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灭门惨案
顾羿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身上徐云骞的道袍滑落下来,他脸色惨白,眉头紧紧皱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像是血一样萦绕在鼻尖,顾羿耳边不断响起一句话:“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那是永乐元年,九月十三,顾家刀宗。
“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一枚六角铜钱被高高抛起,啪得一声落在男人手里,铜钱已经旧了,上面系着一条暗红色的红线,边缘被磨得很平,像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被抛起的时候会映衬出一片光泽,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决定了娘和弟弟的性命。
眼前的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下巴和苍白的薄唇,他不太像是话本里的杀手,身形单薄如同一只病痨鬼。
“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男人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听着让人心里发寒,顾羿缩在木箱里,抬头仰望他。
灭门那天,逃跑已经来不及,娘把两个孩子藏在木箱。顾羿听从嘱咐,捂住小风的耳朵,没有多余的手捂住自己的,他只能被迫听着外面杀人的声音,杀人的时候,刀口砍过人的颈椎,声音很“韧”,来的人是最顶尖的刺客,惨叫声短促,不拖泥带水,那杀手好像是来送他们早登极乐的。
他不知道这种酷刑什么时候能过去,当时他天真地以为后来会好,哪怕顾家刀宗没了,他也能保自己的弟弟一辈子。
直到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静到好像能听到线香落下来的声音。
然后他眼前一亮,头顶的箱盖被人打开,来的人是顶尖的杀手,迟早会找到木箱。
顾羿和他的弟弟像是两只躲在木箱里的鸡崽子,一瞬间暴露在人前。
顾羿很难形容当时他第一眼看到了什么,遍地的尸体,每一个都很熟悉,家里的仆人,横死的老管家,陪他一起长大的小侍卫,每个人又都那么陌生,盯着他们惨死的脸,一瞬间总觉得好像不认识。不论顾羿的目光放到哪里都是大片的红,好像这世界已经颠倒了,只留下了血红色这一种颜色。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现在明明才九月多,却像是极其畏寒,穿着一件黑色羊皮裘,脖子上戴着一圈黑色的兔毛围巾,手上还戴着一副皮手套。
旁边跟着一个黑衣人抓着娘的头发,连拖带拽把萧韫玉揪到了顾羿眼前,刀刃那么冷,贴着萧韫玉的脖子,生死仅有一瞬。
“娘!娘!”弟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大叫,他在喊娘,但顾羿没有,他一手控制住想要挣脱的弟弟,牢牢捂住他的嘴巴,生怕会惊动眼前无情的杀手。顾羿很安静,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瞧。
他全身都在抖,但一句话也没喊出来,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人在害怕到极致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
顾羿的反应吸引了杀手的兴趣,杀手/网开一面说要跟顾羿玩个游戏,猜一猜铜钱,猜对了就放萧韫玉一条命。
六角铜钱在空中旋转了几个圈,上面系着的红线飞舞,到顶点之后缓缓下降,最后落入一双戴着皮手套的手里,啪的一声,声音很闷。
“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六角铜钱的正反两面印着这两句话。
男人让顾羿来选,这么简单,三岁小孩都会玩的游戏,要决定娘的命,顾羿咬着牙,不敢说话。
他娘是天虎城城主的女儿萧韫玉,长得很漂亮,此时被迫跪在地上,头发凌乱,发饰七扭八歪的,顾羿记得娘的头发多好,软而滑,手感如同一匹上等的绸缎,萧韫玉因为被拽着头发而仰着脖颈,像一只被糟蹋的天鹅。
这是一个陷阱,顾羿不论回答不回答都是错的。
“你是哑巴吗?”男人的耐心已经耗光了。
顾羿像是在答题,以前念错了书,先生最多打他的手板,如今要是答错了就是一条命,这世界上没人能替他受一这遭,只有他自己,他看了看母亲,萧韫玉对他摇头,“别,别选。”
他转而去看男人,男人嘴角勾起,好像觉得这事儿很好玩,像是在鼓励他。
顾羿盯着他好像入了魔怔,不知不觉被带着走,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打断了,“顾羿!”娘在叫他。
萧韫玉眼里含着泪,她的头发被人拽着,脸上挂着泪,明明那么落魄,说出来的话那么决绝,“我顾家男儿要有骨气!别说话!”
