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千万别这么讲。”
曹半安换了左腿,这边的膝盖,要淤青的更厉害些。
他边揉边道:“我那时候也不过少监。只因是李公公的徒弟,才有这种传闻。后来圣旨下来了,听说是您来管司礼监,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他又揉了一会儿,傅元青的膝盖终于又暖又红,似乎恢复了些活力,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放下裤腿,把傅元青的双腿放在了榻上,又用一床小褥盖着。
他在外面倒了水,洗了手,又从配房里端了壶热水进来,问:“老祖宗,今儿晚上就在值房进些粥再回去吧?我已经让下面人去准备了。”
“好。”傅元青看了看天色,同意了。
曹半安搬了张小几放在傅元青侧手,他跟着傅元青许多年了,熟知他的习惯,知道老祖宗闲不下来,去拿了些内务呈文放在他的手边。
傅元青,便翻看开春后三个月的内务开支。
曹半安思路敏捷,内务账目各监各司的都让他理得整整齐齐。又写了一手好字,旁边做了些批注,都是一语中的,颇有见地。皇城内一座紫禁城,六个女官衙门,二十四个内监衙门,宫人数万,开支用度从去年开始都让曹半安管着。游刃有余,几乎不曾出过纰漏。
“半安,你辛苦了。”傅元青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曹半安正在煮茶,听他此言安静了一会儿,盯着炉子上那壶水热了,才低声道:“先帝封亲王时,您与诸位大人们来亲王府祝贺。我为您牵马,老祖宗也是这么说的。”
壶中水汽蒸腾,发出嗡鸣的叫声。
曹半安从旁拿了帕子裹着壶把,端起来为傅元青冲好了一杯养生茶。
“那会儿您还是笑闲,还是刚中了探花的傅二公子。我只是亲王府的家阉,除了跟着师父伺候主子,讨口饭吃,便什么也不求。”曹半安笑笑,垂下眼,“可您跟我说,人皆可以为尧舜。”
他将那碗茶放在了傅元青手边。
€€€€人皆可以为尧舜,好善亦可平天下。曹公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小的记在心里的。”曹半安没说什么敷衍的话,“您说我辛苦了。小的却比不上老祖宗您万一。小的也就是会算账,便多用用功,能为您担待些,让您不至于背后无靠,便最好不过。”
傅元青其实早就知道曹半安是可靠的人。
从他入司礼监起,曹半安就一直安静的在他身侧,无论毁誉。
多年以来,与其说是上下级,倒不若说是伙伴。
然而这许多年来,他也是第一次听曹半安说起这些,不免心底有些震撼。
沉默了一会儿,傅元青道:“半安,待宝玺归还陛下后,我便致仕。司礼监还有内廷……就拜托你了。”
曹半安一怔,跪地道:“老祖宗这话就别说了。曹半安没有半分僭越心思。”
“你误会了,我真心的。”傅元青叹了口气,解释道,“以你敏锐心思,早应该知道我在双修续命。”
曹半安叩头,不回话,算是默认。
“……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傅元青含糊说,“也只有托付给你,我才能放心。”
曹半安眼眶红了:“老祖宗……”
傅元青安抚的笑了笑:“左右这会儿也是无事,烦劳你去趟监里,若方泾还在,便让方泾把大荒玉经拿过来。我翻来看看。”
*
曹半安得了令,去了司礼监衙门。
进去一看,方泾还在,听他的话,愣了一下:“老祖宗要看大荒玉经?”
“是。”曹半安看他神色,“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也、也什么问题。”方泾道,“就是这经啊,不在手边儿,在听涛居里搁着呢。之前也好好的啊,老祖宗干什么无端要看这个。”
曹半安扫视了一下监里,问:“陈景人呢?”
“回去了啊。下学我就安排人送回去了。”
曹半安不言语,在监里坐下。
方泾看他莫名其妙:“曹哥,您不回值房伺候老祖宗,您坐这儿干什么呀。”
“我等你回听涛居取大荒玉经。”
“……”方泾瞪他,颇有些紧张。
“怎么,有意见?”曹半安问,“老祖宗让你等陈景下学后送陈景回去。如今陈景走了,你还在司礼监。打得什么鬼主意。”
方泾听完,感觉劲儿顿时就松了。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他干笑两声坐下来,对曹半安说:“仁寿宫里猫猫狗狗都敢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咱们司礼监头上了。干爹心肠软不计较。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不得给他们上点儿眼药。曹哥,帮帮忙?”
