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砚一身白衣早就沾了脏污,像块破布一样瘫在墙角,侧着的脑袋,发丝遮了半张脸。他手指异常肿大,又青又紫,瞧起来就骇人得很。
“哎,小子,还活着么?”一人拖着长长的铁链,扯着粗粝的嗓子喊。
柏砚一动不动。
那人又走近几步,二人隔着一条过道,两边牢房阴湿,铁链在地上拖出一阵沉闷的哗啦声,直吵得柏砚微微蹙眉,他身子微动,艰难地坐直,眸中尽是死气。
“吵什么?”
许久未与人说话,柏砚声音喑哑,像是嘴里嚼着腐木,难听又阴戾。
“怕你也死了,被他们拖出去,到时这处儿就又剩我一个人了……”那人络腮胡子,身上的囚衣不算太脏,但杂乱的头发与鸡窝也没多少区别。
柏砚不欲与人废话,翻个了身又闭上眼。
“你怎的又睡了,这地方连只大耗子都没有,许久不见活物了,你倒是与我说几句话啊……”
他说了这么一段,柏砚半分反应也无。
男人不大高兴,扯了铁链往囚牢的木栏上砸了砸,“小子,睡觉多没意思!”
“闭嘴!”柏砚窜了火气,声音淬着刀子似的。
那人却不为所动,声音又大了些,“听牢头说你是平津侯的义子,怎么,那家伙如今窝囊至此,连义子都护不住了?”
见柏砚没反应,他又声音高了些,“怪不得兵权被卸了个干净,日日跟个武教头似的在军营练兵,祖宗基业都守不住,啧,武夫草莽一个……”
“那你呢,茕茕孑立连个安身之处都无,如今身在诏狱,死后怕是连给你烧纸的都没有。”柏砚眸子依旧阖着,但开口字字句句都往人心口戳。
那人眼珠子都瞪圆了,“你知道我是谁?”
“旧历七年,三元及第后入翰林,再三年,破格提拔为户部侍郎,半年后户部尚书意外横死,还是你,暂替户部尚书一职。”柏砚说到这儿时微微一顿,“只是心存贪欲,伙同衷亲王等人贪墨银两,而且自你府中搜出与北狄勾结的书信,所以摘了你的冠带,直接打入诏狱。”
他坐起一些,“若我记得不错,七日后,你便要上刑场。”
“对,凌迟处死。”那人晃了晃手里的铁链,“你倒是知道得颇多,”分明是即将要被凌迟的人,现在看起来却悠哉得很。
柏砚原本不想与他说话,但那人反应处处蹊跷,他便难得生出一点兴趣来,“据说你出身尚可,也不至贪墨那些银子。”
柏砚未入诏狱时就听了不少关于这人的事迹,说他光风霁月的有,说他心胸狭隘的有,更有人说他是当朝难得的清官。
一时间,柏砚也无从评判,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捡了墙角的破碗,放到滴着水的那地儿,淡淡开口,“萧叔说你这人怪异得很,分明胸有锦绣,偏偏要装出一副万事万物不入心的模样。”
那人原本悠哉的模样忽然一滞,“他提过我?”
“自然。”柏砚眸子微闪,走到墙边倚着,这两日被折腾得骨头针扎似的疼痛,站得久了便忍不住往地上倒。
“他高看我了,哪里有什么锦绣,就是有些小聪明,”那人面上的轻松不见,往旁边一坐,手中铁链哗啦啦响,柏砚侧头,知道这人有话要说了。
其实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一个想要封相拜阁的有志儒生,一心为国为民,没想到周围同僚一个个都圆滑世俗,经年后,重重磋磨下练就一副七巧玲珑心。好不容易进入户部要大显身手,却被上司坑了一把。
壮志不再,他渐渐磨了棱角融入,旁人都盯着户部这块肥肉,他索性也跟着沾了手。
可贪欲这东西,一旦沾上便上了瘾,从前霁月清风扬言要为百姓谋福祉的人最终还是做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可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终是被人告发,因着与北狄有关的密信,直接被打入诏狱。
柏砚听着听着便没了兴趣,“你自己选的路,与人无尤。”
那人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是啊,我做了错事,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他轻轻笑了笑,“其实早些死了也好,活着一日便是又一日的寂寥。”
“那密信是怎么回事?”柏砚问。
那人沉默了一瞬,半晌才开口,“是我鬼迷心窍。”
“与你无关对吗?”柏砚睨着他,“你是替人顶罪,”他声音低了些,“是谁?”
“没有别人。”那人扯了铁链往里边走,看上去是不想和柏砚多说,但是柏砚却嗤笑了声,“从一开始你千方百计便要与我搭话,为的就是将话往这引,现在又装模作样,是吃准了我的性子是么?”
那人脚步一顿。
柏砚便确定了心中所想,“指使你的人想拉平津侯府下水,对吗?”
柏砚自进诏狱的那一日便没有一刻放松警惕,他与平津侯府的关系整个郢都人都知晓,一旦他做了什么,便有无数双眼睛往平津侯府盯着。
“你的确聪慧。”那人回头,“只是慧极必伤,他们容不下你。”
“容不下的怕是还有平津侯府。”柏砚站直,“我不管你们有多少阴邪心思,只管朝我来,平津侯府,你们动不了。”
“不过被平津侯养了十年,竟为了他们连你自己的前程都不顾了吗?”自黑暗中走出几人,为首那人披着黑色长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
“你瞧瞧,如今你身在诏狱,谁管过你?”那人就站在不远处,但逆着光,柏砚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冷声回怼,“哪日我成了一具尸体被扔出去,有人卷些草席就够了,别的,我不在乎。”
“不知所谓!”黑衣人动了怒,直接遣了身边的人将柏砚提出来。
刑架上是残留的血迹,腥味儿直往柏砚鼻间窜,他微微皱眉。
黑衣人以为他惧了,却不料柏砚啐了他一口,“来吧,今日你弄不死我,他日我便弄死你。”
与萧九秦待的久了,柏砚别的没学会,他那混不吝的架势是学了十成十,果然,对方气极,一棍下去,直接敲断了柏砚的腿。
“呃!”柏砚生生将那声痛呼逼回去。
“再打!”