顾羿不懂,萧韫玉懂,今日一定会死,顾羿答错了就要承担弑母的罪责,一招行差踏错,后半辈子都生不如死,顾羿不能开口,一旦开口他这个人就完了。
男人觉得萧韫玉很吵闹,他袖口迸出一柄小刀,柳叶大小,半蹲在萧韫玉跟前,“我没问你。”
“娘!”
柳叶匕首在萧韫玉脖子上轻划一下,顾羿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萧韫玉脖子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一刀下去,萧韫玉没死,只割了气管,萧韫玉瞪大眼睛张着嘴,喉咙里灌进赫赫的风声。
顾羿全身都在哆嗦,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手法,割了气管让她活不下去死不了,生死全拿捏在刺客手里,刺客可以无限延迟母亲的死,“我耐心很有限。”男人给了顾羿最后一次机会。
萧韫玉痛到极致,她捂着自己喉咙对顾羿摇了摇头,无声重复一个字:“别。”
“我选平安。”顾羿开了口,喉咙发干,声音带着一些稚气,每个字好像都是从嗓子眼血淋淋磨出来的:“平、安、喜、乐。”
男人看了一眼手里的铜钱,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男人如同一尊雕塑,顾羿一颗心被吊起,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盯着骰盅想看最后到底是大还是小,男人叹了口气,说:“真可惜啊。”
他话音刚落,顾羿感到脸上一热,娘的鲜血溅到他脸上,黏黏稠稠的,好像要把他闷死。
旁边的萧韫玉已经血溅当场,刺客杀人干净利索,下了杀心后通常让人一句后话都不会让人留。
男人像是手被弄脏了,他用袖口擦拭着小刀,看着萧韫玉的尸体有些失望,“她本来有一半的机会能活的,都怪你。”
顾羿呆呆望着,脸上娘的鲜血逐渐变冷,眼睛里进了鲜血,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刺痛,根本不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突然他耳边爆发出一阵尖叫,“哥!哥!”
他感觉手一松,弟弟顾风被提起,双腿胡乱挣扎,顾羿伸手去够,小孩和大人的实力那么悬殊,何况是一个少年和一个顶尖的杀手,顾羿去抓弟弟,就像是去抓水中的月亮,什么都没捞到,下一刻,弟弟小风已经被掐住了脖子。顾羿本能地想要站起来:“我杀了你!”
可他没有得逞,男人轻轻一点,他只能被迫退回木箱,好像顾羿是个乌龟,木箱是他的龟壳。
顾羿终于露出了一点属于孩子的表情,不再强行让自己镇定,他眼巴巴望着男人,顾家小少主低声下气哀求,“你要杀就杀我吧,求求你了,他那么小。”
“你让他来选,让他来选我的命,求你了。”
沾了血的剑横在小风脖子上,男人对顾羿的样子视若无睹,他把铜钱抛起,问:“再来一次,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求饶没有用,顾羿咬烂了自己的舌头,他感觉自己已经快疯了。
男人好整以暇:“想想你娘。”
不用想,萧韫玉的血都没凉,顾羿的余光能看到娘的眼睛,死也没有瞑目。他不能让小风跟娘一个下场。
顾羿的回答对杀手来说好像无所谓,男人抬起一只手指,旁边的黑衣人剑尖微微施力,在小风的脖子上压出了些许血痕,小风那么小,在剑尖下瑟瑟发抖。男人说:“最后一次机会,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逃不出去,不论怎么样都逃不出去,哪怕顾羿要死也要答完这道题。顾羿像是一个在赌坊杀红了眼的赌徒,当知道这条路只能走下去的时候,那就无路可退。
“平安喜乐。”顾羿给了同样的回答。
求求你了,是平安喜乐。
男人看了一眼手心,叹息声更大:“又错了。”
下一刻,鲜血迸出,小风的尸体倒在木箱旁。
顾羿麻木了,六角铜钱沾了血,第三次抛起,映着一层血光,铜钱啪得一声落在男人手掌心,男人说:“轮到你了,小子。”
“猜猜?”
