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顽哭得脸红脖子粗,不顾失态,不怕人笑话,逢人就问看见曹懿没有。
别人拿他打趣:“曹懿是谁啊。”
李顽哭着说是他媳妇,他把媳妇给气跑了,他媳妇媳妇地喊,一边哭一边找,喊得整条街都知道那个仪表堂堂,至今未婚的曹懿原是给人当了冲喜的童养媳,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逗着李顽玩:“李顽,你怎么这么小就有媳妇,你媳妇呢,怎么是男的啊。”
自此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媒婆找上门。
李顽充耳不闻,在河边找到曹懿。
曹懿一脸心如死灰,从假生气变真生气,不住扪心自问他怎么会活成这样,娘亲病逝,他和李顽纠缠不清,谁不想读书,谁不想考功名,若不是爹爹枉死,谁会屈居人下当个童养媳,恍如隔世般忆起还在京中逍遥自在的日子,却如这河水般,一去不复返了。
李顽以为曹懿想不开要轻生,吓得扑上去,大喊道:“我不能没有你啊曹懿,我听你的话,我好好写字!”
他恍恍惚惚被李顽抱着,李顽一抱他,他就心软,顾不上和他生气,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命中注定要遭此一造,怨不得李顽。
曹懿叹口气,就此认命,牵住李顽的手往家走。
李顽却若有所思,眼中无半点委屈神色,眼泪一抹,笑得莫名其妙。
第6章
曹懿说到做到,真等李顽会识字念书时,花钱把他送到学堂去。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李顽之所以这个年纪还不会念书认字,原是自小养在生母身边,到可以念书的年纪又一病不起,整日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数日子,他娘亲出身烟花之地,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夫君的名字、亲儿李顽的名字,开口便是淫词艳曲,不好教导李顽。
那是在泥潭里见惯是非,自小摸爬滚打的人,惯于变通下却也藏着一丝顽强的烈性,这个泼辣刁钻的女人在久病卧床的儿子面前手足无措,她面庞艳丽,却笑中带泪,抱着李顽像托着片纸,压根就不敢用力,想给儿子唱歌,又怕把他教坏,绞尽脑汁后发现她好像什么都教不了李顽。
好在她惯于做小伏低,讨人同情。
李顽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身上溃烂的脓疮又痒又疼,他听见娘亲在对每个路过的下人苦苦哀求,给我儿子请个大夫吧,求求了,求求大少爷,求求夫人,求求大叔,求求二叔,求求二夫人。
自打李顽有记忆起,他娘亲便一直在求人,所以李顽最不怕被人欺负,最不怕求人,最擅长的就是讨好卖乖,在李顽眼里,面子和气节是不值得一提,能舍弃的东西。
第一天从学堂回来时曹懿问他,是否被人欺负挤兑,李顽“唔”了一声,朗声道:“没有啊!”
曹懿不信,第二天悄悄跟过去,发现李顽确实没被人欺负,而是压根就没人理他,大家各玩各的,孤立李顽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户,但李顽也不恼,只笑眯眯地跟在他们身后,有活干时才想到这个逆来顺受的病秧子,使唤他去洗笔倒水。
李顽一一照做,回到家后曹懿又问他,受人欺负没有。李顽表情不变,无辜道:“没有啊。”
曹懿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揽着李顽,手把手教他写字。
从前抢枣抢不过别人都要回来跟曹懿哭鼻子撒娇的人,如今受这样的委屈,却又一字不提。李顽日日跟在他们身后,不争不抢不出头,以“跟班”的身份被接纳,有次一行人到紧挨着学堂的后山中去抓野鸡吃,那鸡风餐露宿,跑起来虎虎生风,一行人撵在后头,李顽更是气喘吁吁,叫他们别追啦,得想个法子,继而去找师娘要把小米撒在野鸡常出没的地方。
李顽主动道:“我身体不好,跑不快,不机灵,你们抓吧,省的我拖后腿,这抓来的鸡我也不吃。”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满意得很,一行人成包抄之势,只等野鸡自行落网便来个瓮中捉鳖,野鸡咕咕叫着走入,警惕观察四周,啄没几口,便被四面八方窜出来的人吓一跳,瞬间无处可逃,压了个结结实实。
