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57章

  €€€€江湖所传,素来是红衣银剑,技出二式,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没有地纪式,”公羊月口气骤冷,深深看了晁晨一眼,并未瞒他,“打听这么清楚,你现在去找那老道,跟他说你是‘不见长安’的人,也许他会信你,说不定放你一马。再狠点,把刚才的话转述给他,等我被他追到,也就死了,你也好了却心愿。”

  晁晨闻言,手一僵,但很快又继续推着他向上走,抿了抿唇,有些自嘲:“你都拉我下水了,他怎么可能还信我,说晋阳、敦煌、滇南我都是被你挟持的,挟持可不是这样的待遇……我不蠢,而且,你真的会让我走吗?”

  路上波折纠葛不断是一回事,公羊月有无心思重铸断剑,又是一回事,若真有心,排除万难也会先把剑重铸,了却恩怨。

  晁晨叹息。

  公羊月答:“会。”

  晁晨动了动嘴唇,最后说:“你敢看着我眼睛再说一次?”

  公羊月盯着他的眼睛:“会。”这一次,不仅脸上表情没有变化,语气甚至比第一次更干脆。

  “那你手里,为什么藏着刀?如果我刚才转身,现在就是个死人,对吗?”晁晨再三考虑,终是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道:“公羊月,你在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你。哪里是什么喜怒无常,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皆富有深意,不得不说,你是个纯粹又用心的人。”

  公羊月勾起唇角,反问道:“那你说,我现在的深意是什么?”

  晁晨什么也没说,转身掉头走。

  只听一声破空,红袖下的匕首飞出,贴着晁晨侧脸擦过去,扎在后方的竹子上,顿时翠影摇曳。

  百步外,传来玄之的怒喝:“哪里跑!”

  “还愣着做甚!”

  晁晨醒神,转身向上助跑,顿足一跃,抓住公羊月伸来的手,两个人以竹搭桥,掠过石涧,飞到瀑布的另一头。安然落地后,公羊月一边带他甫入深林,一边问:“某些人怎么又不走了?”

  “方才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从前没明白的道理€€€€”说一半,晁晨又不说了,而是负手,面含浅笑,正正经经改口道:“你我还有断剑之约。”

  公羊月挑眉:“这个理由不好。”

  晁晨叹气:“弄竹影,不只是给玄之道长暴露位置,同时也给其他埋伏在竹海的人传递信息,我如果走了,即便避得开道长,一样会被灭口,走不出这万箐岭。”

  “勉勉强强,”公羊月较为满意,“你怎么知道的?”

  “千里追杀,分批而动不容易被发现,也能更好的补刀断后。”晁晨仰起头,脸上挂着不屈且有些骄傲的光彩,“是你说的,我实战经验少,可过去少,不代表以后也少。”

  公羊月咋舌:“可以,居然搁我这儿偷师。”

  “偷到的还不少。”

  “哦?”公羊月勾手,“说来听听。”

  晁晨望了一眼翠影之上晃眼的太阳,轻声道:“我以前被人利用过,以为自己举足轻重,后来发现是可有可无,如果不是无意间得知真相,根本不会怀疑他人用心。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更换角度思考,反倒明白了一些事€€€€欲明需向暗中寻,白日是看不见烟火的,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得分明。”

  公羊月将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收了回去。

  晁晨续道:“从你出第一剑开始,我就知道,即便能赢,你也不会伤害道长,你甚至还会保护他。”

  “哼,谁要你知道,不稀罕,不稀罕,”被猜中心事,公羊月脸上绷不住,猛推了他一把,看人趔趄向下坠,又赶紧拉回来,咳嗽掩饰,“他不是说了吗,他是唯一在世的老‘开阳’,我……只是不想重蹈杜孟津的覆辙。”

  不希望像那时一样,线索中断。

  €€€€€€€€

  山中层峦叠嶂,□□岩垒叠,窄细处两山夹缝,形似一线通天。蜀南秋冬绿树常荫,不存在落叶光木,有此遮掩,上下前后一条路,最是隐蔽好埋伏。公羊月殿后,晁晨则捡枝往两侧草叶里甩打,见无动静,松了口气,快步往里冲。

  本以为过了这隘口,便能翻山出岭,但教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尽头一圈山壁严丝合缝,根本无路可走。

