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 第6章

  三十六招上,纪檀音的剑尖抵住了金莲和尚的喉咙。他不愿与人结仇,立刻撤剑,拱手道:“得罪了,前辈。”

  金莲和尚脸色铁青,眸欲喷火。先前被唤作孔卓的人快步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对纪檀音施了一礼:“请问少侠姓名?”

  纪檀音微微一笑,还礼道:“在下纪檀音。”

  柳三娘也走上前来:“你刚使的可是玉山剑法?”

  纪檀音点头,道:“家师纪恒。”

  “嗬!原来是玉山神剑门下,失敬失敬!”众好汉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他年少有为,又问起纪恒的情况。

  纪檀音很兴奋,他下山以来,总算遇到了同道中人,连忙一一见礼,不论之前是否听过对方名号,言谈都十分恭敬。

  “掌柜的,拿酒来!”狗头王叫道,“我们要和纪小兄弟喝一杯!”

  掌柜的哆哆嗦嗦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纪檀音很快便和这些人混熟了,把名字记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金莲和尚,还有一个叫做飞毛腿司钧的,也是个人物,据说轻功了得。

  他们一群人在大堂内饮酒,其他客人不敢下楼,均在房间里用饭。纪檀音有心想要约束一番,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

  闲谈间得知,这些武林人士并非结伴而行,只是恰巧在路上碰到,纪檀音奇道:“我听小二说,平日客栈里难见有武林人士住店,最近是什么日子,怎地各位突然聚在一起了?”

  “你不知吗?”若不看柳三娘面貌,单闻其音,定会让人误会成二八少女,只听她柔声道,“我们是去赴宴呢。”

  “赴宴?什么宴?”

  孔卓问:“你可听过沈沛大侠的名号?他儿子娶亲,因此宴请群豪。”

  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纪檀音想了想,问:“可是居于山东河南交界处,擅使流星锤的沈沛?”

  狗头王一拍大腿:“正是!”他喝得满脸通红,胡须被酒渍浸染,湿淋淋地分成几绺,看起来十分滑稽。“沈沛这几年在武林中很说得上话,人也仗义,大家都卖他面子。更别提现在又攀上这等好的亲家!”

  “可不是吗!”其他人纷纷附和。

  纪檀音问亲家是谁,听了答案大吃一惊,将女儿嫁进沈家的,竟然就是山东都指挥使€€€€在泗水县时温小姐提过一嘴的,温时玉的上司,蔡辉卢。

  他深为不解:“朝廷大员竟和武林世家结亲?”

  飞毛腿司钧性子急,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纪小兄弟,你只知他是都指挥使,不知他也曾是绿林好汉哩!当然现在无人敢提了,他官做大了,谁上赶着不识趣?”

  孔卓感慨道:“蔡大人和沈沛结亲,沈家的声望必定再上一个台阶,前不久江湖上还在旧事重提,说要选举武林盟主号令群雄,我看这事要真成了,盟主之位八成归沈沛了。”

  正议论得热闹,远处忽而传出一声轻蔑的“哼”。大家齐齐转头,望向独坐一隅的金莲和尚。

  金莲和尚为纪檀音所败之后,既不肯承认技不如人,又看不惯孔卓之流奉承一个小辈,因此捞了张长凳,远远地坐了,独自喝闷酒。在场的知他小气,也不去理会。此刻听他发出嘲弄之声,柳三娘手托香腮,故意朝他飞个媚眼,问:“怎么,和尚不同意?”

  金莲和尚不搭理她,只盯着纪檀音,讥笑道:“你还跟着凑热闹,不知蔡辉卢与纪恒有仇吗?”

  纪檀音从未听人说过这一节,问道:“什么仇?”

  金莲和尚却卖起了关子,一杯杯地喝酒,斜眼瞧纪檀音,故作深沉。狗头王一向看不惯他,当即拍桌道:“哼,多少年前的传言了,难道只有你听过么?”三言两语对纪檀音讲了。原来在二十年前,纪恒名震江湖时,沈沛曾与他约战过一次。那时纪恒威名赫赫,寻他讨教之人络绎不绝,而沈沛的名声远不如今日,期盼通过战胜纪恒一举成名。为了赢下比武,他动了歪心思,在纪恒茶水中投了些使人肌肉酸软的药物,纪恒受此影响,发挥不力,但依然得胜,自此二人便结下了梁子。

  纪檀音将信将疑:“真有此事吗?师父可没说过。”

  孔卓、柳三娘等异口同声道:“嗨,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

  他们久经江湖,个个都是人精,谁也不愿沾染荤腥。即使当年下药一事为真,与他们也无甚干系,再说沈沛的权势今非昔比,若是私下里多了两句嘴,传到他耳朵里被穿小鞋,可就得不偿失了。