李顽站在一旁,看他们你扑我我扑你,叠罗汉似的压着,大费周章就为只鸡,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同龄人张牙舞爪的丑态。
抓鸡要吃,要吃便要杀,无人敢杀鸡,最后还是弱不禁风的李顽捡块石头,一手掐住鸡脖子,只听“嘎”的一声鸡叫,鸡翅膀扑闪两下,彻底不动,李顽手起石落,照着鸡头来了个痛快。
李顽转身,掂着只吊脖子死鸡,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这拔鸡毛什么的,实在没干过,还是哥哥们来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李顽的建议下分工合作,借锅,煮水,捡柴,拔鸡毛,摘野蘑菇,锅盖一掀香气扑鼻。这到分鸡的时候又出问题,谁都想吃又滑又嫩的鸡大腿,不愿被分到干柴无味的胸腹,然而都有私心,是谁来分都不公平,自然而然想到李顽,李顽不吃,当然也最公道,干脆让他来分。
李顽故作苦恼,只好提议谁出力多,谁就吃鸡腿,其中一人重重哼一声,不高兴地看着李顽。
这人正是当年小巷中买蚕豆,说让李顽求他就给他吃一个的人,他看不惯李顽逆来顺受毫无气节的做派,见李顽一来书院,便带头孤立他,这下话语权在李顽手中,肯定要借机报复。
谁知李顽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笑,等欣赏够对方眼中的委屈、愤然、不服气,才拍一拍手,朗声提议:“他最辛苦,拔鸡毛这活又臭又累,不如就这次就把鸡腿给他吧。”
李顽看着他眼中的惊讶,心想给他吃块烂肉这种低级报复有什么意思,要的就是他记住这一刻的提心吊胆,明白风水轮流转,以后看见他李顽就得客客气气的。
自此书院中,无人再敢把李顽不当回事,李顽也交到第一个朋友。
齐家小公子,学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本是请先生到家来教,无奈脑子实在比不上家中兄长们,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不再自取其辱,干脆来到这学堂中,当矮子里的高个,后又跟李顽厮混在一处。
李顽邀他去家中做客:“我娘子总要担心我受欺负没朋友,你同我回家去给他看一看,也好叫他放心。”
齐小公子“哇”了一声,满脸艳羡道:“你这年纪就有娘子,真是厉害。”
二人结伴而行,李顽逢人便炫耀,说他娘子如何心灵手巧,伸出手脚来给齐小公子看,一拍胸脯,说他的衣裳都是娘子给缝的,继而绘声绘色,说起曹懿做的芦笋炒肉,笋脆肉香,往米饭上一浇,再拿盖子继续上火闷,吃的时候碗底的米焦黄脆口,听得齐小公子口水直流,眼巴巴地跟在李顽后头。
屋门一推,却见院中俩大男人面对面站着,一人急切关怀,一人感伤不已,齐小公子傻眼,心想这俩人都挺好看,哪个是李顽他娘子,难不成是他哥嫂?往旁一看,滔滔不绝的李顽不知何时收声,警惕审视着院中二人。
李顽走过来,曹懿才如梦初醒,避开李顽来拉他的手,掩饰道:“饭好了,去吃吧。”
李顽站着没动弹,像是没看见曹懿对面的人一样,去拉曹懿的手,曹懿避开,他也不管,非得拉到才罢休,高兴道:“我今天带朋友回来,你不是一直担心没人跟我玩儿,你看啊娘子,这不把朋友带回来了。”
这声“娘子”一出,对面站着的人霎时间脸色极其难看,齐小公子百般配合,习惯性地想喊曹懿大哥,转念一想,他大李顽一岁,若以兄弟相称,那岂不是要唤一声弟妹,当即表情一肃,正正经经地朝曹懿作揖:“见过弟妹!”
曹懿:“……”
曹懿望着这俩个子还不到他胸口的人,瞬间哭笑不得,把他们安置到厨房中去,正要关门,李顽又扯着他的衣袖:“我衣裳破了。”
齐小公子一头雾水,刚给他炫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得转眼间就破了。
“晚上给你缝。”曹懿好脾气地摸摸李顽的额头,李顽又不罢休,扯着曹懿絮絮叨叨,就是不放他走,那人看出李顽的敌意,只好叮嘱曹懿好好想想,他晚上再来。
曹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陪着李顽吃饭,待送走齐小公子,李顽才开始发难,问曹懿那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他这样一问,倒把曹懿问住,只在犹豫过后,坦白承认道:“故交。”
“我今天新学一说法,叫青梅竹马,故交算青梅竹马么?”
