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 第34章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逐渐消弭,有人在旁边蹲下来,叫他:“阿音,回去吧。”

  纪檀音不理,抗拒地用两手堵住耳朵,但那人不依不饶,声音从指缝透进来,凉凉地刺到心里:“不去给你黄伯伯收尸吗?”

  铁臂功黄筹无儿无女,年轻时爱过一位姑娘,可惜未能相守,大半辈子都是孤身一人。好在他生性洒脱,从不自怨自艾,又有一颗童心,日子过得相当快活。他曾对纪檀音谈起,此生佳偶难成,所幸得一知己,可以性命相托,无大憾也。

  这知己便是纪恒了。斯言犹在耳,今日竟死在玉山剑法之下,实乃讽刺。

  雄图镖局点起了灯笼,将偌大的宅邸照得亮如白昼。府里一片嘈杂,到处有人走动,呼喊,呵斥,乱成一团。

  纪檀音跪坐在黄筹身畔,痛苦难当,又无处发泄。黄筹死不瞑目,他试着合了几次眼皮,都失败了,于是松开手,耷下头,不忍再看。

  风将房门吹开,李澄阳走了进来,左手搭着纪檀音的肩膀,缓缓蹲坐在他身边。

  二人沉默一阵,纪檀音问:“抓到夜魔了吗?”

  李澄阳黯然道:“没有,让他逃了。”

  纪檀音目光空洞,表情呆板:“你看到了吗,他的样子?”

  房间里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良久,李澄阳揩干眼泪,道:“他已经不是师父了。”

  纪檀音一字一顿地重复:“他已经不是师父了。”

  李澄阳也为黄筹合眼,试了几次,惊讶得倒抽凉气。他拿起黄筹的断臂看了一阵,又轻轻放下,道:“我找人帮黄伯伯打理仪容,把手臂……缝上。”

  纪檀音不语,李澄阳问:“他祖上哪里人?该要葬回故乡才对。”

  纪檀音摇头:“不清楚,他总说自己四海为家。”

  李澄阳深深叹了口气,扶着椅子站起来,道:“你先在这里守着,镖局里死了不少兄弟,如今人心惶惶,我得去安抚一番。”

  纪檀音几不可闻地答应一声,李澄阳摸了摸他的发顶,抬脚要走,忽听对方叫唤:“大师兄!”

  李澄阳旋身:“怎么了?”

  纪檀音趴子,从黄筹的衣裳前襟里扯出一片东西,“看这个!”

  那是一片白色丝绸,只有半个巴掌大,边缘参差不齐,撕裂的痕迹极其明显,应当是黄筹在和对手争斗中勉强救下的。白绸上有几笔用朱砂画出的线条,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团暗红,辨不出文字。

  李从宁和花月影闻讯而来,依次看过此物,均瞧不出名堂。花月影道:“黄前辈定是记下了某些重要线索,可惜被夜魔抢去了,只留下一角,无甚大用。”

  纪檀音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并无其他收获,只好将白绸收进怀中,和之前的花梨木令牌放在一起。

  李从宁道:“夜魔既出现在襄阳城,那估摸着西番教的人也在左近。如今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依我之见,不若集全武林之力,就在襄阳将恶贼一举歼灭。”

  花月影神色迟疑,不那么乐观:“西番教向来诡秘,看此番进攻中原的人数,还不到全教的三分之一,又有夜魔助阵,一举歼灭实在不能。若想斩草除根,必得深入云南腹地,李镖头可有此志向?”

