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 第51章

  众目睽睽之下,花月影平静地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说道:“不错,唐连卫正是我父亲,那又如何?今日杀你,也是为我爹娘报仇雪恨。”

  方浪用铁棍狠敲地面,骂道:“你爹娘杀害幼童,密练邪功,死得不冤!”

  “呵,他说你就信?我爹娘被他害死,无法自证清白,自然是任凭凶手编故事了!”花月影居高临下,神态轻蔑,“纪恒,我问你,你说的话可有人证明?你不是救下一个小丫头吗?人呢?”

  “是啊,人呢?”四面八方发出疑惑的询问。

  “我昏迷之前,她躲在一旁哭泣,醒来之后,便没见着她了。循着足迹,我找到唐家堡附近一处偏僻农舍,打开机关后,发现地下有一个大型暗室,建有祭坛、刑柱、监牢,还有不少血迹。”

  纪恒说到这里,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闭上眼叹息一声。

  花月影甩出一柄匕首,直直插在纪恒面前,喝道:“你少在这装模作样!我问你,那个地方可还在?”

  纪恒嘴皮动了动,垂下眼,过了片刻,说道:“被我一把火烧了。”

  “哈哈,”花月影放声大笑,几乎到了前仰后合的程度,半晌,撑着后腰直起身,冷若冰霜地四下一望,“在场诸位都不是傻子,纪恒为了脱身,竟将罪责推到我那死去的爹娘身上,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谁会信你!”

  往事早已蒙尘,那个月夜发生的一切,外人无从得知。既无佐证,纪恒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对于局外人来说,确实难以判断。

  “我问你,你在那暗室中,可曾见到活人或死人?”

  纪恒迟疑了一阵,摇头:“只有血迹,并无其他。”

  “那你救下的女童,日后可曾见过?”花月影歪着头,红艳艳的嘴唇一开一合,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了?”

  纪檀音手里捏了一把汗,偏头看了谢无风一眼,也不知怎么地,分明谢无风知道的不比他多,每到迷茫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对方寻求安全感。

  谢无风内伤未愈,脸色发白,但那股清列孤高的精神气还在。他对纪檀音笑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放心。”

  纪檀音知道他和安措教主暗中有联系,但武林大会已进行了半个时辰,西番教依然不见踪影,总是忐忑不安。

  他又看向师父,在万众瞩目中,纪恒长久地沉默着。

  花月影握住剑柄,在左手掌心中时有时无地敲,神色嚣张:“怎么,不敢说了?”

  “我确实见过她,五年后,我又见到那夜求救的丫头,她……一点没变。”

  听者一头雾水,李从宁急道:“既然她还活着,你为何不叫她过来,证明你的清白?”

  “她……身形相貌都与当初一般模样,五年来无丝毫变化。我逼问之下才得知,她竟是西番教圣女。还未及问起唐家堡一事,她便逃走了。”

  “魔教的?魔教的人!”全场轰然作响。

  花月影一把嗓子又细又尖:“所以你才封剑退隐,在问灵峰当缩头乌龟?”

  纪恒据理力争:“她是西番教圣女,未必就能证明她说谎!”

  “那你为何退出江湖?不正是因为心虚?”

  比起花月影的咄咄逼人,欲言又止的纪恒显得不甚有底气,何况他还毫不避讳,坦然地展露着自己犹疑与负疚。

  “与那丫头重逢之后,我的确对当年杀害唐连卫夫妇一事产生了怀疑,可是已无从查证,因此封剑归隐,不再踏足江湖。”

  纪檀音感到一阵心酸。果真是无从查证吗?若穷尽心力,未必不能辨清真相。只是当尘埃落定之时,师父能承受那个结果吗?

  他一生仗剑行侠,锄强扶弱,从不滥杀无辜,若得知唐连卫夫妇果真是被西番教算计,而他成了那把杀人的刀,心头该压上多重的负担!惊惶之下,他屈从于一时的软弱,选择逃避,在对与错的界限中间,怀抱着一团模糊的“可能”自我安慰。

  可大石头终究还是压了下来,这十五年,在恬淡生活背后,又有多少辗转反侧的夜晚。

  这也是内功无进益的缘由,因为心不“静”了。

  在光芒万丈的玉山神剑,与臭名昭著的夜魔之间,纪檀音又看见了一个师父,那是与他朝夕相处、慈爱睿智,却也平凡软弱的普通人。

  与这世间千千万万人并无二致。

  “此番闭关,我不再自欺欺人,这件事,我已想透了。”纪恒转向花月影,花白的唇须微微一颤,“洛昀,我到底是否错杀你爹娘,今日已查不清了,你要报仇,我也认了,冲我来便是。可你为何引得玄刀门与雄图镖局自相残杀,害我大徒弟命丧黄泉!”

