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男人沉默不语,容暮不自意舔了舔唇角。
他不知楚御衡现在心中惊涛骇浪翻滚不断,容暮如今却万分的平静,在楚御衡还没找到他时,他尚且心有焦虑,焦心着若楚御衡寻到他,会如何处置他;可真看楚御衡出现在他面前,容暮翻滚的心绪蓦然平静了下来。
他赤条条一个人,还有何害怕的。
心里一声笑,容暮压下唇腔里的半口茶水,这才抬眼€€€€
“草民有罪。”
“你近来过得可好?”
两道男声同时而出,引得容暮和楚御衡俱为一震。
容暮攥着手中的竹纹杯盏,指腹搭在雕琢的竹叶上细细摩梭:“过得好极了。”
听眼前人说在江南日子过得极好,楚御衡低垂着眉,以至眉骨高高聚起,宛若两峰。
离开灏京,离开他身边的容暮会这么快活吗……
这也难怪,容暮决心离开灏京时,可还想着自己是要杀他的。
楚御衡再看现在,容暮的确比去年过得还光耀些,之前苍白的两颊此刻多添了些许红意,整个人落拓干净,也光彩熠然。一时间,楚御衡复杂情绪骤然织染交叠。
咽下口水,楚御衡罕见地少了几分往日的倨傲:“是朕对不起你。”
容暮指骨微顿。
他何德何能,能承上帝王的一句告歉。
看着清冷且疏远的眼前人,楚御衡凝眉解释:“可朕当初并无想杀你的心思,那是闻栗要对华淮音动手,朕只是还没来得及拦下,阿暮你要相信朕,朕再怎么凶恶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男人解释的意味明显,连带着说话的语速也变得急促起来。
但这话只在容暮心里掀起浅淡的一层波纹。
容暮晃了晃手边的翠纹茶壶,里头茶水不多,仅剩的茶水被他全部倾倒入楚御衡的杯盏。
当下看着澄明的茶汁从细长的壶嘴轻缓流下,容暮神色丝毫未变:“草民知晓了。”
“你不相信朕的话?”
“不敢。”
楚御衡:“……”
而容暮捻着袖摆,手上的动作微乎其微。
这是他紧张时素有的小动作了,若是早几年的楚御衡定能发现此刻容暮在紧张,但现在楚御衡初见容暮,心还没平静下来,就有无数个小铁锤敲击着心脉。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楚御衡急于剖白,便也忽视了容暮的小动作;想要伸手去触碰面前的白衣男子,还不等容暮躲闪开,楚御衡的手臂就僵直在空中。
最终楚御衡无力地垂下探出的手,又木然辩白道:“不管阿暮你信不信,自始至终朕并无害你之心。”
并无害他之心?
容暮瞥向楚御衡时,眼底最后一点清冷重新凝结了回来。
楚御衡比年前更显干练,面骨消瘦,眼眶下也有厚重的两团青灰色痕迹,虽不着龙袍只着着一袭黑衣,但整个人愈发落下几缕深重意蕴在,其间还挟着浓郁的冷意,像在极力压抑着体内的一股气力,容暮隐约还能瞧见楚御衡额角飞跳的经脉。
这是在敛着怒意么……
之前他在御书房里和楚御衡起的争执时,楚御衡也是这般模样。
那也算二人闹得最凶的一回了,楚御衡暴怒之下将他推开,他从而撞倒在香炉之上。
容暮的手不自意的抚上胸口。
如今他胸前的那团淤黑早就好了,可他对楚御衡却越发的心悸。
容暮垂着脸,神色恹恹地闭眸,不敢多看眼前人的神色。
至于楚御衡方才对他的解释,他也不敢侥幸地过多去相信。
容暮沉沉吐纳了一口气,暗自调整自己已乱了的呼吸,再抬起眼和眼前人对峙时,容暮好似已恢复过往的云淡风轻。
“那陛下此次来陵岐郡€€€€”
容暮微顿,依旧温文尔雅,绅士俊朗,只是下一句的追问里还隐着嘲弄:“是亲自来捉我回去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就此放过
容暮话音刚落,€€楚御衡只觉自己说的话全都没有用处,就像一拳打上了软棉花,他施的力被眼前人轻松就卸了下去。
他已经同容暮解释了当初的误会,€€可容暮这番表情显然是不信。
否则容暮也不会质问他这次是否是前来捉拿他的。
他带容暮回去名正言顺,容暮他怎可用“捉”这一词。
楚御衡的视线不离眼前人,€€可容暮的薄唇轻抿着,即便方才言及今后的去向,€€也像谈论今日郡县的天气一般从容,€€眼中少了几分他所熟悉的热切。
阿暮不喜他的到来,€€甚至还排斥……
这让楚御衡心绪愈发得焦躁。
可他也不敢伸出手去碰容暮,过去一年的记忆太过惨烈,€€但逢他一碰容暮,€€容暮的幻象就会消弭于火光之中;强抑着思念之情,即便如今这样,€€能和真正的容暮对话,楚御衡也害怕自己的过于靠近会招致容暮衣角腾起永烈的火焰。
即便是幻想,容暮也不如之前那般频繁,现如今看着这样不似以往和顺的容暮,€€楚御衡心是悲痛的,可他也舍不得大声说话,€€亦或是大的动作也不敢发出,当下他就怕一呼一吸,就会把眼前的人给冲散而去。
看眼前人神色莫名,容暮愈发不解楚御衡这是何故。
在楚御衡心中的白月光回归之际,主动离开的也是他;他给闻栗腾了位置,甚至连官场上拼斗这么多年,所得的东西也骤然而弃。
明明这么多年来,€€痴缠着楚御衡,紧着楚御衡的是他,最后痛而放手的也是他。
可如今二人对峙之际,更为悲痛的居然是楚御衡。
“朕怎是来捉你的……朕只是想带你回去罢了。”黑衣男人以手遮面,看不清神色,
容暮先前见楚御衡时骤然而起的寒意,突然被这人出口的话语引出胸膛中鸣动着的怒火。
“可陛下嘴里的带草民回去,同捉草民回去又有何区别?”
