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12章

  与陈景真有些相似,可又有些不同。

  他比陈景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气质,只是眸子隐藏最深的龙息别无二致。他从东暖阁瞧着刘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赵煦回头问德喜:“阿父今日如何?”

  “百里时从密云已归。今儿早先方少监传过来的消息,说老祖宗倒是吃了药,中途醒了一次,昏昏沉沉又睡了。”德喜道,“百里神医的方子似乎有效,不再烧了。”

  赵煦“嗯”了一声,从案几下拿出那本大荒玉经,摊开来看了一会儿。

  “让人准备一下,朕这就出宫。”他收起经书道。

  德喜一怔:“主子,您这些日子都在宫外,这才回来两个时辰,就又要走……奴婢斗胆问问,大臣们再来,奴婢怎么回他们?”

  赵煦已经开始脱龙袍:“不是让刘玖批红了吗?”

  “……这、这认真的啊?”德喜懵了。

  “德喜,你当朕一言九鼎都玩笑?”赵煦问。

  德喜讨饶笑起来:“奴婢怎么敢有这般意思?陛下您误会了。刘玖这样的人,他连给老祖宗提鞋都配不上……”

  “操劳事让操劳人做。”赵煦不甚在乎道,“再说能有什么急事。”

  德喜语塞€€€€大端朝是您赵家的,您自己不操心,别人能说什么?

  赵煦走时又吩咐道:“替朕给阿父传口谕。”

  “……说、说什么?”

  “就说……”赵煦沉吟半天,“就说朕想他了,让他回宫休养。”

  德喜又不懂了。

  €€€€俩人不都面对面了吗,有什么不能直接说?

  他虽不懂,但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的应下了差事,迟点准备安排个稳妥的奴才去办。

  *

  傅元青这病来的凶猛,去时却徐徐。

  他醒时,陈景正在为他擦拭臂弯。

  “陈景。”傅元青开口说话,嗓子干哑,“我怎么了……”

  “掌印病了两日,但是已发了汗,如今快好了。”陈景盯着他问:“掌印还记得前夜饮酒了吗?”

  “只记得通达来过。”傅元青说,“他送了我两坛桃李春风,只饮了一碗,然后就醉了。”

  他要再想,便头痛欲裂。

  “掌印别想了,宿醉又高烧,会更难受。”陈景站起来道,“属下去叫百里时。”

  “密云也不算近来去需数日,怎这么快?”

  “嗯……总之是回来了。”

  被东厂番子从密云连夜拘捕的那种回来。

  “那便请神医。”

  陈景抱拳离去。

  方泾入内:“干爹。宫里有消息。”

  “你说。”

  “皇上让刘玖代了您的批红之权。”方泾道,“让您回宫休养。”

  “这是要休养,还是要禁足?”傅元青沉吟,“也好,我病体沉疴……确实耽误国事。和主子说,傅元青立春后就回去。”

  方泾急了:“干爹,刘玖是个什么不入流的东西,也配夺您的权。儿子不明白,想不明白!儿子这就去问问万岁爷到底要做什么!”

  “胡闹。陛下自有他的深意。你万不可僭越。”傅元青阻止他。

  方泾眼眶红了,跪地哭着说:“干爹,先夺您批红权,后就要夺东厂、夺北镇抚司,最后夺您司礼监大印€€€€到时候,您还有活路可走吗?啊?”

  傅元青叹息,忽然一笑,“陛下要我还政。这消息……总有一天会来的,我以前以为我多少会有些不甘心……今日听到了,没料竟然感觉心口轻松了些。你不要替我难过。我并不难过。”

  正说着,陈景带着百里时进来,方泾连忙擦了眼泪站起来伺候,还憋着嘴委屈之极的看了一眼陈景。

  百里时号脉后点头:“比上一次我走的时候好多了。”

  “真的?”陈景不信。

  百里时不耐烦,但幸好记得陈景的身份,忍住了没冷嘲热讽:“你以为我是谁?我是百里时,我说好多了就是好多了!”

  “百里神医悬壶济世,仁心仁术,自然不会胡说。”傅元青道。

  百里时叹了口气:“还是掌印懂我。您这病,非大荒玉经一路不可治。目前虽然看起来病痛来势汹汹,可恰恰是将您骨子里积累的那些个亏空、污秽都发了出来。这不是什么坏事。”

  他抬手拍了拍陈景的肩膀:“这味药,掌印得好好吃、按时吃,益寿延年兴许也有可能。”

  傅元青被他逗笑了。

  方泾还在生气,看都不看陈景,气鼓鼓的请了百里时出去开新方子。

  “我不用益寿延年,若届时真有转机,请百里神医救你一回。你还年轻,理应活得久些。”傅元青对陈景说。

  陈景没有接话,给他把薄被提了提,道:“这两日日头逐渐暖了,冰雪消融,掌印可要瞧瞧?”

