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九秦……你作甚?!”柏砚身子僵直,这五年来,别说与人亲近到摸耳朵,就是贴着大腿同坐都是不曾发生的事情。
萧九秦这厮是无意的吧?
柏砚有些怀疑的揣测。
“你现在怎的还脸皮薄了?”萧九秦收回手,指腹轻轻碾了碾,将嘴边那一句“还软嫩了不少”识相地咽回去。
柏砚微微吐息,决定不与萧九秦这狗东西计较。
“怎么不说话?”萧九秦盯着柏砚的侧脸,他暂时不去计较与柏砚的那些前仇旧恨,自回郢都后第一次心平气和与他说话。
成年人的世界里也不能尽然是烧红了眼的打打杀杀,他兀自给自己找借口。
“侯爷……”柏砚叹气。
“嗯?”萧九秦眯眼,这厮要说什么。
“您今日将我强拖上车,不应该只是问我脸皮厚与否吧?”他微皱眉,“侯爷有话直说,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分欺瞒。”
萧九秦听着他的话,脸色就是一黑,原本打好的腹稿就说不出来了。
经方才那一遭,如今再开口都显得有些别扭,而且指尖的那点热度像是黏住了似的,萧九秦怎么咂摸怎么不对。
柏砚莫名,“侯爷?”
马车摇摇晃晃的,连带着柏砚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五年未见,萧九秦的性子终归是有些变化,少年时看他表情就能将他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你既为御史,作何要去掺和赈灾之事,别说你不懂,地方派钦差过去都是两眼一抹黑,别说将一应事情处理清楚,就是连命都不见得能保住。”
萧九秦说着,从旁边暗匣里拿出一瓶药膏,粗鲁地撸起柏砚的袖子,指腹狠狠搓上去。
“嘶!”柏砚痛得忍不住轻吟一声。
萧九秦睨了他一眼,“疼了?”
“下官以为,侯爷手下知轻重……”柏砚微微眯眼,那一点隐晦的怨念几乎看不出。
“也不见得你长记性。”萧九秦一句话堵得柏砚呆了下,他回过神越发觉得这家伙变化不小,毕竟以前是斗个嘴结结巴巴的,现在却每每将人怼得哑口无言,尤其那会儿与魏承枫说的那几句,不得不说,柏砚是略有诧异的。
“侯爷,下官也不与你打官腔,实话实说,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但是前段时间偶然得知一件事,此次便想试上一试。”
“什么?”萧九秦看他,“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是说来话长……”柏砚揭开车帘看了眼,他识路,这分明就是往柏府的方向走。
“是说来话长,还是想敷衍我?”萧九秦怀疑地盯着柏砚,“不出意外,这两日皇帝派遣你赈灾的文书就能下来,你觉得魏承枫能放过你吗?你抢了他所有的风头……”
“侯爷,”柏砚收回抹好药膏的手腕,“还是那句话,魏承枫不过上蹿下跳的一个蠢货,他就只敢在背后使使绊子,若是涉及其他的,怕是冯妃能先按住他。”
柏砚在郢都多年,这些年比萧九秦更了解皇宫内苑的事情。
魏承枫是颇有才情,也有那么些拳脚功夫,但绝非谣言所传有什么经世之才。
萧九秦不知道,柏砚却门儿清,魏承枫经营到现在,一方面是因着冯妃的谋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帝的听而任之。
比起一个城府颇深的皇子时刻觊觎他座下的龙椅,对于皇帝而言,显然魏承枫这样普通却自信的蠢货更让他放心。
“若是再换一人来,抑或今日众臣皆有所顾忌,侯爷你那漏洞百出的说法能有几人信服……”柏砚轻轻靠着车壁,“大多是钻了空子,也就能应付应付魏承枫那个急功近利的蠢货。”
萧九秦脸色慢慢黑了。
柏砚也不在乎这人是不是想捏死他,继续道,“虽然聪明的洞悉了人的劣根性,但是万一有人与你故意作对呢?”
他手指捏着药瓶摩挲了下,“倾尽家财援救?亏你能说出来,偷换概念这一招虽然用得不错,但遇上有点脑子的便毫无作用,说不定反而让你难堪。”
柏砚从一开始其实就看出了萧九秦的小把戏,但是怀淳按住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圆回来,所以今日等那些大臣回府,略微一想就知道萧九秦趁着他们紧张挖了个套,还有什么不明白。
萧九秦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仅有的一点脑子都用到上面了。
柏砚深知打一棍子再给一颗甜枣的必要性,所以下一句话陡然转了个弯,“不过……侯爷你也算帮了我一把。”
他轻轻叩了叩小案,“你方才问我有什么谋算,我现在便长话短说,大概说说,只是这事儿听来有些不实,还请侯爷听过就罢了,莫要再去查。”
“我一心要去赈灾,其实本意不仅是此,更重要的是要查清户部空虚的缘由。”他说到这儿脸色不大好,柏砚莫名,“这与户部有什么关系?”
