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20章

  晁晨受惊,膝头一软,回头只见双鲤贼兮兮冲他笑,而后大摇大摆走到中间:“老月,你们在这儿堵着作甚,我在客栈等你们许久了!”

  “你去了客栈?”三人面面相觑。

  起初双鲤怕被撵上,躲躲闪闪,可等那老汉送了她一支糖画后,她心情大好,又不再计较,想着亲人相伴便好,整那一套虚礼无用,定是自个儿被晁晨同化,也生了拘泥迂腐。于是,便拿着包袱,先往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付了房钱,等着被夸。

  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她坐不住,干脆又出来寻看。

  公羊月听她解释,不置可否,而后让开一条路,引她往后巷看去,那老汉的尸体还直挺挺躺在地上。

  双鲤本信鬼神,吓得尖叫一声,又听晁晨详说细节,顿时冷汗直下。有钱也得有命花,她可是出了名的一惜命,二贪财。越想越没底,双鲤慌慌张张去握公羊月的手:”怪哉怪哉,方才还是个生龙活虎的人!觉也别睡喽,老月,我去找掌柜退钱,我们趁夜离开敦煌可好?有我在不愁吃喝不愁钱,过回往昔的日子多好,别再追查那块玉刻了!”

  听她这么说道,晁晨顿时紧张起来。他是最在意顾在我遗物的人,也是最想弄清真相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头也想得清楚,靠他一人,成事不足,有机会,自然还想借公羊月的手调查。

  “你不找麻烦,麻烦难道就不找你?”公羊月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

  叶子刀纵然跻身高手,可在公羊月面前仍不够看,但这并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他那满江湖都晓得的规矩,就是最大的隐患€€€€能收服他效忠的人,该是怎样的存在?从顾在我设局引公羊月入晋阳开始,便不在有退路,即便交出晁晨,明哲保身。

  双鲤游说不成,拒绝再同他讲话,带上兜帽,一声不吭跑回客栈。晁晨于心不忍,毕竟顾在我的事他也有份,见公羊月没追,便自己跟了上去。

  小姑娘欺软怕硬,抱着晁晨的腿嚎了一嗓子,絮絮叨叨数落了一通,转头愤怒拍上房门,把晁晨关在了外头。

  公羊月回来时,正瞧见他吃闭门羹。

  翌日清早,三人是被一对夫妇的哭喊声吵醒的,公羊月不想管破事,同乔岷坐在堂里吃早食,但晁晨是个烂好心,跟着小二上前打听。

  这一问才知道,那二人是荥阳来的商人,带着家中独子到沙洲倒手青瓷,昨日钱货两讫,拟定今早卯时启程,可眼下辰时都过半了,家里的小公子却怎么也找不见影。

  起初以为是孩子顽劣,昨个偷溜去同人玩格五,输了个光腚,被老母一通数落,羞于无言躲了起来,可随着时间推移,家里人越发觉着不对。赌鬼不会因为一顿骂便离家出走,起码也得等家底掏空,更别提这郑老爷还有余钱。

  客栈里陆续起了些江湖行客,一传十十传百,有的是古道热肠人,一听说丢了孩子,便问了长相,跟着沿街找。

  晁晨回到大堂吃饭,跑堂的端了锅稀粥出来,听见他在跟同伴说郑姓商人的事,多了句嘴:“要我说,多半不是走丢,是作祟!这附近从前有个说法,说是沙漠里的老狐化成精怪,专叼小孩儿。”

  “子不语怪力乱神。”晁晨盛了一碗,坐定不乱。

  另两桌食客也听见了小二的话,只作饭后谈资,纷纷不以为意。要么是笃定小孩子贪耍心不定,受人蛊惑就跟着屁股走,要么是数落父母不好生看管教养,疏忽了后悔晚矣,只有角落里头一个妓子同恩客的交谈例外。

  女人剥了葡萄,往大肚男人嘴里送,起初顺口讲的汉话,约莫是意识到枕边人并非汉人,这才忙又改口:“郎主,前些日子途经伊吾卢时,蒲类海附近部落的人,不也说丢了几个女娃?”

