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骞尝试着对这个师弟上上心,但看顾羿用剑的手势太不利索,他本能地想出言嘲讽,话到嘴边想起师父的嘱咐,就变成了两个字:“挺好。”
顾羿练剑的动作停了,听到这句话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他师兄说出来的话。
徐云骞刚才那句挺好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好心,果然下句话就没什么好话了:“你还是分不清。”
其实顾羿功夫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上乘,哪怕徐云骞罚他练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手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连抖都不抖。这绝对是从小练刀留下的功底,这东西一辈子都丢不了,不管以后是学剑还是练刀,甚至去练别的功夫,手都不会抖。
可惜的是,他出手不利落,招式明明都会,但出手的那一刻还是会犹豫,练武最忌讳犹豫,犹豫就等于死。
顾羿听闻松了口气,习惯了徐云骞对他冷言冷语的,突然夸他一下会让他觉得徐云骞此人有病。
“不练了,休息会儿。”他收了剑,踱步到师兄旁边,徐云骞以为这难熬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结果顾羿后半句话吐出来,说:“师兄你可别跑啊。”
徐云骞收剑的姿势一顿,得,又得跟他耗着。他有时候分不清到底是他在教顾羿,还是顾羿用练剑这事儿扣住了他。
顾羿揉了揉手腕,那儿被徐云骞抽出一道青紫,嘟囔道:“以后谁当你徒弟可真够倒霉的。”
“我不收徒。”徐云骞想也没想就说。
顾羿嗤笑一声,“由不得你吧?”正玄山要开宗立派就不可能闭门不开,徐云骞日后要当正玄山的掌教就不可能不收徒。
徐云骞想了想,觉得有理,又道:“那就只收一个徒弟。”徐云骞饱受其害,以前王升儒只有自己一个徒弟的时候,他不知道比现在清净多少,如今多了一个顾羿,日子就像是过劈叉了,每天都由不得听他。
顾羿坐在旁边的竹椅上,前两天下过一场雨,椅子上有一滩干掉的污渍,徐云骞眼睁睁看师弟一屁股坐上去,眉头一皱,想说什么愣是没说出口。
顾羿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詹天歌老妈子一样给他准备了茶水,不知道是生怕这个小师弟能把自己渴死还是怎么的。顾羿连喝了两杯,喝得有点着急了,茶水顺着嘴角流到喉咙,又顺着微微起伏的喉结流到衣领。
完事儿之后顾羿似乎是自己察觉到了,大大咧咧伸手用袖子一抹,估计是察觉到师兄的目光,又问:“喝吗?”
徐云骞看到这里终于耐心不足,额头跳了跳,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揍人。
徐云骞道:“我走了。”
“等会儿,”顾羿叫住他,他知道徐云骞爱洁,故意恶心他:“教教我呗。”
徐云骞很吝啬,这份吝啬是给顾羿的,很少给顾羿做个示范。顾羿把自己的剑递给他,递出去之后想起师兄的破毛病,又用袖子擦了擦剑柄,这才又递出去,说:“教教。”
徐云骞年纪也不大,感觉今天的耐心都用完了,他没接剑,但也没有完全放任师弟不管,说:“不用教,你招式都会。”
顾羿学东西很快,不然不会被王升儒收来做徒弟,哪怕王升儒再喜欢这个小辈,但没有点天赋王升儒也看不上,最多把他托付给其他长老。王升儒肯把顾羿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是因为知道顾羿这人能成材。
徐云骞看顾羿神色暗了暗,知道自己说对了,说:“你自己不愿意的事师父来了也没办法。”
顾羿艰难维持着笑意,让自己不要露出太难堪的表情,他不想忘了顾家刀法,剑开两刃,要练穿刺,但他一出手就是用刀的力道,练的是劈砍。他以为自己能坦然放下,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几乎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说扔就扔,他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他什么道理都懂,什么招式都会,但就是忘不了,骨子里刻着叛逆,浑身上下没一个骨头是好的。
徐云骞想到这里,又问:“听王道长说,你内功心法静不下心?”