“你说算便算吧。”
曹懿神色不快,明显不欲多言,李顽惯于见好就收,看出曹懿不想继续说下去,识趣地转移话题:“祖母是不是明年入夏就回流州?”
曹懿心不在焉地给李顽铺床,没听到他说什么,李顽又问一遍,曹懿才回答:“不出意外便是了,有她给你撑腰,日子都会好过上许多,你家人丁稀落,她会疼你的。”
流州前些日子刚入冬,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曹懿又把两床被叠成一床,烧热水给二人泡脚。李顽脱去外衣钻被窝里,掀开一角招呼曹懿躺进来,曹懿温声道:“过几日有人来收参,我得先把参理好,你睡吧,不用等我。”
李顽一听,见曹懿把过几日的日子都打算好,便知他不会离开,稍稍放心,脚勾着床脚的外衣,摸出包凉了的蚕豆来,偷摸着不吃出声。一刻钟后,曹懿连参带盒码在墙角,只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盘算着拿到钱后得给李顽买双新鞋。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曹懿熄灯,掀开被窝,半睡半醒的李顽自觉围过来,要抱着曹懿睡。
曹懿伸胳膊给他抱着,替李顽掖好被角,往下一躺,觉出不对劲来,被满床零嘴渣子咯着背。
“李顽!说过多少次不要在床上吃零嘴!”
房中烛火灭了又亮,曹懿气得眼前一阵黑,手痒,想把李顽按腿上打一顿,然而打出病要治,打哭要哄,还会被李顽讹诈要更多的零嘴儿,真是个惹不起碰不得的。
李顽识趣地围过来,从枕下摸出剩下半包,撒娇道:“别生气嘛,没吃独食,给你留了的。”
曹懿哭笑不得,好气又好笑,又舍不得朝李顽撒火了,只得让他裹着被子站在床脚,自己则穿着里衣,冻得瑟瑟发抖,任劳任怨地扫床。
烛火终又熄灭,曹懿抱着李顽,李顽抱着曹懿,二人互相取暖,如同他们彼此陪伴度过的任何一个寻常冬夜。
窗子被人扣响,曹懿小心听着怀中绵长的呼吸声,起身穿好衣服,刚要出去,又不放心,回身把李顽的脚丫子塞被窝里,才到院中赴会。
屋内李顽睁眼,外头一下雪,屋内就亮堂,他眼中无半点睡意,悄悄把窗子拉开条缝,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
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曹懿从何而来,为什么家在此处,母亲生病住在此处,却和街坊邻里不熟,他娴熟的经商之道,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7章
曹懿一手撑伞,一手拢住单衣。
温如晦见状,便把大氅脱下,想为曹懿披上,曹懿却伸手一拦,笑道:“多谢。”
温如晦只好悻悻作罢,继续先前商议之事,劝说曹懿同他一起回京.
曹懿只笑着不答,雪落满肩,撑伞也无用,温如晦伸手去扫,曹懿躲开;寒风吹过,曹懿长发未束,挡在眼前,温如晦伸手去拂,又被曹懿一拦。
这下连躲在窗后偷看的李顽都看出曹懿的拒绝之意。
温如晦怔怔地看着指尖,语无伦次地点头,口中喃喃默念:“我知晓了。”继而从怀中掏出一物,李顽眯眼去看,发现那是被曹懿当掉换钱的玉佛,如今被温如晦赎回,物归原主。
曹懿并不扭捏,坦然接过,突然收伞,朝温如晦一揖,久久才起身。
曹懿问他:“你家小厮没跟着?”