  “花月影!”李从宁刀都拿不稳了,嘶声问:“是你害死我儿子?”

  花月影不屑地抬了抬眉毛:“李镖头,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这般听风就是雨的。李澄阳因何自尽,方才大家伙都听清楚了,翟门主还在这里,你想让他寒心吗?”

  翟昱和周晓婉许久未发声,众人都将他们忘了。这时翟昱站起身,冷眉冷眼地望着纪恒:“你指责花阁主,可有证据?”

  纪恒道:“我仅是推测,除她之外,我想不到旁人。”

  翟昱一甩袖子:“那就别说!”

  花月影“唰”地亮出双手剑:“纪恒,你既已承认杀害我爹娘,今日我便取你性命!当年的真相,在你死前,告诉你也无妨!”

第66章 松风寒

  纪恒收剑回鞘,略微抬起脸看她:“好,你说。”

  台高二丈,花月影孤身立于其上,无人比肩,十分惹眼。俯瞰下去,人群密密麻麻如同蝼蚁,给她一种错觉,仿佛这天下就在股掌之间。

  花月影感到一种翻云覆雨的快意,但她尽量不去看纪恒,老头那种通达、平静的目光,有时会无端让她惊慌。

  她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讲:“众位都知道,魔教盘踞云南,尤其在滇西势力最盛。各大武林世家,根基多在北边,平日里甚少与之接触。自百年前岳麋山一战后,正邪两道元气大伤,各自休养生息,不曾起过大规模的冲突。到如今,在场诸位只听过魔教臭名,却也不曾和他们打过交道。而我唐家堡则不同。我自小长在蜀南一带,与西番教的地盘相邻,他们频频骚扰唐家堡,以及周边的百姓,这是我亲眼所见。我爹娘对魔教不敢掉以轻心,时时派人打听教内情况。二十年前,我爹从一名线人处得知,《至尊武学天书》残本可能落到了西番教手里。为探明真相,他和我娘瞒着外人,秘密调查一个月,最终发现西番教收买、拐卖流浪儿,取其心头血作药引,并杀之以祭邪魔的罪行。”

  “你说谎!”纪檀音四下一扫,见在场诸人听得仔细,不由得心急如焚。

  花月影侧过身子,不悦地瞧了纪檀音一眼,她本来貌美,这时眉宇间却涌出一股煞气,将面目变得瘦削而狰狞。

  纪檀音眼皮一跳,直觉不好,便听花月影说道:“不仅如此,我爹娘还发现,德高望重的玉山神剑竟与魔教勾结,协助他们残害幼童,修炼至尊大法!”

  纪檀音急了:“你别污蔑我师父!”

  “我爹娘知晓了他的秘密,便想杀了他为武林除害,可是力战不敌,最终被纪恒所害……”

  上千名江湖客,不知有多少信了,又有多少心存怀疑,总之全场鸦雀无声,只回荡着花月影断断续续的抽噎。

  看见她用手帕拭泪,纪檀音只觉得厌恶憎恨,胃中反酸。二人初识之时,花月影便是用亲切温柔的假面欺骗他,如今又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企图博取武林同道的同情。他有心揭露,但是空口无凭,表现得太过激烈,反而会被不知情的人当作心虚,因此暂且咬牙隐忍,观她后续搞什么花样。

  如纪檀音所料,看见美人珠泪滚滚,白桃溪边立刻响起了一阵唏嘘喟叹之声。

  花月影眯眼觑着纪恒,话却说给其他人听:“各位兄弟,二十年前,纪恒便与魔教勾结,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今年才练成至尊大法。今日他自投罗网,各位万不可放过,也算为我惨死的爹娘报仇!”

