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海棠大朵大朵绽放,下人往树下放了躺椅,柏砚瞧着不错,便拿了书慢慢翻着。
春困秋乏,树上的蝉却一点也不累,呜鸣声响了快半个月,不见消停,反而越发吵得人躁得慌。
柏砚觉浅,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暑气消了不少,他正来了困意,没想到萧九秦这厮一声叫将他的瞌睡虫都给驱走了。
他来了脾气,手里的书砸到萧九秦怀里,“整日咋咋呼呼的,你烦不烦!”
眼看着柏砚气得脸颊发红,萧九秦就起了点愧疚,他刚从外边买了只兔子就想给柏砚看,没想到扰了他的清净,登时将怀里的兔子随意往石桌上一放,就凑到柏砚面前去认错。
“对不起,我这不是急着想见你么,便没轻没重的,下次肯定不会了……”这两年他身子抽条似的长,比柏砚高出一个头,尤其时常跟着平津侯往军营去,十三岁的少年眉目间隐隐可见英武之气。
可是,在军营里拒人三尺远的小将军一到柏砚面前就敛了所有凶狠气,蹲在柏砚身前小心道歉。
“咚!”就那么一下,柏砚才升起的烦躁就倏忽不见了。
大略是跑得急了些,萧九秦额前几缕发丝微乱,眉飞入鬓,倒衬得他多了几分飞扬恣意的少年气。二人离得近,呼吸间掺了一点微潮的暑气,柏砚手指不自觉伸出去,只想替萧九秦将那遮了他眼尾的一缕发丝撩开。
“阿砚?”萧九秦莫名看他,不知为何,柏砚看上去神思不属,往日逮着机会就要嘲弄他的人看起来竟奇奇怪怪的。
咫尺的距离,柏砚回神后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孰料下一刻却被萧九秦握住。
“你不舒服么?”萧九秦捏了捏他的手。
柏砚不语,挣扎了几下。
萧九秦这人讨厌得很,惯是会蹬鼻子上脸的家伙,柏砚懒得搭理他,任他握着手也不开口。
“哎,你理理我。”萧九秦空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柏砚的肩膀。
柏砚不耐地哼了声,偏过头不去看他。
“阿砚……”萧九秦拉长了声音,一边攥紧柏砚的手,一边又凑近了不少,“我说,你是不是嫌我烦?”
“嗯。”柏砚哼唧了声。
萧九秦闻言就急了,将柏砚的脑袋掰过来,一字一句问,“你方才说什么?”
分明总是叫嚣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萧小将军,竟然大白天发起癔症,非要揪着柏砚“算账”,“本公子将你小心伺候着,跟祖宗似的,你还烦我?!”
言语中不可置信极了,柏砚忍着笑意故意惹他,“整日跟在我身后,尾巴似的,你说我烦不烦?”
其实稍微用点心就能听出来是打趣,偏这萧九秦脑子缺根弦,一遇到柏砚就蠢兮兮的,突然被嫌弃得一无是处,便气得咬牙,一手按住柏砚,俯身压上去,沉声问,“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你愿意听,说个十遍八遍也没问题。”柏砚懒懒道。
阳光透过细细密密的树叶打在地上,柏砚窝在躺椅里,萧九秦覆在他身上,二人不过寸许距离,柏砚甚至能看见萧九秦眉侧淡得几乎看不清的伤痕。
“柏砚,你是不是想挨打……”萧九秦阴恻恻开口,他本意是要吓唬柏砚,但明显底气不足,这就导致气势汹汹出口的话忽然打了个弯儿,显出几分心虚来。
柏砚果然笑了,狭长的眼风华潋滟,唇上染了一层稀薄的光色,映得白皙的面容浮上一层淡淡的云霞……
萧九秦一怔,二人闹得这会儿,不妨动作大了些,柏砚衣领微敞,露出一截细白的颈项……
或许真是暑气沾湿了眼,否则他怎么觉得身/下的柏砚有些惹眼,招得他想要捏一捏他的唇是不是有那么软。
“九哥……”柏砚忽然开口。
萧九秦猛得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手指距柏砚的脸颊不足一寸,似是柏砚喊晚一步,指腹就能触到那片温热。
“我说,你能不能下去,多大的人了,还往我这儿扑……”柏砚眸色略暗,萧九秦毫无所觉,他这会儿脑子混沌得很,尽是柏砚似笑非笑的脸。
柏砚见他没反应,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眯眼,“萧三公子,你那兔子都快将我种的紫苏给吃完了,再不弄走,我今晚就叫人煮了喝汤。”
萧九秦:“……”
好不容易逮来兔子让柏砚解闷,结果这不解风情的家伙竟然想将它给吃了。萧九秦气得不行,方才胡思乱想的东西尽数不见踪影。
二人各归其位,柏砚正要开口,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阿砚!”