  “好。”

  陈景把他抱到榻上,又给他裹紧被子。

  然后推开窗户。

  不过才两三日,听涛居院内景色已经全然换了。

  窗外旭日高升,轻云追风……已然是早春的模样。冰雪消融,只在阴暗的地方有些堆叠。幸好前两日盛开的红梅,还未曾全然凋落。

  大约是百里时的方子真的奏效。

  又或者因为批红大权旁落,命运抬眼可知。

  亦或者是陈景这样安静沉稳的人在身边,让人觉得短暂余生有幸。

  不再寒冷的风拂面而来,傅元青这十三年来第一次有了一种迎春的感觉,他抬手出窗,便够着了刚发了嫩芽的柳树,燕子在枝头叽叽喳喳。

  他眉眼柔和了起来,回头对陈景道:“立春那日旌旗插满皇城,按习俗要在东直门外迎春,凡勋威、内臣、达宫、武士赴春场跑马。从东直门出发,过承天门,一路跑到新华门。皇帝会亲登新华门等着嘉奖头筹,飞鱼服一套,黄金二十两,再由御马监中选汗血好马一匹。顺天府的年轻俊杰都要去试试,争做风流……你可想去瞧瞧?”

  “老祖宗若想去,属下便陪您同去。”

  “你还年轻,应该会喜欢热闹。”傅元青说,“那我们便去,让厨子做好了咬春汤与春饼,晚上回来一同吃。”

  陈景说:“好。”

  方泾送了百里时离开,入暖阁时就听见傅元青说:“方泾,前些年尚宝监送我的那套发饰可还在?”

  方泾茫然道:“干爹,你不是嫌弃越制,便让儿子收起来了么?”

  “把里面那只鎏金闹蛾簪找出来吧。”

  “好……”方泾说完,忍不住问,“干爹,找闹蛾簪出来作甚?”

  “立春时节不应配戴闹蛾?”

  “按习俗是要戴……可您往年也不……”怎么守习俗啊。

  后面半句方泾咽了回去,可傅元青还是听懂了他的牢骚,笑着说:“立春的时候,我带陈景去围观春场跑马。总得戴支闹蛾簪才应景。”

  方泾一愣,眼里已经泛了泪花,压着有点发颤的嗓子,把所有苦楚压回去,勉强笑到道:“好好!儿子去找!给您找鎏金闹蛾簪,给万咳!……陈爷找只草里金……再、再备上万岁爷赏您的蟒袍,保证让您二位体体面面儿的去参加马会。”

第15章 春场跑马

  又两日,便立春了。

  神殿监早就布置好了太庙、地坛,等皇帝携令诸大臣昭告上天后,春场跑马便开始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立春这日,再没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内阁六部的老臣们都退到了观景台,语气轻松的寒暄招呼,对着下面的情形评头论足。

  那些王公贵族们的公子哥儿终于是粉墨登场。

  皇帝是年轻的。

  他们亦然。

  这大端朝的江山命数早晚要握在他们手中。

  他们要做的,便是把握这样的时刻,亲近自己的新王,若真能博一个青睐,便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得道升天。

  *

  快入春场的那辆车上,倒没人在乎未来的事情。

  陈景紧了紧腰带,拿起天将军面具,道:“老祖宗,属下去了,可还有什么嘱托?”

  陈景今日束发披软甲,四肢护腕处与胸口护心镜都是精铁而制,内里一件纯黑银纹曳撒,尽显少年意气。

  傅元青靠在软塌上,仔细打量年轻的死士的面容,感慨道:“潇洒美少年,引弓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陈景本已拿起弓箭,听他的话,动作便顿了下来,眼神深沉了:“属下才疏学浅,听不太懂。”

  老祖宗也不解释。

  文质彬彬如他,含蓄缄默其斯,已经说得够多够露骨。

  他抬起手指勾勒死士的下颚,年轻人的那里有些微微的青,胡子被他刮得干净,然而却依旧留下了些硬硬的胡茬,在傅元青指尖留下酥麻。

  死士抓住他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凑及他身侧,气息变得有些暧昧低沉起来,死士的眼里有一把火,把眼中傅元青的倒影点燃。

  亦似真点燃了他的躯干。

  欺身而上,将老祖宗拉在自己身下,四肢禁锢。

  “你倒是肆意妄为。”傅元青轻声道。

  “属下惶恐。”陈景哑着声音说,可语气里动作上一点惶恐都无,他带着皮手套的两只,挑开了老祖宗的衣襟,手腕上的铁甲,贴在了老祖宗的胸口,冰凉的铁甲,让他胸口微微发颤。

  然而陈景再往下去时,便被傅元青拦住。

  “老祖宗……”

  “晚上回家。”老祖宗说,“跑马要开始了,我还等你拔得头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