  “西域别说丢几个人,死几个都不是事儿。”男子拍拍肚皮,面容猥琐,语气轻蔑,“男娃子不好说,女孩八成是给贩去昆莫。”

  思及自己的身世,那妓子呜咽哭了起来。大腹便便的乌孙商人挥手给了一巴掌也止不住泪,一脚将人踢开,自个儿抹了把嘴,回屋去。

  小二好心给妓子递了块冷帕子敷脸,公羊月把人叫住,叫把方才的话译了一遍。译完,问及几人的房间,小二对着公羊月和晁晨语重心长:“甭管是人是鬼,小心准没错,我记着你俩也带着个丫头,可得小心。”

  “东二间的客人起了吗?”晁晨招呼小二。

  “还没。”

  想想昨夜回屋已是三更,又有些于心不忍,公羊月插了句嘴:“今早的烤馕好吃,留两个,她赖床。”

  晁晨只觉得好笑,这男人是个什么别扭精怪,难道不晓得人前一句好话,抵得过背后好事十件?

  小二把案上的盆碗收拾尽,应下公羊月的交代,正准备往后厨去,那对郑姓夫妇从后院蹿到了前堂,嚷嚷着要寻掌柜,掌柜不在,便拦下了跑堂。几位热心的好汉上去扶住老两口,好事的忙左一嘴右一嘴追问。

  等掌柜闻声而来,那妇人拿出个荷包,哆哆嗦嗦拆开,往前送:“这是在小儿枕边发现的。”

  众人低头一瞧,荷包里是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珠。

  晁晨惊道:“荷包?双鲤昨晚也说她捡着个荷包!”

  只见红影一闪,公羊月离座,往东二间去,连门也忘了敲,一脚踹进去。可惜屋中寝被完好,人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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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上元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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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双鲤虽生得贪生怕死,但身边人为难,却又硬不下心肠作壁上观。蒙在被子里想了一宿,写写画画计算她统共帮了公羊月几次,公羊月统共舍命救了她几回,掰着手指也算不清,最后把纸揉成团,扔出了窗外,睁眼躺到天亮,

  鸡鸣司晨,翻来覆去的双鲤跳下榻,带着不离身的翎羽和宝珠出了城,找了座小庙,扫干净案台,羽毛下压着所求的便笺。

  “老神仙显显灵,若能得来荒唐斋和那个女人的资料,解决眼下大麻烦,待我钱袋鼓鼓,便开庙立祠,年年供奉三牲六畜,圭璧布帛!”

  说着,还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屋外起了风,庙门被吹开,双鲤宛若惊弓之鸟,从地上弹起,向外探看:“谁?”

  梁上落下一只乌鸦,正啄着羽毛,打门前走过,风停无声。

  双鲤松了口气,摆正蒲团,掸去膝上的灰,向屋外走去。一脚跨过门槛,地下埋着绳子,她瞬间便被倒吊上梁。

  不离身的布袋向下坠,扣子在速落中崩开,里头的匕首顺着肩膀滚落,双鲤秋千似一甩,想如猴子捞月去接,另一双手却抢了先。那人站得很近,双鲤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腿下的白长衫和一双赤足。

  “你是何人?”

  等来的不是回答,而是一张网兜。网兜逼仄,双鲤曲腿弯腰,别说挪动,摆一下便觉得脑内充血,要憋过气去。等她快要吊晕过去,一双枯槁的手抓住她的头发,托着脑袋,送来口气:“乖乖的,少吃苦。”

  说话声又尖又细,但声色粗沉,大概率是个男人。

  装晕的双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那男人走近,拆绳取人,便趁机摇头一甩,兜帽夹层中那几枚被公羊月嘲笑为私房钱的金钱镖迅速弹射出去,打在手骨上。

  随着“哎哟”一声,她狠狠跌在地上,火势电光间也顾不得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向外:“救命,救命啊!”

  细指枯手拿了过来,只瞧白影一晃,身前多了张狐儿脸。脸是假脸,一眼能看出,双鲤双手乱抓,抠住面具使出吃奶劲儿要揭,却没揭开,只拉破皮肉。血滴在手指上,再看脸颊两侧满是瘢痕,仿佛那假面早已嵌入了皮肉,生在了脸上。

  狐儿生吃痛,五指掐向她脖颈间。

  这时,一支银羽箭飞来,挫去他半片指甲,扎在二人中间。双鲤大喘气,也顾不得敌友,向后滚,直滚到一条黑裙边。

  繁兮搂住她:“没事了。”

  “休要多管闲事,我拿那女娃有要用!”

  繁兮将双鲤护在怀中,嫌恶地看了一眼,厉声道:“阁下在敦煌作乱,可是丝毫不将荒唐斋放在眼里!”