温如晦说不出得失魂落魄,下意识回答:“只想与你单独说说话,想他跟着不便,就留在客栈。”
曹懿干脆把伞给他,说雪下太大,撑伞走吧,温如晦听明白了,曹懿在赶他走,他舌尖苦,心里闷,望着曹懿转身往屋里走的背影,愣是顾忌着他冷淡的态度,不敢叫住他。
刚才曹懿背对着窗户,李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如今把身一转,李顽算是看得清清楚楚。
曹懿眉头皱着,眼睛也红,五指抓住前襟看似是挡风,可李顽看清楚了,他的手在发抖。
€€€€曹懿在难受,还不敢叫那人看见。
李顽心想,曹懿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不当着这人的面哭,曹懿为什么发抖,他是不是特别冷。
温如晦嘴巴张张合合,似是想叫住曹懿,下意识握紧曹懿递给他的伞,低落转身。可他脚尖一转,又突然回来,那一瞬间李顽福至心灵,顾不得会被曹懿发现自己在偷听,与温如晦同时开口。
“曹懿!你听我说。”
“曹懿……我头疼。”
曹懿站在原地,背后是能带他回京的青梅竹马,面前是前途未卜的庶子李顽,雪越下越大,李顽从未这样紧张过,最终他看见曹懿狠狠一抹脸,跑回屋中,屋门开了又合,大雪见缝插针地吹进来,那满腔情意俱是消散在风里。
李顽赤着脚靠近,懵懂道:“外面是不是很冷啊。”
他牵着曹懿往床上走,又给他盖被子,发现曹懿还是在抖,只好自己也躺进去,从背后去抱他,被曹懿推开也不死心,压根不在意对方的拒绝,自顾自再次抱上,喃喃自语道:“我给你暖暖,明年冬天就不冷啦。”
不知过去多久,曹懿才恢复镇定,李顽刚要松口气,却又听曹懿平静道:“我不跟他走,是因为我对他没有情谊,我若对谁有情,要走要留,岂是你说句头疼脑热就能拦住的,若要一走了之,当日葬完我母亲,我就不再回李家,既把你带出来,就不会不管你,李顽,和其他人比,你是有几分小聪明,可也不要把别人当傻子,知道了?”
李顽面上发烫,脑中发麻,曹懿还从未对自己这样疾言厉色过,当即被他一番话说得无地自容,这才明白,曹懿不是看不出他那些小伎俩,只是不愿同他计较。
曹懿叹口气,知道自己话说得重,随即翻身看着李顽,见他惴惴不安又不似作伪,明白他有把话听进去。
“你不是真把我当你娘子,更不是真要和我在一处,只是外头的日子和在李家的一比,再糟糕那也是人过的,你想为你娘报仇,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才选择和我在一处。你恨的人,我也恨,我娘病逝固然怨不得你大哥,可他对我百般羞辱,我也是记得的,只是你我若不能齐心协力,还要互相提防,是不能成事的,听明白了?”
“我不会和别人成亲,也不会跟别人走,更不会不管你,你莫要再当着外人的面喊我娘子,听着刺耳。”
被人一语言中心事,李顽彻底手足无措,没想到曹懿竟是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猜得清清楚楚,被窝里暖和,李顽这一刻却手脚发冷,当初孤注一掷追着曹懿出来,确实如他所说,李家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哪怕跟着曹懿在外吃苦,他也得活下去。
除了攀附曹懿,当时的李顽压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他害怕曹懿同别人成亲后把他送回李家,更害怕曹懿跟着这个人走,届时他又要过回那样的日子。
窗外大雪透过窗子把屋里衬得明亮,曹懿看着李顽,还以为他要不高兴,要大哭大闹,谁知李顽很快镇定,仰头冲着曹懿甜甜一笑,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乖巧道:“知道了,不喊你娘子,以后也都听你的,那咱俩可说好了,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不论祖母是否理会我,你都不能不管我。”
曹懿点头应下,心想李顽对他当真毫无芥蒂?
他盯着李顽看,李顽也盯着他看,笑得人畜无害,一派天真。
曹懿该糊涂时糊涂,该聪明时聪明,不再对此深究,揽着李顽,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互相依偎着睡了。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冬去春来,老夫人终于回来,抱住亲孙悔声痛哭,却人衰势去,在家中做不得主,碍于三媳妇母家势力,不敢就此撕破脸皮,只得暗中接济。
次年请来宗族各家大伯坐在一起商议此事,李顽亲娘未入族谱,李顽当年又是因偷盗被赶出家中,那可是签字画押,亲自认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