柏砚靠着车壁叹气,“就在你回郢都的前一个月,昌安府发生了一桩案子,时任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薛正鸣因为涉嫌勾结左参议占田霸女被羁押在大理寺,若只是寻常案子便也罢了,偏偏牵连者甚多,那被欺辱的女子跳了河,没几日相关的证人皆出了意外,只留下一个失了智的疯子,他神神叨叨一直念着‘户部’二字,居然最后成了唯一的线索。”
此案原本只是当一般的案子处理,但是随着死的人越来越多,闹得人尽皆知,那涉案之人薛正鸣也没落到好,被扣在大理寺日夜审了好几日,若非柏砚托人照料一二,怕是严刑拷打都能让他生受不少。
“薛正鸣?”萧九秦听着耳熟,想了许久却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原本的内阁首辅薛良辅之幼子……”柏砚说完,萧九秦就是一愣。
薛良辅,前内阁首辅,多年前还是太子太傅,教授几位皇子学业,萧九秦因进宫给二皇子做伴读也受其教导,而柏砚,亦是借着此便利,经他的关系,与薛良辅有过不少的接触。
平津侯府出事后,帮扶萧九秦的人不多,薛良辅是一个。他致仕不久,原本是要带着家儿老小离开郢都下江南养身子,但因着平津侯府的事情,生生拖了小半年,虽然最后……萧九秦阖了阖眼,他的恩情,没齿难忘。
“那薛正鸣到底有没有欺男霸女?而且还有占田的事儿……”萧九秦因着薛良辅的缘故,也不禁问。
柏砚抿唇,“占田是没有的事情,但是那女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说是被人阴了一把,迷昏了,翌日才醒就被人拿住。”
其中曲折,柏砚大多也是听严儒理说的,若是换一人来,他是不愿花费半分心思的,可薛正鸣不一样,薛良辅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年幼早夭,只有一个薛正鸣好不容易养活了,若是他出了事,怕是薛良辅也熬不了几年了。
“占田是大罪。”萧九秦皱着眉。
柏砚看他一眼,“摆明了就是陷害,占田的罪名留有证据,不算难洗,但是那女子跳河自尽,而其余的线索也断得差不多了,我只能从户部下手。”
“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户部无粮是敷衍话,据我所知,地方府县的官员中饱私囊者不少,这一次……我要他们褪下一层皮!”
第16章 威武 “哎呦我的柏哥哥,饶了我吧…………
柏砚的话完全出乎萧九秦的意料,“贪污受贿,这四个字不是轻描淡写落在纸上的东西,你凭什么能大放厥词,认为自己能扒下他们一层皮来?”
“而且,不是你如今随意做些济民安生的事情就能将从前的污迹洗刷干净。”
萧九秦语气尖锐,眸里尽是嘲讽,“恶事做尽了,现在又幡然醒悟,柏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八个字都是愚弄世人的,你留下的斑驳血痕,有些人能既往不咎,可有些人……不能!”
柏砚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他手掌按在桌案上,“试都未试,为何我便要退缩?”他眸子一凛,“你与我的事也无半分干系,如今问我这样的话……我可是要怀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萧九秦冷哼,“你有什么可让我图谋的?”
“谁说没有的?”柏砚反问,忽然半起身凑近,二人鼻间距离不足一寸,呼吸交缠,萧九秦清晰地看见他细密如扇翼的眼睫,当下一股难言的暧昧升起。
“你……”萧九秦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了,喉头像是被异物堵住了似的,再没了下文。
柏砚失笑,原本是想着作弄这家伙,可没想到他太不禁逗了,连肩膀都僵硬得不行。
一时手贱,柏砚伸手想戳戳他的肩头,但没想到萧九秦伸手扣住他的手臂,忽来一股大力,将柏砚重重压在自己与车壁之间。
力气之大,连车厢都晃了晃,外边的马夫忙问,“侯爷,出了什么事?!”
“驾好你的车!”萧九秦声音冷厉,马夫吓得一激灵,立刻不敢再问了,手下动作更稳了。
萧九秦的反应很大,柏砚已经有些后悔了,尤其在感受到脊背后那只手掌传来的热度,他暗自低斥自己的作死,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
“你能不能放开我……”
他低眉顺眼的样子难得,萧九秦瞧着却越发生气了,故意撩人的是他,现在道歉的也是他,而且一想起方才的暧昧,萧九秦就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想,这家伙是不是见谁都是这德行!