  “糟糕,是条死路。”晁晨伸手拍打石头,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期望能摸出个暗道石洞,可究竟有没有生路,明白人一眼就知道。

  玄之紧追不放,声音已近,再出去重新寻路,只怕要正面撞上。

  公羊月反倒不急,站在洞口,把剑横插在涧壁上,咬着绑带束起方才打架时散开的袖口,闲闲道:“我当然知道是死路,活路我就不带你走了,别白费气力,就在这儿等着,他不敢过来。”

  果然,外头草叶拂动,足音渐重,玄之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处隘口,瞥见红影,顿时拂尘扫劲,公羊月转剑一挡,又收回原处,用同样力道,竟将他压退半步。道人拧眉,这才发现这位置选来极为阴险€€€€

  最窄处外头接着上下坡,若是上冲,对自己实在不利,同样的功夫,会被轻而易举压制,即便平手,也需比平时多费一分力,刚才较劲已有论断,决云三式压下来,他二人本就五五开,上哪去多挣那一成?

  玄之憋屈,在原处打转,来来回回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里头人不出不退,心中一动,鹞子身一翻,攀着枝木藤条往涧壁上爬,抬眸€€望,含笑落地。

  “原是自找死路,公羊月,你且出来,痛陈罪己,贫道给你留条全尸。”玄之寻了块视野最好的大石,用拂尘扫去埃土,盘腿打坐,心里头有些解气,不由朗声喊道。

  公羊月捡来一粒石子打出,回头唤了一声“晁晨”,晁晨闻声一接,只见崖壁上摔下个包袱,里头裹着锅碗瓢盆,还有一只干净的竹垫子。

  “我就住里边儿了,有本事你进来。”说着,还故意把东西一个一个摆在隘口处,跟献宝似的。

  角度受阻,玄之虽能听见声,却看不见,不知他耍什么花样,当即又攀壁而起,挂在空中遥望。

  “老杂毛,想不出你一清心寡欲之人,还有这等偷窥的情趣,可惜我身旁带着的不是美娇娘,不然可白让你饱眼福。”公羊月仰头,咋舌称奇,那浑话是张口就来,说着毫不脸红羞耻。

  玄之听了一耳朵,暗骂一声无耻,拂袖落地。

  公羊月继续道:“€€,别走啊,那位置不好,还可以换个嘛!不若绕到后头来,给你腾个视野最佳的?”

  “贫道若断后,你岂不是从前头跑了?何况那壁高十数仞,只怕人还没落地,便当空叫你斩成八段了!”

  公羊月迅速改口:“若全不愿,我这儿还有春宫画本,道长不妨想想,这长夜漫漫多寂寥……”

  晁晨捂着耳朵不堪听,咳嗽两声差点把自个呛着,这厮也真是什么都敢说,实打实贯通不要脸精髓。

  听闻背后动静,公羊月睨了一眼:“怎么,你也想看?”

  晁晨悻悻摇头。

  公羊月得寸进尺:“不如你看看我,便也是秀色可餐。“

  哪知,晁晨反倒一扫窘态:“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注)。秀色可餐,乃形容妇人。”

  玄之在外引颈大笑,倒也是性情中人:“小先生妙人妙语,怎不弃暗投明?”

  公羊月嗔怪:“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当我是死人?”

  看他眼光如刀飒飒,晁晨抄手缩脖,讪讪道:“两位神仙打架,就不要带我这个凡人了吧。”

  “你不是凡人,你是烦人。”公羊月哼声,心里稍有些满意,又把枪头调转玄之,讥讽道:“杂毛老道,有本事进来一战!”

  “哼,休要再激我,岂会三番五次上你这小畜生的当!我就在这儿守着,看谁耗得过谁!”玄之从那用具中估摸出此地乃李舟阳山中修炼之所,多半没有后路,公羊月除非真能插翅,否则也不过困兽之斗。

  想到这儿,他便闭目调息,不与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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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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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引用自陆机《日出东南隅行》

第067章

  须知, 公羊月气人功夫一流,玄之虽坐定,但除非封闭五识, 否则总有一两句飘入耳朵, 臊得慌。玄之那暴脾气从前没收敛住, 今后也难搞定,因此, 偶尔憋不住时, 还是会嘴巴上侃论几句,只是原则和底线坚守, 站得位置便不挪窝。