  因李澄阳不明不白自尽,花月影又偏袒玄刀门,谭凤萱对她已然失望透顶、怀恨在心,此刻冷眼旁观,头脑格外清醒。她问道:“花月影,你说纪大哥说谎,可你所言是否又有证据?”

  花月影抽泣两声,刻意放慢动作,一点点擦干泪痕,这才道:“当初我爹解救下一名女童,就在被纪恒一把火烧了的地方€€€€他是在毁尸灭迹!我爹娘死后,我害怕他报复,和那孤女改名换姓,一同投奔了朱月阁。幸得我师父收留教养,才有今日站在这里,为我爹娘正名的机会。”

  谢无风听到这里,心中有了个猜测,问道:“那孤女是何人?”

  花月影就在等此一问,眼波流转,嘲笑道:“无常客忘性好大!前些日子才和她花前月下,这便不记得了。”又转了个方向,对众人说道,那孤女叫作明烟,被我遣回荆州去了,她若在,必能为我作证云云。

  原来是早就设计好的!为编织所谓的真相,花月影可谓费尽心思,而且那意味深长的语气,分明是想在纪檀音心里再种一根刺。

  当日之事,想起来多少还是有些负疚,谢无风烦躁地“啧”了一声,用余光窥探纪檀音的反应。

  纪檀音在鬼门关走了一回,早已不再介怀这些小事,对着花月影骂道:“好阴险!明烟是你属下,你俩串通一气,她的话怎能当真!”

  “小纪,”花月影顿了一顿,见纪檀音在这个熟悉的称呼下收敛了些许锋芒,心中颇感满意,轻声细语地劝解,“我知你护师心切,可也不能是非不分啊。你也是孤儿,定能体会我举目无亲的痛苦。就算纪恒不是夜魔,仅凭他当年杀害我父母的罪行,我难道不该报仇吗?”

  “你……”纪檀音喉间一阵猩甜,咳了几声,眼泪都出来了,对纪恒说道:“师父,我信你!”

  纪恒纹丝不动,花月影讲述当年之时,他一直在默默沉思,不愤怒不争辩,这时抬头对花月影道:“我不知你这番说辞从何得来,但我不认。”

  花月影用起激将法,嘲弄道:“纪恒,你在江湖上好歹有些名望,没想到竟是这种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

  “一是一,二是二,我没做过的事情,便不会承认。你要杀我报仇,可以,诬陷我与西番教勾结、残害幼童,我却不认。”

  纪恒的回应从容不迫、铿锵有力,也打动了一部分人,渐渐的,嗡嗡的议论声又响彻四野。华凌派掌门站出来讲了句公道话,说花月影与纪恒讲的故事完全相反,其中必有一人在撒谎。

  纪檀音指着花月影:“自然是她!”

  花月影道:“各位兄台,我所言全是事实,费这些唇舌,也不过是想将当年唐家堡败落的真相昭告天下。无论你们信与不信,今日我都要取纪恒性命,为死去的爹娘报仇!更何况,你们可别忘了,纪恒尚未洗脱夜魔的嫌疑,他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概不知,但明庄主乃是亲眼见过夜魔真面目的!”

  明彪华是老江湖了,好好的武林大会突然横生枝节,并且事态发展跌宕起伏,已足以让他警惕,就像一只敏感的狐狸,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可能预示着危险的气味。

  他暗自思量,虽收了花月影的银子,答应推举她担任武林盟主,可别的事一概未应承。这女人城府深似海,一不小心,可能就会遭了算计。

  她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夜魔的真实身份这一关键问题推给了自己,若答对了,自己便是武林的功臣,若答错了……

  明彪华撑起眼皮,专注地打量纪恒。他们年轻时有过几面之缘,也切磋过武功,因而那夜洗砚山庄遭劫,他立时就辨认出夜魔使的是玉山剑法。正是因为太过震惊,他才不顾一切扯落对方面纱,最终被夜魔砍断左手,那疼痛至今都刻骨铭心。本是亲眼所见、板上钉钉的事,可今日纪恒只身赴会,亲口否认,神情不似作伪,明彪华面上虽是一派轻蔑,心中到底有几分动摇。加上又牵扯出二十年前唐家堡旧案,得知花月影竟是唐连卫的女儿,一滩水越搅越浑,他直觉此女不简单,提防心重了些。