越想越气,萧九秦自己也不知道哪里这么多火气,扣着柏砚的手纹丝不动。
“萧侯爷,方才是我嘴欠,你若气狠了不若打上我几拳……”他试探开口,见萧九秦脸色青黑,便忍不住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打死,又加了一句,“下手轻一点……”
分明是认错的人,现下却又要下手轻一点,萧九秦咬牙,“轻一点哪里会长记性,你这种人,打断一双腿才勉强算是个教训。”
话音刚落,柏砚睁大眼,一副“你在说什么屁话”的惊诧模样。
萧九秦心中略有满足,看,这厮也不尽然全是得意,总要让他吃点瘪才对。
“萧侯爷,”柏砚噎了一下,“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你若……滥用私刑,被人知道了……”若是五年前萧九秦说这样的话,柏砚一定不信他能做出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依着传言中对萧九秦的描述,柏砚只能确定萧九秦不会立刻要了他的命,可若小惩大诫,他确实不敢保证萧九秦不会对他下手。
几乎整个郢都的人都听说过,平津侯初到北疆的第一年只是崭露头角,但是未有多久,他便以狠戾凶残被人描绘成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一开始,年纪轻轻的萧九秦并不能服众,军中多得是刺头,别说听他派遣,就是说句话,对方都是一副睨视的不恭态度。
对此,萧九秦没有好招数,更是没有丝毫耐心。
不服是吧,那便打!
说来是过招,但是一开始萧九秦就是照着揍成猪头的目的,挨个一顿收拾。
未有一个月,他满身无一块好肉,但是整个北疆,再无一人说他不配。
都是行伍之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有将人揍得服气了,打仗时才不会给你使绊子。萧九秦和他爹别的没学会,这揍人的招数学得一等一的好。
柏砚恰恰知道他这一段“丰功伟绩”,被他冷着脸按在车厢里时,心中先想到的是:如果萧九秦这一拳揍下来,我今日还能活着走下马车么?
往乐观处想一想,脸肿成猪头,啧,怕是又要告假几日……不,半个月都不见得够。
柏砚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萧九秦眯眼看他,“你又在想什么?”萧九秦无论如何也不信柏砚能在他手底下老实。
“萧侯爷……”柏砚扔了所有想法,恨不能将所有的事情掰开给他解释,“下官的确没有谋算什么,即便你现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只能说,没有任何恶意的企图……”
说到这儿顿了下,柏砚眸子暗了暗,“如果非要说有所图谋的话,想与你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谈一谈……”他迎上萧九秦错愕的目光,微微扯唇,“大概,这样的话在你听来荒诞无稽罢了!”
柏砚反手按住萧九秦的手背,“柏府到了,下官就不请您进去了。”
明明之前还一副浪荡样来勾他,现在却正派清绝的与他对视,眸里全无戒备警惕,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一如往昔。
“阿砚,快来快来!看我抓到了什么!”
十三岁的萧九秦正是人嫌狗不爱的年纪,整日拉着读书的柏砚往外跑,被平津侯看见就是一通踹,但是他丝毫不惧,掸掸屁股上的脚印,扯着柏砚照样跑。
依着他的说法,柏砚随便写写就能得个状元,没得只他出去疯跑,丢下兄弟自己去玩的道理。
平津侯气得不行,打也打了,骂了骂了,最后只能由着萧九秦将人偷偷带跑,再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柏砚这小子也出奇地顺着萧九秦,一旦是他开口,扔下默背的书就跟着走了。
平津侯府闹得鸡飞狗跳是常事,但是三公子将一只幼狼抓来还是惊掉众人下巴。
和众人避之不及的反应不一样,柏砚自始至终淡定得很,好像被萧九秦用绳子套着脖子当狗一样牵着来的真是个狗似的。
“你从哪儿抓来的?”柏砚点了点狼崽子的耳朵,唔,手感尚可,和狗比起来毛发要顺滑不少。
难得柏砚有些兴趣,萧九秦凑近脑袋便嘚瑟起来,“是温泉庄子后的那座山,听人说山里有狐狸出没,一开始是想猎个狐狸给你做披风,但是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最后瞧见这小东西差点被野猪踩死,我便救下来了。”
他还在乐呵呵地叙说自己的丰功伟绩,柏砚忽然捉住他的手,“你受伤了?”
萧九秦闻言就是一惊,下意识就往后退缩,“没,没有的事儿!”
柏砚脸色沉下来,“还说没有,血腥味儿这么浓。”
他也不看狼崽子了,只顾按住手下挣动不止的萧九秦,“你再躲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