王升儒只让徐云骞教他练剑,内功心法不可能让个十六岁的少年来教,教心法的是回心观的王道长,所有学心法的弟子都受过他的点拨。
顾羿脸色不太好,他从小在顾家刀宗样样都是最好的,学东西最快,最漂亮,又有耐心可以坚持,他爹顾骁亲自教他刀法,他们都说这顾家小少主以后是人中龙凤,定会位列天下十大。而现在,进了正玄山之后,不论是剑法还是心法,顾羿都是最差的那个,之前有人骂他是关系户没有骂错。
所有学生都是一招一式练过来的,只有顾羿突然出现在正玄山,过往落下来的课程千百倍的反噬,最可怕的是摧毁了他的自信心,让他无路可逃。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王升儒新收的徒弟是个废物了。
顾羿笑道:“现在不会,以后就会了。”
徐云骞看他笑就烦,问:“每天这么装着?不难受吗?”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他能看出来顾羿的拧巴,明明更适合练刀,偏偏要把自己纠正了去练剑。
明明不想忘了顾家心法,偏偏削足适履去回心观接受王道长的教导。
顾羿一愣,他最讨厌徐云骞这样,愣过之后又是一张平日里的笑脸,徐云骞站在他面前,跟座山一样把他罩着,顾羿也不怕,直装傻:“师兄啊,你怎么说话我听不懂。”
顾羿眼睛生得很好看,眉目深邃,眼睛又精又灵,看人的时候总显得很真诚,恨不得把人看化了。长一双好眼睛就是容易让人心生怜爱,自从上次玉虚宫顾羿被周祁骂了一句之后,正玄山上喜欢这位小师弟的不少。大多数人都不讨厌他,觉得他性格至纯至极,哪怕家里遭受过那样的变故也没有长歪,不愧是名门大侠的儿子。
可唯独徐云骞不吃他这一口,他早看出来这人像是个毒藤蔓,随时随地准备依靠一棵大树,吸食对方的血肉骨髓,成就自己枝繁叶茂。
徐云骞是谁也不肯讨好,脾气上来了连王升儒都敢骂。而他对顾羿第一个看法就是装,每天笑盈盈的一张脸,不知道是在讨好谁呢。因为年纪小,总是甜甜的叫师兄啊,师兄啊。
但他们看不见他突然垮下来的脸,也看不见他每次嘴角一扯,跟嘲讽人似的,像是在转什么坏心思。
这时候,徐云骞突然一回头,感觉林中有一道目光,双目阴狠,好像半夜盯人的恶鬼。徐云骞只看到树叶沙沙晃动,半个人影都没有。
草木皆兵了?
不对,没有风哪儿来树叶晃动?徐云骞多看了一眼顾羿,若有所思,有人在盯着他。
“师兄,再教会儿。”顾羿道。
徐云骞觉得顾羿跟个小孩儿一样,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聊下去的余地,说:“明日再练。”
徐云骞这回是真的走了,没有什么恋恋不舍,头也不回。
顾羿盯着徐云骞的背影,然后望着天,已经日落了,天色完全暗下来,却没有出星星,他孤独地坐在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一个人坐着,像是出神。
顾羿掐着左手掌,那里有一道伤口,是前两天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詹天歌让他好好养着,此时手指却死死扣住,翻开里面刚长的肉芽,好不容易结痂的手被扣的鲜血淋漓,鲜血顺着手掌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他的道袍。
顾羿喜欢疼,疼能让他清醒。他看着手掌中的鲜血,没有想明白,徐云骞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他?
突然,顾羿朝着徐云骞离开的方向跑去,徐云骞没有走远,大老远就看到了他的背影。
顾羿叫:“师兄!”