顾羿嘴唇颤抖,他失去了感觉,人的心好像会死,他早已是个死人,他第三次给了同样的回答,声音一次比一次弱:“平安喜乐。”
顾羿是个赌徒,赌徒一无所有,他已经失去所有,最后唯有一条命,反而没有那么在乎了,顾羿盯着男人的手,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男人看了眼手里的铜钱,没有马上公布答案,反而一步步走向顾羿,顾羿已经不再发抖,似乎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而男人做了一个别人很难理解的举动,伸手摸了摸顾羿的脸,他手里戴着手套,动作却那么轻柔那么怜爱,好像顾羿是他的孩子,他的本意大概是想拭去顾羿脸上的鲜血,但血是抹不掉的,越抹越多,越抹越乱,好像要永远刻在顾羿骨血里,让他好好尝一尝血的味道。
“恭喜啊。”男人捧着顾羿的脸笑:“你赢了。”
恭喜啊,你赢了。顾羿输了两次,输了娘和弟弟,只赢了自己。
第18章 告别
徐云骞回到医庐时顾羿还在睡,他临走前给顾羿点了根安神香,够他睡很久了。王升儒已经回苍溪院,顾羿明天应该回师父身边,而徐云骞明日要考试,考完了去上孤山文渊阁。
顾羿余生为复仇而活,不会有什么事能耽误他复仇。徐云骞一生为求武道巅峰而活,什么也不能耽误他修天下正道。
等顾羿回到王升儒身边,刺客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今天顾羿还算归徐云骞管,所以徐云骞今夜本来应该好好休息明日去考试,却也没打算睡,深怕顾羿这倒霉玩意儿又招来什么祸事。
顾羿睡觉的时候眉头紧皱着,徐云骞这两天跟他一起住在医庐里,深知顾羿睡觉多不老实,经常夜半惊醒,说梦话那是常事,大多数时候听不懂,偶尔能听懂一两句话,“别让我选,求你了,你杀了我吧。”
旁人很难想象一个小屁孩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徐云骞有点明白了那种恨意,他伸出手摸了摸顾羿的额头,想让他睡得安稳些。
可他的手刚碰到顾羿的额头就被一把握住,下一刻,枕头下亮起一片雪白的寒光,一把匕首不由分说地朝自己刺来。徐云骞抬手格挡,顾羿出手利落又狠辣,但在徐云骞手里走不过两招,徐云骞擒住他的手腕,咣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闻了安神香还这么能闹腾?这人被褥里也要藏刀,不然就睡不安稳。
顾羿接着就没了下文,沉重的眼皮半睁着,好像是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是谁,看了会儿,终于定了神,顾羿忽然搂住了徐云骞的腰。徐云骞一愣,隔着一层衣料,顾羿的脸热腾腾地挨着他,热意源源不断传来。外头雨还在下,噼里啪啦打在鼓点上似得让人心头烦躁。徐云骞没有兄弟姐妹,也没养过什么小宠物,长这么大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像是被人依赖着。
顾羿埋在徐云骞腰间,嘴皮子上下一碰,撒娇似得叫了一声:“娘……”
徐云骞:“……”就不该心软,他现在有点想踹醒这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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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羿做梦了。
他总是做噩梦,试过很多种法子,但是没用,永乐元年九月十三后,顾羿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无非就是灭门案,一次又一次,像是个逃不出去的梦魇,顾羿甚至能记得灭门案的每一个细节。刚开始梦里是真实的,又是那个选择,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顾羿选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害死了娘亲和小风的命,为此背负一辈子的血恨。