  李从宁一时失语,很快又恢复坚毅,冷冷道:“光是雄图镖局当然不行,但十大门派,再加上黑白两道各路英雄,我不信还拿不下它。”

  花月影赞道:“李镖头心志之坚,我一向十分佩服。你放心,若要围攻西番教,朱月阁定为先锋。”

  李从宁诧异地看她一眼,没料到这个城府深沉的女人竟能正式表态,心中触动,躬身行了一礼。

  “嗳,我可受不起,”花月影还礼,立刻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只是玄刀门那边,李镖头有何打算?盟主之位,翟昱可没有退让之心。”

  “他?”李从宁沉吟着,扫了纪檀音和李澄阳一眼,含糊道:“我已有对策。过两日,咱们少不得也请他来赴一赴鸿门宴。”

  纪檀音靠着黄筹冰冷的尸体,消沉地坐在一旁,听到他们议论如何争抢盟主之位,只觉得胸口发闷,说不出的滞涩悲凉。李澄阳收到父亲眼神示意,要自己将纪檀音带出去,他与花月影有事商谈。尽管心中不快,他还是走到纪檀音身边,将对方的衣领轻轻一勾,道:“你去看看谢无风吧,他受了内伤。”

  闻言,纪檀音神色大变,匆忙爬起来,拖着发麻的双腿往东厢房赶。

  谢无风真气溃散,不知能否扛得住夜魔的内力,若是妖木之毒发作……纪檀音急得眼眶发热,脚下越走越快,平日短短的一截路,这一刻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他终于“砰”地撞开门,看见靠坐床角的人影,一口滚烫的热气立即喷薄而出,带着无力和焦灼,呐喊对方的名字:“谢无风!”

  谢无风正闭目养神,后脑勺抵着墙面,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纪檀音冲到床边,掀开纱帐,慌张地握着他的手,问:“你还在吗?”

  师父疯了,黄伯伯死了,这个夜里,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亲密的人。

  谢无风睁眼看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让眼眸显得狭长而温和,他笑了笑:“不在还能去哪?”

  纪檀音捏他的手掌,探他的脉搏,趴在胸口听心脏跳动,一番糊里糊涂的忙活之后,他好似累到极致,开始断断续续地喘气。

  “坐上来,”谢无风拍他的后背。

  纪檀音蹬掉鞋子,拱到谢无风左前方,像某种寻求依偎的雏鸟一般,枕着对方曲起的膝盖。谢无风单手环住他,指尖拈起他一缕发丝,爱怜地摆弄。

  静默片刻,纪檀音从怀中掏出白绸,递给谢无风看:“我从黄伯伯身上找到这个。”

  谢无风接过来,对着油灯的光芒瞧了一会,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若有所思道:“朱砂。”

  “他本来留了字给我们,结果被夜魔,夜魔……”熟悉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纪檀音喉头一梗,嗓音模糊了。荒唐、悲恸、不可置信,种种激烈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冲撞着他的心房。狼狈不堪地,他将脸埋进谢无风怀里。

  谢无风牢牢抱着他,等纪檀音颤抖的肩膀重归平静,才轻声道:“黄前辈临去四川之前,向我透露一件事。”

第43章 鸿门宴

  二十年前,唐连卫夫妇遇害后,堡内几名长老争权夺势,将本门分立五派,不多时相继解散,唐家堡就此衰落。因为时间久远,当年的许多细节都已湮没不闻。据传,唐连卫育有一子,为躲避追杀与争权,在父母双亡后逃进深山,无水无粮,被活活饿死。

  这是江湖流传的版本,黄筹最初也只当个饭后谈资,直到夜魔出现,纪恒成为众矢之的,他才留心打探一二,这一查,便发现许多可疑之处。

  纪檀音问:“什么意思,难道那孩子还活着?”

  “八成是。不仅如此,他还怀疑,当初唐连卫生养的,根本不是男孩,而是一个女孩。”

  “女孩?”

  “嗯。黄前辈猜测,唐连卫一向想要儿子,因此女当男养,加上时间久远,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如今的样子。他此番深入四川,便是去调查当年那个孩子的下落。”

  纪檀音沉默良久:“所以,师父变成如今的样子,都是唐连卫后人的报复?那孩子如今在西番教?”

