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月拍腿大笑,一脸嘲弄:“你知道行走江湖的究极要义是什么吗?”
“什么?”
“不要脸。”
门外的打手听见茶盏倾覆,桌案翻倒的响动,推门前来查看。“爷赏了。”公羊月挥袖,把那些个赢来的钱都留了下来,自己抓着晁晨潇洒而去。
双鲤在梯下等着数钱,同隔着自己三丈远的乔岷喊话:“十七,你说我若是攒到足够的钱,去云梦三山四湖提亲能行吗?”
公羊月朝她脑门上弹去一颗干果,手撑着扶杆往下望:“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整个一土匪头子。”
“我倒是想,直接抢了师昂阁主去做压寨相公,”双鲤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就是那张堆笑的脸,怎么看怎么谄媚,“可是你知道我武功……”
公羊月嘴毒:“看我作甚?我觉着你出门跳河,直接投胎做他女儿比较现实。”
“你就说帮不帮?”
“不帮,我也打不过他,”公羊月把晁晨往前推,“让这家伙去,‘天纵试’以文论道时说死帝师阁的人。”
小姑娘耍脾气,一跺脚,像个钻头一样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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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子时,街上仍有行客不绝,黑市商集依旧喧嚣。
长街口的花灯下,双鲤痴痴看着板车架子上珠光€€€€的首饰,杵在原地不肯挪步,盘货的摊主指着其中一支金箔打的桃花游鱼簪:“看上了这个?”
双鲤没搭话,但也没挪眼。
那簪子鱼目上嵌了芙蓉石,尾坠上点了碎晶,又是足金造,价钱准不低。虽是喜爱,却舍不得花冤枉钱。不远处传来晁晨的呼唤,她回头看了一眼,像做错事怕被抓包的小孩,扔下一句“不要”,急匆匆挤开行客跑开。
一边跑一边凄凉地想:
反正孤身一人,也不会有人给她贯簪,乔岷怕女人,公羊月嘴巴毒,晁晨指不定下个年头在哪儿,没个指望得上。
如果她有娘亲姊妹就好了,打小便有人宠着。
公羊月正劝身边人莫要较真,丫头片子野一阵自己晓得回头。正说着话,一抬头就瞧见双鲤那做贼心虚的背影,顿时有些好笑,便在方才她站立的位置多停了片刻,回头从那堆晶亮的物什里,一眼把那根簪子挑了出来。
“怎么?”
这板车木架上,也堆了不少玉饰,晁晨只以为他有了发现。可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又只有双鲤那丫头走路不长眼,给路人撞了个满怀。
“明年她便及笄了。”公羊月掐着手指盘算,心有戚戚,而后垂眸看着断去的“风流无骨”剑柄上结了盘长结的坠子,向下一拽,递给了小哥:“换那支簪子,换吗?”
小哥把玉捧在手里瞧了又看,见是个容姿惊艳的风流剑客,随口问:“买给心上人?”
公羊月不假思索:“给妹妹。”
摊主了然,替他将簪子包好,可转念一想,觉得方才那小丫头同眼前人相比,眉眼鼻嘴没一处相像,又觉得古怪。但做生意不问私事是规矩,他也不多嘴,只看那玉石乃少见的金水菩提,发了良心,不想白占便宜,就又提了一盏琉璃灯给公羊月:“有心了,再给你一个,送心上人。”
灯有八面,生出五光十色,观赏极佳,却并无实用。公羊月转头,把灯塞进了晁晨手里:“拿着,照路。”
沿街灯火通明,有何可照?
晁晨只道公羊月又变着法使唤他,故意提着灯落在后头,心里想着:就当他眼瞎,好过点。
钻入小巷,看他三人未能跟上,双鲤舒了口气,扶着糖画摊子,看人熬浆熬得嘴馋。做手艺的老汉见她巴望,以为是哪家穷丫头背着家里出来,给送了一支小猪。
双鲤双手接过,把糖叼在嘴里,拱手道谢。老汉说与她早些回家,她转身要走,左肩被人重重撞了一把。
偷儿?
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顺手牵羊是常见路数,双鲤忙搜过腰间袖口,却发现随身之物一样没少,只怪自己多心。
两三口糖画咬完,老汉叫住她:“姑娘你落了东西。”
双鲤低头一瞧,脚边躺着个荷包,里头丁零当啷,拉开缝一瞅,小半袋的银叶子。她忙往怀中揣,却又觉着不厚道,尤其是自己还疑人做贼,于是拽过那老汉,喝问:“刚才撞我的人往哪边去?”