“怎会没有区别?”楚御衡微顿,下一瞬蹙眉,“你我二人怎能用‘捉’这字?”
容暮微挑起唇角,眼中沁出别样的疏冷:“可草民无诏私自弃官,陛下也不恼?”
容暮的弃官就像一把刀正中楚御衡的胸口。
时至如今,楚御衡还在为自己之前因闻栗的存在而疏远容暮自责:“朕当然恼……可朕却更加欣喜阿暮你还活着。”
言语间,楚御衡身上还需容暮仔细观摩才能品出的脆弱感,如今笼罩了这人的周身。
容暮心湖微扬,闻言移开视线,侧面而去。
男人的示弱让他有些不知所错。
楚御衡却极为敏锐地察觉眼前人此刻的心软。
恍惚间,楚御衡似乎忆起容暮素来如此,善心怜惜着周围的人,三年前旱灾时,难民逼近灏京也是容暮倾尽了家财去施粥……
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如此用心,那此刻阿暮若多稍稍怜顾着他,是否就愿意跟他回灏京去。
半屏着呼吸,楚御衡黝黑瞳目闪过几缕深意,面上却表现的惨淡,眼角的湿红愈发扩散,像极了受伤的巨兽,在兀自舔拭伤口。
“阿暮……一年不见,朕想你了,而你假死逃出灏京之事,朕可以既往不究。”
只要容暮能回来。
他再也不能忍受容暮不在他身边的光景了。
可容暮却被这一句“既往不咎”翩然惊醒。
即便楚御衡这回不处置他弃官私自出京的罪责,那以后呢?
倘若有朝一日,他同华家的关联暴露于世间,朝堂上的丞相居然是被皇家贬谪打压的华家之子,楚御衡又会怎么处置他。
打压的华家人,重用的也是华家之子……
白袍下,容暮的身形标准而清瘦,冷淡的矜持之中,想明白了的容暮笑意不达眼底:“陛下不能这么复杂,草民有罪,陛下可就地处罚,何须还让草民回一趟都城灏京。”
本无此意却被突然被堵了话的楚御衡:?
好半晌以后,楚御衡才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的身子骨已经在江南养得差不多了,朕当真只是想带你回灏京去。”
“可草民没好。”
清浅打断了楚御衡即将出口的话,容暮如玉一般的骨节搭在胸口白净的衣衫上,轻轻按了按曾经重伤过的地方:“草民这里还是疼的。”
如月光一样清寒的嗓音倾泻在冬阳里,容暮放下手臂的斯文动作里还张扬着些许锋利:“即便草民现在身上的伤是痊愈了,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可草民还是会时不时在夜不能寐,就好像一闭眼就会回到过去的那般不快乐的日子,犹如刀绞。”
楚御衡不可思议的看着容暮。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容暮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依靠,可到头来容暮在他身边却这般不快活。
“阿暮你……在朕身边竟过得不快活么。”
容暮看着双目赤红的楚御衡,默默叹了一口气。
若是之前的容暮,此刻应当会心疼楚御衡,但现在的容暮看到楚御衡这副模样只觉万分无奈和沉重。
“要草民说真心话吗?”
看着楚御衡如鹰一般的眼,容暮字字如寒刃:“回京后的每一日,草民每时每刻都不快活。”
从见到闻栗起,到后来他渐渐发现自己原来对华家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远远的戍守在边关的华老将军,如今壮志难酬的华淮音。
而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楚御衡对闻栗的纵容,楚御衡准许了闻栗的人马侵入他的丞相府。
吃过的苦不可回头再尝。
如今怎么仅凭楚御衡的三言两语,自己就回头再吃那苦。
当下容暮指腹圈绕起的袖摆打着卷儿,乌睫遮住了他明朗的眼,容暮看着似在悲拗里的黑衣男子,言语认真:“于公而言,陛下就可曾想过倘若草民回京,那些百官和朝臣该当如何,草民私自逃官触犯龙颜,假死出京的行径便已足以下狱,即便陛下可对草民既往不咎,但有法则不可行私,然法则不法,陛下的威严和律法的威严又何在?”
“可你是阿暮,有朕在,有谁会让阿暮你身陷囹圄?”
君王一言直让人噤若寒蝉,容暮却忽地笑了:“可于私而言,草民回灏京也必然不会过得快活。”
不快活几个字反复游晃在楚御衡耳侧,楚御衡好似听不懂容暮是何意思一样:“你当真已决心不回灏京?”
“不回。”容暮不徐不疾地回应着,躬身伏礼间多了些冷冽,“愿以此身行万里路,还望陛下就此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