曹半安沉吟了一下:“说好,不得攀扯到司礼监。”
“您放心把,攀扯不到咱们。”方泾小声说着,“下面儿的孙子们都等着巴结呢,曹哥给个眼色,自然有人出面去做。”
他声音越说越小,一堆折磨人的鬼点子就出来了。
曹半安细细聆听,忍不住想笑。
*
等他从司礼监出来的时候,天空已全安,新月升起,繁星点点。
曹半安在安静中走了几步,忽然天空明亮了起来,红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地上的影子清晰可见。曹半安吃惊,回头去看苍穹。
在北斗七星间,不知道为何,一颗红星乍现。
它极其璀璨,将周围的星星的光芒遮掩。
犹如一只诡异的红色眼睛,在天空中跳动。
曹半安怔怔看着。
不详的凶兆扑面而来。
*
与此同时,司礼监亦值房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
天空中那颗红星璀璨无比,缓缓坠入北斗七宿之中。
傅元青已经站了起来,行至天井观望。
他熟知天文地理,可此等异像也只在正统年间有钦天监记录过。
荧惑,主有反臣,为乱、为贼、为丧、为兵,道路不通,其国绝嗣。
北斗,主国祚,主帝王祥瑞,主天子寿算。
€€€€荧惑逆行入北斗,大凶之兆。【注1】
作者有话说:
【注1】荧惑:就是火星。其实荧惑入斗,应该是入南斗。荧惑入南斗,荧惑犯房,荧惑守心都是大凶的征兆。古代人觉得出现了不是国灭,就是帝王死的意思。
第48章 水井
这颗璀璨的红星,跌入北斗后,便在斗中一直闪耀,未曾移开。
方泾在养心殿值夜,曹半安赶去了钦天监。
傅元青则在宫门落锁前离开了皇城,顺天府夜间有宵禁,可是便是在这样安静的街道中行走,也能感觉到因为荧惑入斗带来的慌乱的人心起伏。
等他抵达私宅的时候,红星的亮度丝毫没有减弱。
他走入宅邸,行至听涛居院门前,顿了顿脚步,转向陈景居住的偏院。那院落冷清,单扇窄门推开后,里面也显得萧瑟。
地上堆积的落叶不知道多久没有扫过了,竟然留到了春日。一个转不开身的天井后便是陈景的居所。
傅元青忍不住皱眉。
也许是陈景表现的太好、太义无反顾,他忽略了过问陈景的生活€€€€他过的好不好,过得是否舒适,是否有人欺负过他。
房间里面与外面一样的冷清。
一张书桌放在靠北唯一那扇窗户下,旁边是一张木板床,傅元青走过去,他坐在上面,便感觉到菲薄的棉垫毫无作用,下面的床板硌得人骨头发痛。素色的被褥和枕头整齐叠着,可摸上去也是薄薄的一层。
屋子只有这么大。
陈景并不在。
桌子上也干净,没有大荒玉经的迹象,只摆着半包炒米,还有几本课业图书。
再无其他。
傅元青翻身上了床,靠在卷起来的被子上,看着头顶有些发黄的纱账。冰冷的感觉从四周渗透过来。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闭眼睡了过去。
*
他醒来时,天色发白。
可那颗星还在窗户外逐渐隐匿的北斗中闪耀,没有离开。
陈景正低头吻了吻他的脸颊。
“陈景……”傅元青抓住他的袖子,有些含糊的喊了一声。
“嗯,我在。”陈景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头吻了他的唇,“老祖宗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也不盖被子,脸颊冰冷冷的,似乎有些着凉出虚汗。”
“你怎么……咳……怎么才回来?”傅元青还有些朦胧,轻轻咳嗽了两声问他。
“家里两匹拉车的马儿今晚产子,后院的张大爷喊我过去帮忙。”陈景道,“过程挺凶险的,幸好生出来了。”
他浑身滚烫,还冒着汗,确实像是刚出了力气的样子。
傅元青点点头:“你辛苦了,便上来歇着吧。”
“我身上腌€€。”陈景道,“我去洗洗就来。”
“那让下面人给你烧些热水……”
“不用,太晚了,我将就一下。”
他说完脱了衣服,转身推门而出,在天井的水缸里接了冷水,便仰头冲下来,如是几次。
水流从他矫健的身躯上滑落。
左胸上那被他自己切开的刀口逐渐愈合,手腕上那缠绕的红线也在水中湿哒哒的黏在他有力强劲的手腕上。红星的光芒在他身上甚至暗淡了。
傅元青在屋子里依靠着被褥看着,不知道怎么心底因为荧惑入斗带来的不安消减了,甚至踏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