徐云骞脚下一停,回过身来等待着顾羿的下文,顾羿道:“你不喜欢我。”
徐云骞没有反驳,他从小到大没有委屈自己一点,他不喜欢一切不自然的东西,更不喜欢顾羿每天对他假笑。
顾羿掐着手心,又道:“我也不喜欢我,咱俩扯平了。”
徐云骞哑然失笑,这算是哪门子扯平。
顾羿没有再对着徐云骞一张假脸,他面无表情,松弛下来,显得他年级很小,看着有点脆弱,真跟个受委屈的小狗似得,他道:“我没想跟你做朋友,我只想让你教我,正玄山的功夫我一定要学会,你也不想师父出关的时候我还是个废物。”
如果前半句还像是在商量,后半句简直就像是在威胁,这下子戳中了徐云骞,他只听王升儒的话,王升儒闭关前让他教浩仪剑法第一式,至今还未学会。
顾羿目光逐渐坚定,用没有血的右手递出那把剑,道:“师兄,教教我。”
徐云骞站了很久,他有不少问题要问,比如天下武功那么多,为何独独要学正玄山的功夫。他在小师弟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点真情实感,没有立刻拒绝。顾羿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终于想起了师父的嘱咐,他才十五岁,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仇恨,你对他好点。
顾羿垂下眼,心想徐云骞这么冷的心,拒绝自己也太正常了,结果下一刻,手里一轻,那把短剑被徐云骞拿走,他又原路折返回来了,说:“我只教你剑法,内功的事你自己解决。”
顾羿应了一声,他眸子发亮,对徐云骞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手掌心不在流血,可还是疼,顾羿感觉不到疼,反而感觉到一股快意流向四肢百骸。
第7章 夜闯文渊阁
最开始顾羿连拿剑的姿势都不利落,后来慢慢可以接过徐云骞一两招,证明他起码摸到了剑道的门槛。
徐云骞本来卯时就去悔过崖下练剑,现在顾羿也跟着自己同一时刻走。徐云骞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用功了,直到遇到了顾羿,顾羿上早课是能敷衍就敷衍,练功却一点都不马虎,有时候徐云骞走了,回来还能看到顾羿练两个时辰,甚至大半夜还在琢磨剑法。
徐云骞盯着顾羿练剑,此时听到背后一阵响动,他回头望去,发现后背一个人都没有,跟上次一样的事发生了,不可能是眼花了,真的有人在暗中在盯着人。
徐云骞想到王升儒对他的嘱咐,说出关的时候要保证顾羿活着。
他皱了皱眉,冲着谁来的?顾羿吗?盯着顾羿才有可能说得通,他全家都死了,只留下一个人显得太蹊跷,果然上来索命了。徐云骞望着顾羿的目光逐渐凝重,顾羿还在练剑,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假如真的是冲着顾羿来的,徐云骞必须帮他解决。
咚咚咚€€€€
远处传来一阵敲钟声,一声声扩大,缓慢地从山林中荡开,惊起飞鸟扑腾翅膀远去。
徐云骞收了剑,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该上早课了。”
早课钟声已经响起,分布在各个峰的弟子要前去玉虚宫上早课,还有半个时辰就开课。
顾羿收了剑,脑子里却还在想,总觉得刚才那招还能更快点,问:“我学得怎么样?”