  谢无风道:“我一时还想不透。”

  纪檀音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仿若一颗暗红的火星,刹那便寂灭了,然而却使他浑身一震,后背甚至渗出冷汗。他感到羞愧和恐惧,揪着谢无风的裤脚,惶然地蠕动着嘴唇。

  谢无风轻抚他的肩膀:“阿音,无需害怕。善念和恶念本都存于心中。”

  纪檀音偏过头,不敢与他对视,呐呐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当年你师父若连那孩子一并杀了,便不会有如今的诸多困扰了。”

  纪檀音肩膀一抖,从他身边弹开二尺,慌乱地环视四周,忽然用双手捂住脸,崩溃道:“我怎么能这么想……”

  “恶念常有,但并非都会付诸实施。”谢无风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拉开了,在纪檀音额头落下一吻,“你是我见过最良善之人。有这种想法,只因你忧心师父。”

  “我师父是个好人,也许他犯过一些错,但他是个好人!”纪檀音拔高音量,声嘶力竭地大喊,然而在这间屋子里,他又能证明给谁看呢?纪恒堕魔,世人均可诛之,他以前的种种善举,都无关紧要了。

  “我信你。看夜魔举止,像是为人所控制,当初拐卖孩童的黑狐狸,八成将他攥在手心里。”

  纪檀音冷静下来,问:“他那门功夫,真是至尊大法吗?”

  谢无风道:“按古籍上的零星记载,至尊心法练到第九重,真气与自然万物相通,能操风控雨,召唤冥灵,但练功者也失去心智,沦为野兽。古人虽有夸张之嫌,然而今日所见,夜魔指尖生风,不能言语……与记载大致吻合。”

  纪檀音握起拳头,在大腿上敲了一记,满是悔恨:“夜魔第一次出现是在沈沛府上,那时他武功虽高,却还未有此等本事。若古籍记载为真,练成至尊大法需要火烧九十九名童男童女祭祀,我们在商丘救下云曼之后,黑狐狸一定又对许多小孩下了毒手……”

  谢无风劝慰他:“你已尽力,无需苛责自己。对方步步都抢在我们前面,我们手里没线索,又遭他追杀了一路,能活命已是万幸。”

  “话虽如此……”纪檀音不再言语,紧紧地攀着谢无风的手臂,将眼角的泪珠憋了回去。

  当晚与夜魔一战,雄图镖局折损十名红头镖师,玄刀门死伤十七名弟子。死者的尸体被草草入殓,襄阳城内各个门派高度戒备、枕戈待旦,立誓与敌人血战到底。

  夜魔练成第九重至尊大法的消息火速传遍武林,李从宁和翟昱分别发出英雄帖,号召各大门派、各路英雄齐聚襄阳,共商结盟之事,并协力斩除恶贼。一时间,大队人马相继朝襄阳进发,仙鹤宫最为忙碌,传递信息的黄纸四处纷飞。夹杂在夜魔、西番教、纪恒、至尊大法之中,当朝圣上拟授予大太监严嘉虚右相一职的消息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如今朝中已是阉党的天下,鲁宁党官员不是被暗杀就是被流放,当初立志锄奸惩恶的武林人士自顾不暇,没有功夫理会它。只有路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敲着破碗、嘶哑地唱:“世道啊……荒唐!”

  一连三日,襄阳风平浪静,各派子弟四处巡逻,均不见西番教和夜魔踪迹,像是在刻意捉弄这些武林世家。首领们再谩骂也无济于事,谁叫敌人躲在暗处,可以将一应英豪玩弄于股掌之间。

  阴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具制作精良的棺木,棺盖半开,飘出一阵浓烈的香料气味。李从宁为人仗义,在黄筹的后事上舍得花银子,不过他忙着和翟昱明争暗斗,并没有来看过几次。纪檀音探头朝棺材里望,有人给黄筹化了妆,他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了,但仍然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纪檀音问:“伯母,要将黄伯伯葬在何处?”

  谭凤萱叹了声气:“打听得他出生于河南,落叶归根,送回河南去吧。”

  “何日启程?”