再睁开眼时,还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暑气,蝉也叫嚣不息,圆滚滚的白兔子窝在药园里嚼着紫苏叶,柏砚有心去制止,但是上方萧九秦直勾勾地盯着他。
“萧九秦?”柏砚觉得不大对劲儿,还是熟悉的场景,但是倾覆过来的人却不是十三岁的少年模样。
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似的,面前的萧九秦眉目冷峻,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最让柏砚无所适从的是他眼下那一道疤。
像是北疆征战五年的萧九秦替代了那个十三岁的少年,连带着稚嫩赤诚也一并没了踪影,反而留下的只有彻骨的逼仄和狠戾。
“你想我吗?”声音淬了冰碴子似的,柏砚打了个哆嗦。
这绝不是萧九秦。他不知道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替萧九秦辩解。
“柏砚,我可是想你了……”明明一句缠绵悱恻的情话非叫他说出一股怨毒,“在北疆那五年,每次想起你,就想……将你弄死,”他一点点接近柏砚,二人呼吸交缠,柏砚甚至能看清萧九秦眼中自己的倒影。
“萧九秦,你恨我吗?”柏砚告诉这是一场梦,连少年的萧九秦也是大梦一场,原本说不出的话,在这梦里就忽然有了迸发的勇气,他不仅问了出来,还伸手揪住萧九秦的衣襟,犹如溺水的人抓着无望的浮萍。
萧九秦没有开口,他俯视着柏砚,直叫柏砚险些受不住逃开。
“你觉得呢?”良久,萧九秦轻轻启唇,“我问自己到底如何能替你开解,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命……柏砚,我原是不信命的……”
戾气裹挟着怨恨,怕是还有愧疚,不忿,柏砚看着这样的萧九秦只觉得连心脏都被攥起来似的,他迎上萧九秦的目光,“萧九秦,你再等等……再等等……”
“我已经等了五年,”萧九秦不给他分毫机会,“你什么都要瞒着我,你问问自己,到哪天你才愿意开口,我等了五年,你是想让我等一辈子吗?”
“轰!”柏砚捂住耳朵,“你不要说了,我能怎么办,你不要逼我……萧九秦你不要逼我……”
“柏砚……”声音像是经过了五年,响在柏砚耳畔,他捂着耳朵的手被拿开,下一刻眸子忽然睁大……
唇上一热,陌生的感觉倾轧过来,萧九秦像是报复一般要碾碎他似的,吻得用力又凶狠。
柏砚想将身前的人推开,却反被扣住手腕,“别动。”
“唔……”柏砚小声呜咽了声,窒息感铺天盖地向他压过来,胸腔中的像是被揣了只兔子,他眸中惊异不定,唯恐萧九秦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阿砚……”温柔缱绻,低声细语,连唇都是温热勾人的。这样的萧九秦太过虚假,柏砚攥紧他的衣襟,唯恐这人下一刻消失。
“柏大人,柏大人……”耳边忽然响起陌生的声音,待柏砚睁眼,眼前哪里有什么萧九秦,只有那个户部胥吏紧张地盯着他,“柏大人你还好吗?”
果然,黄粱一梦!
柏砚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坐直身子。他喉间干涩,像是塞了一块硬物,连同心头也难言的烦躁起来。
果然,不该是那样的……
第28章 骗过 萧……侯爷,你怎么在这儿……
旁人若是做了那梦, 大略是尴尬又局促的,但柏砚不一样,他一边回别人的话, 一边咂摸下梦里的旖旎,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还没尝到滋味呢,就被搅了梦。
唔,略遗憾!