徐云骞道:“挺好。”
这声挺好跟之前有本质区别,徐云骞是真的觉得顾羿根骨不错,从练刀到练剑竟然不到一个月就适应了。
顾羿觉得跟徐云骞关系熟了些,试探性地问:“师兄,听说你能上文渊阁啊。”
徐云骞回头看他,知道顾羿又在打什么主意,道:“想去就自己去考。”
顾羿早就知道徐云骞不会轻易答应,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一下,果然碰壁了,也没有多不舒服。考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但顾羿等不了那么多,他极其需要一本上乘的内功心法。
“你内功怎么样?”徐云骞问道。他今日跟回心观的王道长打听过,王道长说他气息紊乱,心有魔障,若还是解不开心结,恐怕容易走火入魔。
顾羿道:“我自己有办法,你不用管。”
徐云骞一挑眉,光听起来就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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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响起。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苍溪院闪出,踩着几个道宫的屋檐纵身而起,很多人都不知道顾家除了刀法轻功也是一绝,而且跟年龄没关系,不是年纪越大武功修为越高轻功就越好。趁着年轻骨架轻柔韧性好才是练功的最好时机,很多轻功高手根本就没超过十五岁。
顾羿行动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纸,在空中翻飞风过无痕。他的脚极轻,踩在瓦片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顶、塔尖、古树或者荷叶,无论多大的重量,他都能借一点力掠过去。
他原本以为文渊阁是个道宫,结果这地方其实是一座照着道宫样式打造的铁塔,密不透风。已经黑了,只有九楼一间小窗户有人点灯,透出些许亮光。这么晚会有人在文渊阁读书?还是那人是守阁奴?
在文渊阁没见到猫和白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这俩出去遛弯了。大概是没想过有人会胆子这么大夜闯文渊阁,门口只有两个打瞌睡的小道童。
顾羿绕到文渊阁背面,一跃而上,脚尖踩上塔身,正要借力,却不曾想到这铁塔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光滑得像是抹了油,根本无处着力。顾羿整个人都无可控制得往下坠去,他脚底像是长了猫垫,一脚悄声无息地着地,才没有惊动守阁奴。只是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让他险些闪着腰。
这铁塔光不溜秋的宛如一块冰,纵使轻功再好也上不去。
正当他发愁时,忽瞥到每层都配着一圈红彤彤的圆灯笼,心生一计。他脚踩上旁边的树干,纵身一跃,人已经稳稳地踩在灯笼上。这灯笼不过巴掌大,却足够顾羿借劲儿了。他整个人像是没有重量似得,拴着灯笼的细绳连颤都没颤。
顾羿上去之后惊了一身汗,刚刚那个动作,倘若他没踩着这小灯笼,从这么高的地方再摔下去可就做不到“润物细无声”了。
顾羿故技重施,一口气上九层,脚刚踩在九层的灯笼上就看见唯一亮起的窗前站着一个人,顾羿跃起时刚好跟她四目交接。对别人来说这一瞥只是一瞬,但对顾羿来说,一纵一跃间足够看清很多东西。
那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男人的道袍,有点宽大了,袖子松松挽着,如此朴素的道袍难以掩饰她的艳丽,她生着一张惨白的脸,双瞳极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间烙着一红色印记,如同枣核,鲜红到急欲滴血的地步,看着如同鬼魅。
此时她正端着一只酒碗,可能本来正在对月共饮,眯眼看着顾羿窜上来,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现在的年轻人,连找死都别有花样。
“哪儿来的小贼?”
顾羿根本就没来得及跟她交谈,女人笑了下,手腕一转,突然将手里的酒碗顺手向下掷去。
酒碗下坠势如破竹,这是杀招,顾羿连句话都没说,情急之下急速下潜,他退得快,那酒碗更快。顾羿大愕,此时他已经退到五层,那酒碗仍然紧追不舍,一咬牙,右手攀住五层的塔沿,酒碗狠狠撞上他的右肩,这酒碗可能有千斤重,砰地一声脆响,酒碗砸下来之后手一麻,碎瓷片四溅险些割裂顾羿的脸,顾羿如同一只被射中的麻雀一样迅速坠落。
太紧急了,连调整姿势都做不到,顾羿练轻功这么久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像一只被扔下来的猫,来不及调整自己姿势,落地时右腿已经伤了。他捂住自己右肩抬头仰望,看到女人正倚着窗沿朝自己笑,像是一只艳鬼,顾羿对她来说比一只苍蝇好不到哪里去。
正玄山上为什么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