  狐儿生大笑:“等杜孟津一死,荒唐斋连屁都不是!”

  此人敢出狂言,恐怕还有依仗,暗中的弓手又放了一箭作掩护,繁兮眼有痛色,虽是不甘,却不敢耽搁,抱起双鲤足下如燕子抄水,迅速离开。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杀出个花衣女子,一条彩绸覆眼,双手横抱琵琶,冷嘲热讽道:“狐儿生,你老脸怕是要掉光,抓个武功稀烂的丫头竟然失手两次。”

  “我脸早没了!”狐脸男人冷哼一声,“这臭丫头屡次走脱,保不准命格得幸,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花琵琶听进心坎,生怕他拿了头彩,嘴巴上嫉妒,狠贬一通:“老大正为这事儿愁,你知道日子快到了,人却没半个合适,那些臭丫头小子天天哭,哭得他头风痛,昨个儿一气下挖了两对眼珠,可算治住。劝你没捉着人,嘴巴牢靠点,小心竹篮打水,他迁怒你,一并剥了皮!”说着,那娇滴滴的女声一挑,嗤笑道,“你也就口舌之利,人可在荒唐斋,杜孟津毕竟还没死。”

  繁兮带着双鲤,一口气跑出去十里,眼见要入城,却在柽柳林里和公羊月一行迎面撞上。后者只当人赃并获,果决出剑,二人交手数招,繁兮拳脚不敌,将好箭矢飞落,她将双鲤往柳枝下一扔,自己旋身避开。

  那轻功绕树走,既不如仙人蹈月大步流星,也不似飞花穿帘快时飒飒,倒像一片无骨的鸿羽,无风自起,叫人难以琢磨。

  公羊月啧啧两声,食指微晃,倒持长剑,作曜变悬剑式凌空而落,推出八道剑气,在地催出八道沟壑。繁兮避无可避,幽冥一般的幻影散去,拔足快走,公羊月踢剑,只见雪光一凛,朝着女人的后心追去。

  一道响箭钉在树上,柳叶风拂,双鲤猝然惊醒,脖间却被一根弓弦勒住,不敢高呼,不敢动弹:“你敢伤她,我就以命换命。”

  说话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粗布麻衣,戴着顶破烂的斗笠,脚上蹬着黑靴,腰间背部各挂着一只箭篓。一张脸生得普通,过之即忘,但那双眼睛却极具神采,有雄鹰的锐利和孤狼的凶狠。

  双鲤被制,公羊月前越两步,足尖在剑身上一点,剑尖下坠,剑柄弹起,他反手提剑,同时以五指掐住繁兮的脖子。

  这时,另一侧跟来的乔岷出剑,快如光影,直直点向弓手的后颈。弓手握紧弓臂,双鲤被勒得断气,当即是面目青紫。繁兮瞥去余光,微微摇头。

  从后跟来的晁晨倒是闲人一个,拭去额上浮汗,只道:“有话好说。”

  公羊月坐看繁兮的意思,后者尽力藏住眼中的不忍,冷冷道:“无心,罢手。”

  弓手手背一翘,把弓臂上顶,顺着手臂挂在左肩,随后屈膝,把身前的小女孩推了出去。双鲤扑进晁晨怀里,咳嗽两声,忙喊住公羊月:“别伤她,是她救了我!”

  乔岷惊疑,晁晨若有所思,只有公羊月嘀咕了一声“早说”,松手放人。繁兮次第看了几人一眼,冷冷招手:“跟我来。”

  回了荒唐斋,小桥流水,古树桌案依旧,繁兮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在上次的辅位上,慢悠悠煮茶。青衣的弓手靠在树下,一声不吭,因着饭点将至,看门的小童过来询问餐食,目睹这一场景,哆哆嗦嗦半天捋不直舌头。

  繁兮安排备饭,小童如释重负,可刚走了两步,却又被唤回,只听她道:“把西苑的客房收拾出来。”

  气氛立时更加古怪,双鲤左右踌躇,不知该帮谁,只能一个人垂头絮叨,把早间发生的事详说了一遍。

  繁兮救人定是交过手,晁晨想追问那狐脸男人的细节,却被公羊月抢了先,只是问的却截然不同:“你为什么会去那座破庙?”

