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睿诚手腕一僵,笑道:“若私相授受,我都入了你傅宅,算不算有私下往来?这里只有方泾,你不要顾及这些了,来喝酒吧。”
傅元青能瞧见映照在於睿诚眼中的点点星光,让他孤单的心的了片刻的暖,然而也仅限于此。
“奴婢不敢以微贱之身僭越大端律法。”他作揖礼,缓缓道,“小阁老若要饮酒观雪,奴婢便随身侍奉。却不敢与当朝阁臣平坐同饮。”
他虽然态度恭敬,言语间自称奴婢,疏离的感觉却更胜几分。
於睿诚听完这段话,悲伤饮尽了碗中的酒。
“兰芝,你不愿同饮便罢。这两坛桃李春风你留下,好不好?”他哀求,“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笑闲弟弟。”
*
夜更深了些。
风雪加紧。
听涛居各处都掌了灯。
从假山的落雪亭里看过去,整个傅宅都烘托在了一圈光芒中。
於睿诚走了,傅元青坐在他刚坐过的位置上,怔怔的出神,瞧着陈景上了假山。
“老祖宗,还饮酒吗?”陈景问他。
傅元青倒了两碗,端起来低头去看,酒清见底,酒香依旧弥散。
年少时,他们在琼宇楼设宴,不管是谁,上至皇亲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谁能对上他们的对子,便可入内开怀畅饮,无须再付酒资。
他们把琼宇楼最好的酒全部饮尽,这才带着剩余的回了家,埋在了於睿诚院子里那株刚种下的桃树下,约定十年后再挖出来。
十年后是什么模样?
少年人才没有那么多忧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本就是春风得意的他们该做的事儿。
转眼间,几乎过去了两个十年。
那几个刚弱冠的少年,肆意妄为,策马长安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
可时光与这酒坛都已经斑驳了。
傅元青似乎听见了曾经的自己,醉酒时念诵过的诗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少年人永远不懂的哀愁,填满胸襟。
傅元青颓然一笑,饮尽杯中酒。
*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3章 承景
这两日折腾下来,傅元青又吹了寒风。
终于是病了。
喝完那碗酒,剩下的让方泾封存,下了落雪亭变发起烧来,苍白的脸颊上升起红晕,连指尖都在发红。
“掌印,您发烧了。”
“发烧?”傅元青猛灌了一碗酒,已经半醉,推开他,摸自己额头,“不烫。”
陈景无奈:“您自己摸额头自然感觉不到自己发烧。”
他抬手搀扶傅元青。
傅元青周身滚烫。
他怔怔的瞧着陈景。
陈景神色温柔:“老祖宗看什么?”
傅元青忽然笑道:“是心闲哥哥。”
陈景一僵。
傅元青眼眶发红,又惨然道:“赵谨,你怎么敢来见我。”
死士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他盯着傅元青,低声问:“你恨我吗?”
“恨啊,怎能不恨。”傅元青说,“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之时,总不明白你为何逼我至此,逼我有了羁绊,逼我活着……在这躯壳中不得挣脱。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可煦儿……一个未弱冠的孩子如何独自面对狼窥虎伺。”
“你操心旁人太多了。”陈景抓着他的手松弛了下来,眼神中的那种凶光也消散,他叹息一声,“皇帝已经长大,他自己的天下自己治,你应多心疼心疼自己。”
这不是赵谨的语气,甚至不会是赵谨该说的话。
傅元青困惑的看着陈景:“你、你不是心闲哥哥,你是谁?”
“我是陈景。”
“陈……景……”傅元青吃力的念了这两个字,“陈景?”
“是。”
傅元青摇头:“不对。”
“如何不对?”
“煦者,如春之晨曦,夏之微风,秋之甘露,冬之暖阳。承天地之景,沐宇宙之阴。”醉酒中的傅元青朦胧的说,“承景为煦……承景为煦。你不是陈景,你是赵煦,是煦儿……”
他醉得更厉害了。
被陈景搂住。
老祖宗倒在他的怀中,仔细瞧他的面容,醉语道:“煦儿,你的名字,是我起的,阿父予你……这般期望,你可能体会?”