后来梦里变了奏,他坐在顾家一百四十具尸体里,孤零零的。死去的尸体突然就活了,他们衣衫褴褛,脖子上带着一指长的豁口,胸前顶着一个碗大的大窟窿,有的脑袋都掉了。
他们热热闹闹站起来,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有人在说话,他们说的还是汉话,可是顾羿听不懂,只能看到他们张着嘴,一直在大声嚷嚷。
这声音吵得要命,像是耳边有上百个人在高谈论阔,说话的人有他爹娘有他弟弟,有他的仆从和老师,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每一个人都亲近过。他们看顾羿听不懂,着急地绕着顾羿走,像是个老先生教书,下面的学生总是听不进去。
顾羿就是那个笨徒弟,所以他们朝顾羿大喊,然后去拍顾羿的肩膀,推着他,攘着他,想告诉他听不懂的话。几百个人把自己围成一个圈,他们那么高,黑压压的影子压着自己,无数只手无数张嘴就要把他淹没了。他总是在想当时刺客为什么没杀了自己?一了百了,他就不用受这份折磨。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上百只手里看见了一只手伸出来,像一块上好美玉那样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剑茧。这只手绕过他们,轻轻盖在顾羿的额头上,像是驱散恶灵的符咒,顷刻间,那些活死人就散了。
顾羿抬起头看到了徐云骞,他穿着一件白色道袍,神色有点不耐烦,眉头紧皱着,紧接着的一句话便是:“你这倒霉玩意儿没完没了是吗?”
他醒了。
顾羿扶着床沿喘气,不可置信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徐云骞。可那个触感那么真实,带着薄茧的手好像真摸过他的额头。
顾羿茫然无措,头一次在梦里出现了别人。他看向自己的手掌心,那里是徐云骞亲自给他包的,如今火辣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分不清是金疮药在起效,还是因为师兄碰过这只手,好像这只左手是话本故事里被神仙点化了,有了他自己的意愿,擅自想着他的师兄。
师兄呢?
想到这里,顾羿才想要去寻,环顾了一圈也没看到徐云骞,他感觉内心空落落的,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挖走了。
他披着徐云骞的外袍下床,掀开竹帘看到王升儒和沈书书等在门口,王升儒依然是个笑眯眯的样子,沈书书低眉顺眼的,好像刚被王掌教数落过。徐云骞走之前替他安排好了,有王升儒和沈书书亲自守在外面,顾羿不可能再出什么事。
“师父。”顾羿叫了一声,他之前对王升儒生不出什么亲近的意思,现在却有点变了,大概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好师兄,真的一路护着他。
王升儒点了点头,说:“醒了?今天考试你是赶不上了,咱回苍溪院吧。”
沈书书也长舒一口气,他不过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跑去招猫逗狗睡大觉,然后就被王掌教抓了个正着,然后陪着王升儒聊了一个多时辰顾羿的病情,到最后实在是没什么可交代的了,看到顾羿之后去摸他脉门,道:“恢复得挺好的,我说你师父还不信,差点让我给你找个千年人参精炖了。”
这话当然是夸张了,正玄山哪儿来的千年人参精,顾羿觉得有些新奇,上了正玄山头一回体会到被人关心,跟徐云骞那种别别扭扭的不大一样,来自长者很温柔的关爱。
顾羿一直张望,看了一圈没想明白师兄哪儿去了。
王升儒看出他想什么,道:“你师兄上文渊阁了。”
顾羿感觉像是被骗了,徐云骞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件事,原来自己在师兄心里真的是个麻烦,等师父一回来,恨不得把麻烦甩了去求那武道巅峰,自己跟他相处三个月,于师兄来说不过是个绊脚石,耽误他求道习武。
王升儒摸不准顾羿什么脾气,又说:“他这次上文渊阁没有一年半载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