  繁兮终年不变的冷脸,终于破开一丝惊惶,但她沉得住气,饶是对上剑客考究的目光,仍能平静地扯谎:“敦煌近日多有童男童女失踪,我不过追查至此。荒唐斋虽是门庭寥落,但仍是此间的老大,不会任人为非作歹。”

  双鲤只觉大幸,暗道自己是天降洪福,能碰上万中无一的救命机会。

  借口没有明显破绽,公羊月虽然怀疑她对双鲤的态度和行为,但却不好明说,只略了过去。

  既然误会澄清,那昨夜后巷杀人,定是他人作恶,只是晁晨仍有一点不解,那弓手紧跟不放,还朝自个儿下杀手,这荒唐斋立场,究竟是敌是友:“这位……”

  “他叫应无心,”繁兮顿首,“糖画人之死我已知悉,想来是他将你们疑作那狐儿脸男人的同伙,才贸然出手,望各位海涵。”

  她将茶分到瓷盏中,顺着桌面,准确推到每个人身前。乔岷不爱喝茶,没有动,晁晨端杯,发现并不是江南清茶,碗里还飘着红枣和枸杞。

  双鲤捧起,咕隆灌下,咦了一声:“陇西罐罐茶,我爱喝!”

  那一瞬间,繁兮的眼神充满母性的温柔,但很快,又结成万年不化的顽固冰川:“斋主染疾后,荒唐斋人走茶凉,虽仗着往昔的威仪,仍能震慑黑市中各路人马,但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诸位来路不明,小女子也只得出此下策。”

  双鲤心大,知道派应无心跟着也是情有可原,便摆手招呼:“无妨无妨!”公羊月弹指,双鲤正在吞枣,噎了一把,终于没空开腔。

  晁晨疑惑:“就没想过寻医问诊?”

  “胡医、巫医乃至游方郎中都请过,这病死不了人,却也治不好。”繁兮摇头,略显哀伤,她在这座空宅里守了近十年,早已深情根植。虎落平川仍是虎,想到有人胆敢挑衅荒唐斋的地位,她便肋下生痛,心气难平,于是对着几人俯身一礼:“斋中人手不足,我又事务缠身,看诸位也是身怀奇技之人,小女子在此有一事托请,若能替荒唐斋找回失踪的孩子,且将那歹徒捉住,我必将知无不言,即便是斋主经手之物,也会竭力替你们追根溯源。”

  虽不满她趁火打劫,但别的法子都尽皆试过,公羊月只能应下,毕竟斋主那情况,不是亲近之人,很难问出只字片语。

  四人在此住下。

  据繁兮所言,荒唐斋中人手拮据,各司其职,只能尽力配合,而黑市力量不敢随意动用,怕有人浑水摸鱼,毕竟斋内地位在逐年消减,因而,只能苦了他们几人。这一通话虽听着在理,但公羊月仍觉着,那黑衣女人就是故意压榨。

  几人分工协作。

  晁晨和公羊月负责上丢孩子的家庭勘察,而双鲤则在城中,同沿街玩耍的孩子闲聊,繁兮怕再有人对她不利,便让应无心暗中跟着,至于乔岷,则驻守在荒唐斋中。公羊月答应认真考虑他的请求后,便不想白受他人情,何况七剑卫乃王之爪牙,本就不是谁都能驱使的。

  不过,乔岷自己不甚在意,应了一半,只说在斋中帮他盯着繁兮。但就他对女人那避如洪水猛兽的劲儿,人是没盯住,倒是被晒太阳的斋主杜孟津撞见,拉着一块儿遛鸟种花。

  杜孟津只有一日记忆,所以每日晨起,都能听见那精神矍铄的老头笑眯眼,给抱剑寡言的男人说媒:“小伙子,老夫看你三庭五眼生得好,一生浩然正气,可有说亲,来来来,老夫给你讲一家姑娘……”

  双鲤转述时说得眉飞色舞,拿竹筷把吃饭的碗碟敲得叮咚响:“你们是没看见,杜老爷子不亏是京兆名门出身,那口才,活脱脱就是……就是那个什么曹……”

  “曹子建。”晁晨提示。

  “对对对,就是写《洛神赋》那位。杜老爷子一日一篇锦绣文章,我看讷不遑多让,什么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说得我都动心喽!”双鲤啧啧两句,“十七他而今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只怕再过些日子,看男人也心有余悸喽。”

  乔十七从屋顶跳下,扔了只死老鼠在双鲤碗中,凶巴巴地说:“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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