
“不!不是!”柳氏终于惊呼出声,跪了下去,“公主殿下明鉴!妾身的丈夫是罪该万死,但铁矿之事他确确实实不知情,更无那天大的胆子私通西戎人啊!”
谢徽禛目光一顿:“不知情?”
“他真的不知情!”柳氏焦急道,“妾身敢以全家人的身家性命起誓,铁矿之事确实与他没有干系!”
谢徽禛道:“那便将你知道的都说清楚。”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柳氏也不再隐瞒,咬咬牙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了。
寿宴那日她的确去过书房,去时碰上布政使陈文炳刚刚离开,王廷颓然坐在书房里,面如死灰,她进去后王廷开始给她交代后事,她越听越不对劲,质问王廷究竟要做什么,王廷这才与她说了自己当年做过的错事:“那时先帝病重,逆王已把持京城数月之久,南边这些官员许多暗地里与逆王投诚示好的,老爷怕落了人后,也送了东西去京里,谁知后头事情直转而下,逆王伏诛,当今陛下带兵杀了回来,那之后老爷一直忧心忡忡,唯恐被当做逆王党羽清算,直至那些人逃到江南,以此为把柄要挟老爷,老爷只得帮他们隐藏了行踪,后头陛下派人来江南,老爷以为是来查那些逃犯的,且钦差已到了灞州,情急之下,他被人唆使,犯下弥天大错,毁了江堤,引洪水淹没了那七座村庄。”
“这些年老爷一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东窗事发,尤其这回旱灾之后那几座当年被淹了的村子重见天日,他更觉即将大祸临头,那日在寿宴上,他说看到了太子殿下,太子是来查他的,他只有死了,死无对证,才能保全家里人,他让我一定不要将事情说出去,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柳氏的声音哽咽,说到后头已开始啜泣,谢徽禛沉声问她:“你说那日见到陈文炳去过书房?”
“是,是他,”柳氏恨道,“当年唆使老爷做那等丧心病狂之事的便是他,将那些逃犯藏匿在黑水县外也是他的主意,寿宴那日之前他就告诉过老爷太子殿下来了江南,还去了黑水县,说太子是来查当年之事的,老爷原本不信,但那日在寿宴上亲眼见到太子,这才慌了神,老爷说他从前回京述职时曾远远瞧见过太子,他认得太子的模样,太子是跟着巡察御史一块来的江南,分明就是来查他的事的,他当年做过的错事瞒不了多久了,说不得当日寿宴结束太子就会叫人拿下他,他若是落到太子手中,全家人的性命都将不保,只有他死,或许死无对证,家中人还能侥幸活下来,妾身劝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
柳氏陡然拔高了声音,激动道:“后头传出铁矿之事,妾身越想越不对劲,陈文炳他绝对知晓这些事情,是他利用了老爷!老爷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死鬼,妾身先前是不敢说,可如今公主殿下您都查到之前的事情了,您去查陈文炳吧,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陈文炳?
谢徽禛回想着初来这里时在接风宴上见过的人,瘦高书生样,为人低调不惹事,竟是他么?
柳氏不断磕头求饶:“求公主殿下明鉴,老爷罪该万死,可他已经死了,陈文炳才是主谋,老爷只是被他唆使糊涂了才铸成大错,妾身的儿女对这些事情皆不知情,求殿下开恩,看在老爷已自我了结的份上,饶他们一命吧!妾身也愿意抵命,只求开恩放过妾身儿女!”
谢徽禛没心思听这些,吩咐人将已然失态的柳氏带下去,他再又叫人来将事情立刻禀报去官邸太子那。
萧砚宁从里间出来,神色有些凝重:“方才她说的……”
谢徽禛道:“驸马不用担心,现下至少有线索了,让钦差继续去查便是。”
萧砚宁问他:“宴会还要办吗?”