“那儿!”
顺着那根粗粝的食指往前看,只见一道白影走向尽头,转过一人合抱的沙生柽柳,失了踪影。
双鲤捏着钱包追了两步,追到明暗交接处,听着狂沙挂在窗户上磋磨的“咯吱”声,低头看了一眼影子,心里头害怕,调头回了糖画摊。
“丢了东西定要回头找,你给他。”她把荷包扔在老汉怀中。
等双鲤走后,那道影子退了回来,拖着比身量宽了一倍的水袖长袍,面上带了个狐儿脸面具,发出“嗬嗬”的笑声。
老汉正收摊子,刚把石锅从小炉上卸下,抬头见着人,揉了把眼睛,回过神来,仔细拿过荷包奉上:“客人的东……”
尖锐的指甲刺穿喉管,狐儿脸含笑,用五指洞穿了手艺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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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月无论如何没想到,双鲤会走丢,往昔这丫头气性大,忘性也大,脸皮厚从没听说记仇。
所以,四下一圈不见人后,公羊月隐隐觉得不妙。
三人以中街为圆心,分头找了几条岔道,不久后乔岷招呼,说后巷里头发现了一具尸体,就倒在糖画摊子前。
“体有余温,刚死不久。”乔岷把四指贴在死人脖颈一侧探看。
晁晨爱洁,没跟他二人一道,而是以袖掩住口鼻,将那翻倒的糖画推车扶起,在扎糖画的垛子上捡到一撮细毛,和双鲤斗篷帽檐边缀着的相似,再比划高度,几乎能推出那小姑娘身形不稳,手扶推车转身时被凸刺钩扯的景象。
沙地上还有随手丢弃的空竹签。
公羊月踩住竹签一头,在地上碾了碾,等灰土撇去糖浆的粘黏后,他握住一端,挑开死者伤口的皮肉,道:“指节很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正巧晁晨拈着碎毛走来,便道,“比晁晨的还细。”
“是个女人?”乔岷呢喃。
人有胖瘦,皮肉可以扁薄,但骨节是生来的。晁晨手指纤长细嫩,在糙汉子中已属少见,若真如公羊月所言,那只有妇孺可比。
妇人?
今日见过的只一个合此推论,乔岷下意识补道:“荒唐斋里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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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震惊!后街惊现神秘男,当街行凶,惑疑女扮男装。
第021章
乔岷话刚落,只觉后心一冷。一道破空声疾来,泛着寒光的箭矢率先射向立身最后的晁晨,他当即拔剑立断。
单膝跪地的公羊月趁势一个扫腿,踢在晁晨的脚踝上。
青衣的书生向前趔趄,避开杀机,公羊月抄住他的肩,与他换位,同时给乔岷递过眼色,叫他向另一侧包抄。
第一支箭只为试探,紧随其后乃三箭连珠。
公羊月膝行向前,次第将箭矢接住,扫开的白羽被刃口切断,斜飞后竟尚有余力,将晁晨的衣摆钉在地上,再多一寸,便扎进脚掌。
晁晨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四顾,发现乔岷已经攀上屋宇,可是再往前,连着好几幢小楼,视角盲区,他们很吃地势环境的亏。弓手最忌近战,若接二连三不成,定会先走一步,那时便是泥牛入海,想再捉拿个正着,只怕很难。
“我有法子!”晁晨冲公羊月比划手势,而后箭矢也不拔,用蛮力撕开衣服,提着琉璃灯踉踉跄跄往另一侧开阔的街面跑去。旁人见来,只会疑他想钻入穷巷躲避。
果然,销声匿迹的飞箭从另一侧射来,欲要阻断前路。
箭术在智不在力,正如晁晨所想,拉弓的人计算实在精准,知道他在三人里武功最差,会首选突破,叫同伴投鼠忌器。
公羊月飞身上前救场,拽住晁晨的胳膊将人抡开,与流矢纠缠。
隔着百步,箭矢割裂琉璃灯挂杆上的的丝线。
灯向下坠,晁晨伸腿接住。这时,公羊月悟出他的用意,扶助他的腰用力上推。晁晨凌空,将那盏琉璃灯向上一托,托在沿街屋檐下的灯笼旁。八面一转,光线自灯芯折射而出,将好朝着箭来的方向。
弓手伏在黑暗中,乍然间不啻于直视太阳,立即以手避目。
就是现在!