  纪檀音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说是流言蜚语,点点头也就罢了。只有金莲和尚又“哼”了一声,显然实为不屑。

  小二端上几盘细巧果子,给各人换了新茶。闲话间,狗头王道:“我来的路上,听说这里死了个官儿?官兵驻扎之地竟也如此不太平。”

  纪檀音收敛笑意,叹了口气,将温时玉遇害一事、夜间遇见蒙面客一事简略说了一遍。

  孔卓道:“听你描述那尸体情形,还真像西番教的手段。恐他们是先下了毒虫,让人生不如死一阵,才抹脖子。”柳三娘摇头:“西番教向来不出云南,何以跑来中原撒野?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纪檀音略一犹豫,将温小姐在鸿福客栈中所言讲了出来。

  “难道真是西番教勾结阉党?这可不能坐视不理!”

  “没见到尸体,还不能下定论。”

  “要我说,正道之士早该联合起来,将西番教灭了!说了多少年,联盟始终建不起来。”

  众人吵吵嚷嚷的,纪檀音则被飞毛腿司钧拉到一边,询问起蒙面客的事情来。他以轻身功夫见长,因此对纪檀音口中的蒙面客十分感兴趣,细细盘问了一回,那人身法如何,怎样借力等等。纪檀音回答了,问:“你见过这样的轻功吗?”

  “我倒是知道有几人达到这等造诣的,但都行为正直,不大可能做偷盗的勾当。”司钧掰着指头数:“江南的李禹班、漠北的谭尉、黄河边的戎凌、计功昌……对了,听说那个无常客轻功也是顶好的……他么,我可就说不准了。”

  纪檀音对无常客没有甚么好印象,此人不仅夺了他师父天下第一剑的名头,还对温小姐始乱终弃,因此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以示嘲弄。二人讨论了一阵,始终猜不透蒙面客的身份,只得作罢。

  司钧抓了一把瓜子,坐在纪檀音对面嗑。他一边说话一边“呸呸”地吐壳,有几片飞到纪檀音腿上,阳光下还能看见闪亮的口涎。纪檀音心中嫌恶,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膝盖,坐远了些。

  “楼上那厮是谁,怎么总看你?”

  “嗯?”纪檀音顺着司钧目光看去,见谢无风倚着二楼的栏杆,还是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正蹙眉往大堂里看。

  纪檀音和他对视一眼,谢无风表情无甚变化,片刻后转身走了。

  纪檀音匆匆站起来,朝喧嚣吵闹的众人一拱手:“各位大哥,我有些醉了,先回房歇息。”

  狗头王、孔卓拽着他不放,纪檀音不得已又喝了两杯酒,趁人不备溜了。

  他轻悄悄地上楼,沿着深深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最里边那间是谢无风的客房,门虚掩着。

  他敲了敲门:“谢兄?”

  没人答应,纪檀音踌躇片刻,又敲了一遍:“谢大哥?”

  “进来吧。”谢无风道。

  纪檀音推门进去,见他盘腿坐于罗汉床上,正翻阅一本市井中流行的小册子,旁边的圆桌上放着残羹冷炙。

  “怎么也不下去吃?”

  谢无风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我哪敢下去?”

  纪檀音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们是有些吵。”

  谢无风放下册子,示意纪檀音坐在身边,埋怨道:“阿音有了新朋友,便忘了老朋友了。”

  纪檀音脸红,待要反驳,谢无风叹了口气,黯然续道:“也是,我哪里比得上那些大侠呢?”

  纪檀音道:“你休要如此说。他们也不算甚么大侠,不过有点功夫罢了。我师父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大侠。”

  “是吗?这些事情我全然不懂。”谢无风顿了顿,笑问,“那你呢?阿音以后想做大侠吗?”

  纪檀音背靠灰墙,双手抱胸,思忖了片刻。一束阳光打在他脸上,将乌黑的睫毛和紧绷的唇角照得清晰无比。他鼓着腮帮子,似是想不出答案,“哎”了一声,嗓音清脆,“我不知道。”

  “要我说,做什么大侠,不如做大盗。大侠的下场都很凄惨的。”谢无风煞有介事地轻轻摇头。

  纪檀音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唬住了,回过神后噗嗤一笑:“你又知道什么?你连重一点的刀都扛不起来。”

  谢无风也笑,他倒在床上,口中打了个哈欠,问:“你和那些凶巴巴的人聊了些甚么?”