户部胥吏小心瞧着柏砚的神色,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 竟惹得这位叹气,“大人,据人来报, 前边灾民聚集,似是与驻兵起了冲突。”
柏砚闻言敛了心神,不再胡思乱想,他唤队伍停下, 户部右侍郎快步过来,一脸难色,“柏大人, 这您都瞧见了, 前边过不去……”
“叫人看好粮车。”柏砚说完下车, 他一步不停走到骚乱处,就见灾民愤激不已, 与十数驻兵对峙,对方按着好几个百姓,手中武器比在手无寸铁的百姓颈侧。
“住手!”柏砚厉喝。
早有人注意到柏砚长长的队伍近至眼前,一个个盯着粮车,若不是护送粮车的还有官兵, 定是早早上去抢了。
“大人,这群刁民以下犯上,竟敢辱骂方知府。”
“骂得好!”柏砚出其不意开口,众人都是一脸惊异。
他不管旁人如何看待,继续道,“永州府遭此天灾,方粤身为知府毫无作为,不仅不开仓放粮,还借机囤积米粮,哄抬米价……”他目光看了一圈,最后落到对方身上,
“与土匪勾结,为祸百姓,试图谋害钦差,蓄谋贪墨灾银……一桩桩,一件件,罪无可赦,本官早已派人上报朝廷,不时便有陛下手诏,凡有同党……反抗者,斩之!”
字字振聋发聩,遑论百姓,就连户部众人都惊诧不已。
户部胥吏这一路上一直和柏砚在一起,他微微瞪大了眼:柏大人何时派人上报朝廷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管别人如何揣测,柏砚先发制人,叫人拿住那几个官兵,而后招呼人分发米粮。
与其拖到最后被人惦记,不如手脚快些,免得遭人惦记。
“大人,这不合规制……”户部侍郎颠颠跑过来,恨不能将柏砚拖回去,他们惦记着这块肥肉,虽然不可能完全吞了,但……总归是能多留一点是一点。
若是由着柏砚这样,怕是最后连一点油水都捞不到。
“规制?”柏砚轻笑,“待本官想听的时候你再讲,那时候,一定虚心听教。”说完就催人分粮。
户部右侍郎气得脸都黑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还讲个屁!
由于柏砚动作快,等到方粤和过云寨的大当家得知赈灾银两已经分发得七七八八时,二人恨不得将柏砚揪过来弄死。
“竖子尔敢,竟骗到老子头上,让老子替他引路!”
过云寨人人自危,之前被柏砚借出去的人只回来了一半,剩下的……被逼着帮百姓分粮。
白花花的米粮从手中经过,眼珠子都瞪绿了,愣是不敢伸手偷一点,没见那柏大人派人盯着他们吗,之前想要逃走的全部被扒光了扔到泥潭里。
依着那人的话,为防他们有人夹带米粮,最好还是检查得仔细一些。
这摆明了捉弄人的法子,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夹带米粮,往哪儿藏,衣裳袖子么?
不管诸人各自心事,柏砚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四处查探方粤的踪迹。他搅了方粤的“好事”,这人肯定还有后招,毋管旁的,柏砚不能叫他再去迁怒百姓。
先前上过云寨之前,柏砚让成阳送消息出去,一个是传给怀淳,一个是传往邻府——霄阳府。
从郢都搬救兵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寄希望于霄阳府知府不是因循守旧之人,早些派人相援。
而且,还有一事他一直耿耿在怀,当年平津侯府出事,其中牵扯的一桩案子便与户部有关。
柏砚远远地看着户部每一个人,上到户部侍郎,下到一个小小胥吏。
五年时间,当初的隐秘早就不可考,柏砚却不能轻轻揭过。
他花了不小的工夫,往户部塞进去一个暗桩,为的便是暗自探查当年的那些事,这次永州府出事,平静了五年的那根线又轻轻动了。
柏砚有预感,这一次,他应该能查到一些什么。
午后又起了风,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雨,柏砚与底下的人忙了一天,刚喝了两口白粥,就有人来传府城外的施粥棚子被风吹倒了,还砸伤了几个人,百姓闹哄哄一片,瞧着又要出事了。
柏砚放下碗就往外走,才出门,又有一人匆匆跑来报信,“大人,那群刁民借机闹事,将侍郎大人给打了!”
秋风无情,直接掀起人的衣襟,柏砚堪堪按着些衣襟,随人往府城外赶。
等他到的时候,两方人已经动手了,侍郎一副文弱身子趴在地上痛呼,一见柏砚,抱着腿嚎叫,声音更大。
柏砚不管他,随手抄起一个瓷碗飞出去砸在人群中。
瓷片飞溅,众人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