乔岷锁定位置,连过两屋,抄道后方自上向下跃刺。那弓手反应过来上当,仍有后路,只手臂受了一剑,捂着伤口从夹缝中溜走,很快钻入连片的屋舍,消失无踪。
“远了。”公羊月靠着砌墙的石头静听,制止乔十七的追踪。
晁晨想起白日“不要回头”的告诫,抱着双臂有些后怕:“这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但仔细琢磨,又觉得没有道理,若公羊月当真早有察觉,就不该放任双鲤独行?还是说因为此人耐力和脚力皆属上乘,气息隐匿的功夫相当不错,连他也没得十足的把握,所以才会等人自己现身?
“想听实话?”公羊月感觉到落在脸上的灼灼目光,归剑入鞘,伸手招他靠近,“实话是我亦不知。排除老妖怪级别的人物,单单以武论,现今江湖中能称得上一流高手者,不过两手数,皆有名有姓,但人外有人,很难保证不会生奇人奇技,就如这弓手,正面想杀谁都难,但若是狙刺,有几个防得住?”
公羊月两指点向西边,穿过成片的屋宇,足可见荒唐斋于黑市鹤立鸡群:“还记得那两座陪楼吗?打入斋起,上头便一直有人,但饶是我,起初也没有任何察觉,直到你在门前犹豫,想要回头对繁兮再行劝说时,才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敌意。”
但那种敌意很难跟人解释,只有经历过生死局,绝处逢生的人才能隐隐有所感觉,所以他故意带着几人在黑市中吃喝玩乐,不过是想试探真假。
可惜,直到双鲤失踪,他也没试出来。
“如果是要杀人,赌场人多眼杂最易下手;若只是监视,刚才又何必动手暴露?”乔岷十分不解。
晁晨略一沉吟,推测道:“会不会是双鲤撞见了什么?譬如杀人。繁兮不忍杀她,不得已将她掳走,双鲤反抗,正巧我们赶来,那弓手不惜以暴露为代价,为她善后?”
乔岷颔首,觉得有一定道理,毕竟白日那黑衣女人对双鲤亲近,有目共睹,确实可能留她一命。
但公羊月却不这么认为:“不动脑子,杀个做糖画的手艺人作甚?能唬住你还是唬住我?那熬浆的锅底灰起码积了三十年,这就是个普通人。何况,你们太小看那个女人的轻功,她要走,我们未必追得上。”
晁晨语塞,更觉疑惑:“我只能瞧出她是个练家子,但走的什么路数,很难说。”
在他看来,公羊月的轻功不算冠世,但也属上乘,江湖中以轻功见长的无非两种,要么轻,譬如盗跖一脉的“惊鸿飘影”,但此绝技的传人少说已有二十年未在武林现身,要么便是快,最有名的不过下七路中号称”阊阖盗剑“的关拜月的跑路功法,但据同为下七路的毒大夫庄柯所言,此人已殁于滇南,功夫由此失传。
晁晨一一代入,解释了一遍。
乔岷听完,插了句嘴:“晁先生,你漏了一点€€€€习武的目的。无论是‘惊鸿飘影’,还是关拜月的跑路本事,都是鸡鸣狗盗之辈的防身之术,既然可以作为退路,那么也可以是种手段。”
“手段?”
“不是人人都是闻达翁,各家想获取消息,都得养点人。”乔岷蹙眉,呵出一口冷气,“那个女人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
便是公羊月也多嘴一问:“何以见得?”
同行二人瞧不出来实属正常,毕竟江湖人多爱散漫,纵使一些宗门大派树了条框规矩,也不过是出于便宜管理的目的,不会拘着本性,但他身为七剑卫之后,常出入宫廷,见过王庭死士训练,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逆反人性,尤其是对那些不足龄便入宫的童男童女。
“既不是茶艺论道,也不是奉给贵人清客,可繁兮捣茶饼时严苛到每一碗数量一致,甚至拿出了小秤。一旦错漏,便神色紧张,下意识将茶倒干净一滴不剩,哪怕剩下那两碗毫无问题。”乔岷道。
只能说明,她非常怕出错。
繁兮有意克制和规避,但打小烙在骨子里的东西,却很难改去。若不是乔岷怕女人,时时如个边缘人,游离在外,也没法在刻意的掩饰下,发现种种细节。
只是当时,乔岷并未在意,尤其是繁兮相告,她为报恩而留。死士也是人,能活命为何要殉节死?
“一个受过训练的女子,一个躲在暗处的箭士,一个不记事的老人,一座死气沉沉的斋院……”晁晨来回踱步,想从这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人中分解出线索。
正想得入神,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摸到他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