  纪檀音便讲了沈沛之子迎娶蔡辉卢之女一事,末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沈沛广发请帖,大宴群豪,听狗头王说,平民百姓只要去家门口道声恭喜,便有一升米,武林人士只要报出名号,即可入席喝一杯喜酒。这几日已有许多英雄好汉从各地赶往定陶赴宴了€€€€也不是为那口酒,主要是热闹。听说天下英豪共聚一堂的景象,很是难得一见呢。”

  “是吗,”谢无风假意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要招待这么多人,沈沛家必定十分殷实了。”

  纪檀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二人沉默一阵,谢无风拿余光瞥他,见纪檀音颇为烦躁地碾着袖口,欲言又止几次后,终是憋不住了:“你,你想不想去?”怕谢无风拒绝,他又补了一句,反正去开封府也要路过定陶。

  谢无风心中发笑,脸上故作愁苦:“我当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我在江湖中无名无姓,只怕进不了沈宅的大门。”

  纪檀音黑亮的活极了:“你跟着我呀!还有狗头王他们,肯定能进去。”

  “为什么想带我去?”

  “嗯?”纪檀音刚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冷不防被人拽了一把,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他气愤道:“你又作弄我!”

  罗汉床狭窄,纪檀音一偏头,就对上谢无风近在咫尺的脸,苍白且英俊。他心中无端升起一阵紧张,喉结滚动两下,也不知该说甚么,慌乱地坐起身,将被谢无风压住的衣角用力扯了出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谢无风温和道。

  纪檀音板着脸:“什么话?”

  谢无风右手枕在脑后,微微仰起脸看他,笑容得意:“比起楼下那些人,阿音还是更喜欢我吧?”

第9章 花月影

  孔卓等人在任城卫歇了两日,第三日启程时,纪檀音和谢无风牵着马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这位是?”柳三娘的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笑意盈盈。

  “这是我表哥,”纪檀音早已想好说辞,“不会武功,路上还请大家多多照应。”

  众人迭声应道:“好说!好说!”

  半日来只是赶路,到了晌午,马儿倦了,人也乏了,一行人便停下歇脚。

  谢无风将马儿的缰绳塞到纪檀音手里,自顾自往路边的凉亭里去了。纪檀音落在后面,把追风和追月拴在一处吃草,末了抚摸着追月黑色的鬃毛,道:“可怜的马儿,主人都不疼你。”

  凉亭里有个老汉卖茶卖酒,谢无风一进去就掏出一锭银子,要他给众人端上好酒和各色果子。孔卓等人听见了,赞道:“谢先生好阔绰!”

  谢无风淡笑道:“我身体弱,拖慢各位好汉脚程,原是不该。”

  狗头王道:“大家都是朋友,说这些做什么?”

  先前他们确实瞧不上谢无风,只看在纪檀音的面子才捎带上他,相处下来见这人说话中听,又不吝银钱,印象大为改观,当下便有几人主动和他搭话,问他可是做生意的。

  “一点贩卖沉香的小生意,无足挂齿,讨生活罢了。”

  纪檀音迈进凉亭时,恰好听见这一句,便长了个心眼。

  “纪兄弟,你表哥可真是个妙人!”飞毛腿司钧打了个酒嗝,指着谢无风笑道:“我们都是大碗喝酒,他从怀里掏出个青铜酒杯,可真是风雅的紧!哈哈哈哈!”

  “司钧,你这种粗人,能和谢先生比么?”柳三娘不知何时坐到了谢无风身畔,虽然也端着卖茶老汉的破烂瓷碗,却是小口轻抿,姿态优雅。

  谢无风对纪檀音笑笑,招呼他过来,可十来个人拦在中间,简直无处下脚,纪檀音只好站在外围,喝了一碗茶。

  歇了一阵,孔卓跟卖茶老汉打听得前面几十里有个客栈,便招呼众人上马,在天黑之前投宿。

  马蹄扬起一阵阵沙尘,纪檀音悄悄拽谢无风的袖子,示意他放松缰绳,不一会,两人就落在了队伍后面。

  “何必破费买酒给他们喝,”纪檀音责怪道,“你都说了家里是小本生意,使钱还如此大手大脚。这里到定陶还有三天路程,你这一顿付了钱,后面他们定然拿你当冤大头,时时叫你出钱,谢兄,你可真傻。”

  谢无风在心中暗笑,见纪檀音英气的眉毛微微蹙着,一脸诚恳的担忧,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正待开口,忽听柳三娘道:“你们两个落在后面说甚么悄悄话呢?”

  纪檀音摇头道:“没甚么。”

  正如他所料,此后几日,一行人的食宿费用皆由谢无风负担,谢无风花钱不眨眼,纪檀音却是心疼不已,暗中叫他败家子。

  柳三娘瞧见纪檀音撅嘴,戏谑道:“谢先生,你看阿音在心疼你的银子呢!”

  这几日柳三娘总跟他们厮混在一处,她性格豪爽、声音娇柔,同行的汉子都让着她,纪檀音却不大待见。他既不喜柳三娘叫他阿音,也不喜她和谢无风说话时熟稔亲昵的态度,别过头不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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