又是一棍下去,柏砚脸色煞白,在平津侯被养了整整十年,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绳索一解,他重重砸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冷气直往他身体里钻。
“倒是硬气。”黑衣人踩上他的肩头,狠狠碾下去,之前被鞭打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柏砚呜咽一声,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只需依着我们的意思招供几句,按个指印,到时大好的前程的等着你,”黑衣人微微俯身,“听说你有经世之才,却整日要顺着那萧三公子玩闹,白荒废了你的时日。”
“前程哪里比得上萧九秦。”柏砚抬头,嘴边的血迹异常妖冶,“你们还有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扬起一抹邪佞的笑,“不若将江山也搬来,看看我是否会动心,”他哈哈笑出声,“又或者,你们这会儿自刎在我面前,我便招供,怎么样?”
“混账!”黑衣人气极,夺了身旁人的鞭子狠狠挥下去。
“呃唔!!”柏砚身子一颤,那鞭子上有倒刺,一鞭子下去直接揭了他的皮肉。
“既然不肯老实,那就继续伺候着,刑房里的刑具一个个给我用上一遍,我便不信了,他还能忍住!”
“是,”旁边几人将柏砚拖到刑架上。
鞭子声直接划破四方空气,起初柏砚还能挣动几下,到后边便没了反应。
“怎么办,人已经昏过去了?”
“泼水给弄醒,今日不将他的嘴撬开,主子那边如何交代。”
“是!”一大桶冷水浇下去,柏砚激灵一下,猛地大口呼气。
“还不招吗?”鞭子搭在柏砚颊上。
“打就是,何必废话!”柏砚眸子赤红。
他越是硬气,便越是惹得对方光火,扔下鞭子,烫红的烙铁直接比在柏砚肩头……
第60章 寒食 唯有萧九秦,我想试一试。
眼前像是被覆上了一层雾霭, 柏砚身子沉重,一动就是细细密密地疼痛。
他抽了口气,慢慢坐起一点, 皮肉与布料粘在一起,蹭动间疼得他冷汗直掉。
“别动了,安心躺着,稍后便有人来给你上药。”先前那人复而开口,柏砚眼皮子掀开一点, 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被狱卒又拖到牢房。
“你何必硬抗,索性说些有的没的,依着你的聪明才智, 胡乱杜撰一些,顶多让平津侯府吃些挂落,也不算背叛。”
柏砚轻嗤,“那些人叫你来劝我?”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背叛还要分轻重么?”柏砚一狠心将揭了肩头焦黑的布,“唔……”霎时疼得他险些厥过去。
饶是如此,他还抽空看向那人, “背叛就是背叛, 若为一时苟活害他们, 我与畜生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脑袋抵着冰冷的墙壁,姑且让自己保持清醒。
“自诏狱建立至今, 只出去两种人,一种是皇帝口诏特赦,另一种则是死人。”
“那又如何?”柏砚浑身上下无一丝完好,“都已经挨了这么多打,我还怕死么?”他仰头看着上方那一处小窗, 微弱的一丝月色映在监牢墙壁上,冷光竟像是流淌进了他心里。
“平津侯府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但是上边的那位可不这样想,就算今日他们逃过一劫,他日呢?”那人像是非要说服柏砚,脚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响。
柏砚终于肯施舍他一点目光,分明他看起来更狼狈,但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牢房,“你不断质疑我,不就是想要我也做出与你一般的决定么。”
他几乎以嘲弄地语气道,“你觉得我与你是一类人,同样心怀执念,但是你先放弃了,你便想让我也与你一般。”
其实不难理解,同样是胸有锦绣,但是面前这人终是沉入宦海,而柏砚也走到一个与他相似的境地。
同样的境地,二人偏偏是两种选择。
多年前,那人为仕途、为权势、为名利放弃自己的志向,放弃为生民立命。
如今,柏砚却甘愿为平津侯府付出自己的一切,不惜舍弃自己的命。
在他看在,柏砚若是做了与他同样的决定,那他当初的决定就是无可指摘的。如今他一心说服柏砚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柏砚一点破,他便恼羞成怒,“你这小子胡言乱语,我不过是可惜你的才气。”
“可惜?”柏砚摇头,“并不需要。”
他转过头,“你所尽力求得的在我眼中从始至终都不过‘欲求’二字,我能拿在手里的才是我真正想到的。”
“你……”那人怔怔,“我不信你这样高风亮节,你才十五,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我的确不懂什么,可这不妨碍我坚持我所坚持的。”柏砚不欲与他多作辩驳,他抿着唇,最后说了一句,
“既做了选择,便不要再往后看,你舍弃了一些东西,不也是得到了一些,何必总是囿于失去的,不肯正视所得到的?”
那人沉默了。
柏砚扭过头,慢慢闭上眼。
许久,身后重新响起声音,“你说得对,但是也救不了你。”
“你想说什么?”
“寒食散。”那人声音不大不小,柏砚却倏忽变了脸。
“他们不会放过你,既抓了你,便不可能让你好过,清醒的你不会背叛,但是服过药后呢?你还能如此信誓旦旦吗?”
若说先前尚且能全无惧意,那么现在便是连心都沉下去了。
“……东海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中表六丧。悉寒食散之所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