谢徽禛:“自然要办的,事情还没结束,做戏也得做全套,说不得宴会上还能打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说罢便不再提这些事情,谢徽禛后退一步,打量着萧砚宁身上穿的驸马常服,很是满意,笑道:“一会儿驸马随本宫一块出去,定会羡煞那些命妇们。”
萧砚宁避了开他目光:“公主说笑了,有何好羡慕的。”
谢徽禛道:“怎不会?那些人的丈夫有谁比得上驸马这般英俊倜傥,驸马这般样貌的,可不叫人艳羡本宫。”
萧砚宁更不知能说什么,好在谢徽禛笑过便算了,让他稍待,进去了里头梳妆换衣裳。
萧砚宁略松了口气,站在外头等,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帘,瞧见里头公主衣裙随风散开的飘逸姿态,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非礼勿视。
巳时末,各府命妇陆续到齐,后园里正热闹,女眷们交际应酬,欢声笑语不断。
身后是鲜花簇簇,又有潺潺溪流和瀑布跌水,水声悦耳。
谢徽禛带着萧砚宁一出现,众人便齐齐上前行了礼,雍容华贵如公主自不用说,驸马爷这般英俊儿郎则更叫这些妇人们欢喜,纷纷将目光落向他。
萧砚宁年纪小,这些命妇女眷们大多能做他长辈,因而没什么顾忌,恭维着谢徽禛的同时也不忘了夸赞萧砚宁,或许还有暗自遗憾的,惋惜他早早娶了公主,要不可当真是十足的佳婿人选。
也有跟随家中长辈前来长见识的小娘子们,偷眼打量萧砚宁,不敢看得过于放肆。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再听着各样的恭维声音,萧砚宁十分不适,跟在谢徽禛身后几乎没开过口。
谢徽禛倒是游刃有余,这样的女眷圈子里的应酬他在京中时就参加过无数次,深谙其中之道,周旋当中不需费什么心思,随意几句话便能将话题引向他感兴趣的事情,且宾主尽欢。
晌午时的酒宴也设在这里,看出萧砚宁不自在,谢徽禛没让他久待,叫他先回去寝殿里。
萧砚宁尴尬道:“宴席尚未结束,臣还是留下来陪着公主……”
“不必了,你先回去寝殿吧,”谢徽禛笑吟吟道,“这里人太多了,叫她们知道你是本宫驸马就行了,不必一直待这里给人看。”
他也不高兴萧砚宁一直被人盯着看。
再又道:“回去吧,歇会儿,免得你在这里不自在。”
谢徽禛这么说了,萧砚宁便不再坚持,起身先退了下去。
谢徽禛与人继续说笑吃酒,园子里还搭了戏台,请了这边最有名的戏班子在台上唱戏。
几个身份较高的命妇围坐在谢徽禛身边,其中也有陈文炳家的夫人与老夫人,看着都是老实本分的,谢徽禛随便问了几句她们家中事情,回答的也是规规矩矩,挑不出错。
谢徽禛笑了笑,移开目光,又去与其他人说话。
台上咿咿啊啊唱到高潮段落,命妇们听得正高兴,变故就发生在肘腋之间。
那挥着彩袖的旦角手掌间陡然多出柄短剑,飞身而起,在命妇们的尖叫声中踩着桌椅甚至是谁人的肩膀,遽然跃至谢徽禛身前,剑尖猛刺向他。
谢徽禛反应极快地一挥手,面前杯碗盆碟一齐飞出去,挡了这一下。
再一个旋身而起,避开了对方刺过来的第二剑。
周围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女眷们尖叫着四处躲闪,越是惊慌场面越是混乱。
谢徽禛身边内侍婢女扑上去想挡开刺客,无一不被挑开踹飞,因今日招待的都是女眷,更没有侍卫在场,混乱中只看到那刺客手持利剑追击谢徽禛,而谢徽禛手无寸铁,轻易无法将人拿下,折了支树枝与之周旋应对,竟也没落下风。
他二人很快纠缠到了溪水边上,前后踏进了溪流中,溪水只有脚踝深,但身后是从高处落下的瀑布,一时间水花四溅,二人皆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仍在缠斗中。
刺客最后一剑猛刺向谢徽禛的咽喉,周遭惊呼声四起,谢徽禛不慌不忙地仰身避开,再速度极快地转身一脚横扫出去,那刺客注意力全在自己剑尖上,这一下避不开,狠狠向前跌去,一边膝盖砸地,剧痛袭来,那柄剑也脱了手,跌落溪水中。
短剑易手,谢徽禛一脚狠狠踩住刺客的背,剑刃横上了他脖子。
四周惊慌失色的女眷和宫人这才看清谢徽禛模样,钗环零落、头发散乱,妆容被水冲去,露出原本凌厉分明的面容轮廓,进入二月后天气转暖他只着了一条薄裙,此刻被水浇得湿透紧贴身上,身体线条必现,胸前一马平川,分明就是男儿身!
众人惊诧万分,惊呼声再起,萧砚宁与一众侍卫匆匆赶来,原本焦急万分的萧砚宁骤然顿住脚步,同样看到了面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