“你累了。”
他吻吻老祖宗的额头。
“睡吧,阿父。”少帝道。
傅元青看着他,缓缓合上双眼,在帝王的怀中终于安睡。
将两坛子酒收拾到地窖里的方泾,呆呆的站在回廊的那头,瞧着陈景将傅元青抱在怀中,向自己走来。直到走得近了,陈景眼神如锐利的箭扫过来。
方泾才一个激灵,匍伏跪地,颤声道:“奴婢该死!直视天颜!”
陈景并不理睬他,径直入了听涛居。
方泾还在胆颤心惊,就听见听涛居里陈景的声音飘来:“去密云把百里时找回来给你们老祖宗看病。”
“是!”
第14章 迎春(二更)
正月二十日。
德喜从养心殿里出来,对跪了半个多时辰的刘玖道:“刘爷,主子爷召见。”
“主子要见奴婢?”
德喜轻声道:“正是。您且进去吧,莫让主子万岁爷久等。”
刘玖受宠若惊。
若他记得没错自正月十六开始,少帝便不见外臣、不上朝听政。如今养心殿外跪了一干人等求见,主子爷只召见他一人,这是何等的荣宠。
刘玖躬身小步入了养心殿,刚撩袍子在中正仁和堂跪下,就听见德喜道:“您直接进东暖阁吧。主子已准了。”
他连忙入了暖阁,三跪九叩大礼行完,匍伏在地:“主子,刘玖来了。”
大端朝年轻的皇帝这会儿正靠在龙椅上翻阅奏章,翻了几本道:“都是参傅元青的奏疏。”
刘玖最会察言观色,连忙附和:“奴婢听说还不止这些个,参傅元青的奏疏内阁堆不下,票拟了送去司礼监,傅元青留中不发的,堆了半间值房。这不,他自知有愧,抱病连宫里都不入了。”
“他有愧?有什么愧?”
刘玖将候兴海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他瞧赵煦不怒,还认真听着,更是说的龙飞凤舞,将傅元青说成是包藏祸心的奸佞,把自己粉饰成担忧朝廷的忠心奴才。
“除了之前呈上来的奏疏,剩下的内阁批了票拟的,全在司礼监无人处理。他仗着自个儿受先帝托孤、主子的十六宝玺还在司礼监锁着,现今儿一撂挑子不干了,等着内阁去求他,等着陛下您去求他呐!”
“哦?”少帝说,“那你觉得,朕该去求他归朝吗?”
“主子怎能如此屈尊降贵?”刘玖急了,“万万不能啊,主子!”
赵煦似乎有些发愁,轻叹一声:“若朝廷因此安生,朕躬算不得什么。”
“他傅元青是个什么东西,说出来都有辱圣听。”刘玖哽噎道,“您不知道,他贪恋Y欲,在家养了一禁脔!日日寻欢作乐,不堪入目。”
赵煦忍不住瞥他一眼,意味不明道:“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主子是天子,傅元青就是个奴婢。让您去求他,大端朝之威仪何在。让您去求他,奴婢便是无能,奴婢罪该万死,愿现就以死谢罪!”
说到这里,刘玖仿佛真的打算去死,以头抢地,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转眼额头就又红又肿。
“好了好了。朕不去便是。你别磕了,一会儿脑子磕坏了可怎么办?这样吧……”赵煦沉吟,“既然傅元青说他身体不适,就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从今日起,你暂代批红之权。”
刘玖一愣,心头顿时涌出狂喜。
批红,便是替皇帝批示奏章。
那是顶天的权力。
就算是内阁也不得不忌惮讨好。
他心心念念多年……如今终于€€€€
刘玖泪流满面,叩首道:“谢主子隆恩!”
“下去吧,朕乏了。”少帝挥挥手,像是撵走一条狗。
“奴婢一定好好当差,奴婢退下了。”
刘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少帝站起来,让德喜推开窗子,窗外冰雪开始融化了,晨曦铺散在他侧脸,勾勒出他年轻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