  “可能要过些时候了,最近情势危急,你也知道。”

  纪檀音声音低了:“让我去护送棺木吧,我不想留在这里。”

  他不想留下,亲眼见到师父屠杀无辜,抑或被人所杀。可离了镖局,他又能去哪?空荡的问灵峰,已不算是家。

  谭凤萱将他抱进怀里,用力搂了一下,道:“檀儿,这里需要你,等大战过后,再送不迟。我知你为纪大哥难过,伯母跟你保证,以后雄图镖局就是你的家。去跟澄亦说说话吧,或者找你花姐姐解闷儿,别守着黄大哥了。”

  她的眼神充满慈爱和悲悯,纪檀音仿佛被三月的阳光照着,虽然温暖,却总热不进心底。或许因为她不是自己的亲娘,纪檀音想,再没有人能代替纪恒,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滋味。

  他神情委顿,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逛,不知不觉走到了朱月阁下榻的小院。花月影在榕树下烹水煮茶,听见脚步声,招呼他进来小坐。

  纪檀音挤出一个笑:“花姐姐,你倒闲适。”

  花月影斟了一杯茶给他,俏皮地扬了扬眉:“我这叫苦中作乐。大战在即,不知能否活着回到荆州,与其愁眉苦脸,还不如纵情享受。”

  “有理,”纪檀音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左右看了看,未见着其他人,问道:“明烟姐姐呢?怎么让你亲自煮茶。”

  “我哪里使唤得动她?”花月影觑他一眼,笑道:“你呢,怎么孤身一人?你那‘表哥’今日没缠着你?”

  纪檀音微微一笑,既不脸红,也不辩驳。近日的种种变故,让他越发体会到谢无风的珍贵,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上仙鹤宫去了,打听点消息。”

  花月影好奇道:“什么要紧事?”

  真要讲起来,还须从黄筹开始,纪檀音心中伤痛,不愿回想,搪塞了两句,转而问起李从宁的动向:“听说李伯伯要请客?”

  “可不是,还翟门主的情呢。”

  纪檀音向后一仰,靠在一棵榕树上,肩膀毫无生气地垮着,道:“我不明白,谁当盟主重要吗?既是为了全武林的利益,大家就该举贤让能,有什么好争的。”

  花月影笑他单纯,“你还小,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那你呢,”纪檀音盯住她,“你想当盟主吗?”

  “我说不想你信么?”花月影悠悠吹了口茶,“可惜朱月阁声望不够,我只能依附于人了。”

  “那李伯伯……真能当上盟主吗?”

  “我看胜算很大。你可知道牛头帮?”

  “没听过,”纪檀音撇撇嘴,“名字怪里怪气的。”

  花月影娓娓道来:“牛头帮是湖南一个匪帮,虽说武功只属中等,但胜在人多势众,在当地名号也是响当当的。现任帮主叫做万克章,老婆共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后两个是双胞胎,今年八岁,头一个生得早,于十三年前为人所杀。”

  纪檀音一头雾水,与花月影对视了半天,灵光一闪,试探道:“翟门主杀的?”

  “正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万克章寻了几个月,没找到凶手,也就罢了。雄图镖局和黑道一向关系不错,若李镖头将此事告诉万克章,牛头帮少不得要找玄刀门麻烦。”

  纪檀音听得呆了,好半天才想起追问:“翟门主为何杀他?”

  花月影拨弄着小指上贴的金色指甲,漫不经心道:“那小子嚣张跋扈,翟昱又是个暴脾气,也不知因何起了冲突,被翟昱错手杀了。没名号的小人物,又过去许多年,想来翟昱也记不清了。只是如今他想当盟主,前尘旧案,少不得翻一翻。对了,明日宴席也请了万克章,算是敲山震虎,你瞧着吧,一定精彩得很。”

  纪檀音苦笑一声。争名夺利的闹剧而已,又有什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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