  夜魔便是纪恒,这消息是明彪华第一个放出来的,如今纪恒不认,自然也要由他来指证。

  有人心急,催促道:“明庄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明彪华沉吟不语,他盯着纪恒,脑海里回放起那夜场景,或许是心理作用,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毕竟牵涉到数十条无辜人命,明彪华不敢草率,思虑一番,说道:“那晚与我交手之人,使的确是玉山剑法,身材相貌,也与纪恒无二。”

  不待喧哗四起,他又补充道:“但当时月光暗淡,若有人刻意冒充,或他有什么孪生兄弟,没准也能蒙骗得过。听闻陕北一带有能人会制作人皮面具……当然,这些都是胡乱猜测,可能性微乎其微。纪恒!你既说自己不是夜魔,那你必须找到他,二人对峙,证明给大家伙看,否则我们依旧不会信你!”

  纪恒颔首,恳切道:“多谢明庄主秉公直言。武林中遭此大难,我自不会袖手旁观,今日来此大会,也是为了与各位兄台一起,共诛邪魔。”

  纪檀音徐徐地、细细地吐出一口气。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有几个带血的指印。

  谢无风牵住他的手,在虎口处揉了揉,问:“紧张了?”

  纪檀音老实点头:“嗯。”

  “人心难测,她总有失手的时候。”

  经过这一通对峙和诘问,纪恒虽仍未洗脱“夜魔”的罪名,但对他的怀疑总算有所减轻,困境中出现了一丝转机。纪檀音吊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些许。

  各大门派的首领、黑白两道的侠客,在听过明彪华那番话之后,没有出声反驳,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受过夜魔之害的胡寒与知春师太,也不情不愿地随了大流。

  见势如此,花月影暗暗咬牙,焦虑不已。纪恒今日来武林大会搅局,已打乱了她的计划,若再留他性命,后患无穷。

  她出言讽刺道:“我从不知明庄主竟是这般谨小慎微之人!先前大张旗鼓地通过仙鹤宫发什么《告天下英雄书》,说自己亲眼见到夜魔就是纪恒,如今纪恒一否认,你就改了口,莫不是暗中有什么勾兑?你们山庄的几十条人命,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吗?”

  这话一下子刺痛了洗砚山庄众弟子,使他们对明彪华生出不满,虽一时没有不敬师尊的言行,面上的激愤却是难以隐藏。

  明彪华愈发体会到这女人的恶毒,气得面皮发青:“若纪恒就是夜魔,我必杀他!”

  “也罢!”花月影不待他说完,高声抢断,“你们皆有慈悲心,仇人就在眼前还能说理论道,我可做不到!纪恒,你既已承认误杀我爹娘,今日偿命也不冤!”

  说罢,一道浅蓝身影轻轻跃下高台,双手剑一前一后,好似一把寒光凛凛的剪刀,直扑纪恒而去。

  纪檀音倒吸一口气,想唤一声师父,惊骇之下却发不出声音。他真怕纪恒会犯傻,让那女人杀了!

  花月影杀气四溢,倏忽间已至纪恒面前,直取他中府、期门二穴。疾风扑面而来,纪恒巍然不动,及至剑尖离脖颈一尺,忽而抬臂,用剑鞘格住了这一击。

  内力灌注,气势磅礴,花月影不敢与之正面相抗,将右手剑撤回,左手剑转而向下,半空一挑,斜刺纪恒肚腹。

  这一招可说是奇诡非常,别有新意,纪恒视线不动,却像是提早预料到一般,提膝一撞。

  花月影措手不及,被纪恒内力弹开,宝剑也掉了一把,退后两三步站稳。

  “好!”有人看得如痴如醉,不禁发出喝彩声,被同伴谴责地瞪了一眼,讪讪地低下头。

  花月影面上难看至极,“呸”一声吐出几根飘至口中的发丝,不再掩饰滔天恨意,冷笑道:“纪恒,你是何意?先前承认杀害我爹娘,愿意抵命,这会又想苟且偷生?让你多活二十年,已是便宜你了!”

  纪恒道:“性命事小,清白事大。洛昀,方才听你一席话,我认为当年之事尚有疑点。查清之前,我不能让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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