  眼下这局势, 与其说是两人对峙,不若说是三方博弈€€€€

  在公羊月招摇进山后, 不安分的家伙们想必已陆续埋伏在四面, 但他们很聪明, 知道正面对上公羊月或是玄之,都不一定能得手, 那些死在竹海关卡外的人, 便是明晃晃的证据, 所以, 只能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公羊月没空闲, 把局势掰碎了, 一点一点分析:

  外头那道人,未必不清楚杀手会分批阻击, 但脾气暴躁的人向来胆子也大,他绞杀过一次, 便不把这些虾兵蟹将看在眼里,对他来说,捉拿自己这个千秋悬赏榜榜首的江湖祸害,才够得上分量。

  但他忽略了一点,李舟阳离开竹海所奔赴的任务,迟早也会引来杀机,而这杀机,可不一定比千里追踪的杀手弱,来个叶子刀那种级别的牵制,单人作战外加人海碾压,便会变得棘手。

  最好的破解之法有,两人联手,但这难度太高。求全的法子是各退一步,不要闹到两败俱伤。

  只是,现在又有新的问题€€€€

  如何让玄之那暴躁老哥相信,自己同那些人不是一伙?

  晁晨低头,瞧清公羊月就着树枝在地上的写写画画,思忖了片刻,欲起身向外:“不然,我来试试同他分析利弊?”

  “不可,”公羊月却制止了他,放低音量,只以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如果贸然开口,那些暗点子稍微生得聪明些,跳出来咬死是奉我为主,替我解围,我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其实洗不清也无所谓,但玄之那老疙瘩轴得很,他若是听了,肯定要想€€€€反正自个要交代在这,与其费力气收拾些小鱼小虾,倒不如拼口气,不让公羊月那厮好过。”

  晁晨闻言,僵在原地,又灰心丧气坐了下来。论抟弄人心,他比不过公羊月,但一番话听下来前后自洽,确实在理。若真如此,到最后,玄之依然会死,公羊月就算侥幸夺过一劫,带着自己,也必然难以从包围中脱困。

  双拳难敌四手,蚁多咬死象,都是自古之道。

  公羊月叹息:“再者,玄之这等江湖里的老人,好言好语,万不会轻信,保不准还要怀疑你我别有用心,反倒是恶语相对,能教他一直保持警惕,警惕我俩,警惕他人,都行。”

  “那接下来当如何?”晁晨泄气。

  公羊月胸有成竹道:“等。我们不作为,总有人沉不住气。不必担心,若迟迟不到蜀郡,双鲤是知晓竹海的,她会带着乔岷来接应,即便犯糊涂没赶上,也别把玄之想得太蠢,岁数不是白长的,他能想到,只是不那么愿意相信,所以我俩,也在等一个契机。”

  晁晨此刻倒是虚心起来:“我明白,信任的建立,需要漫长的时间,比起话语,行动反倒更有力。”

  毕竟,人更偏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天渐渐黑了下来,霞光隐没后,山中无光,视线难明,守在隘口两侧本该是一脸戒备的两人,都开始活动起来。

  玄之离开打坐的大石头,往附近可控的范围内,刨挖冬笋,摘拿野菜,架起篝火。甚至有段时间,他故意“消失”良久。公羊月和晁晨当没看见,依旧在里头守着不出,玄之“回来”后,在隘口前徘徊了一阵,什么都没说,坐下来吃喝。

  公羊月也觉得饥肠辘辘,利用地势布置简单的机关时,偶然掏到鸟窝,取了蛋扔给晁晨,自己坐一边,隔着隘口,和玄之舌战。

  晁晨把能吃的野菜和鸟蛋混煮了一锅,看见几窝杂草下,有些山头掉落的朽木,木头在湿气中腐烂,生出些菇子,他便采下来一同煮着,困在此地没有盐吃,有些鲜味,也能更好恢复体力。

  说得累了,公羊月走过来,随手舀来一碗汤润喉。

  隔着腾腾热气,将狗尾巴翻来覆去盘绞的晁晨,寻机开了口:“我思前想后,你来这里,并非寻求李大侠帮忙,其实,你早知他已离开,对吗?“

  公羊月点点头,话说到这份上,再隐瞒也没意思,索性解释:“当年,是李舟阳把我带离代国,这些年,他也一直在追查公羊家的旧事,从未放弃,是少数不肯相信所谓“真相”的人。若真是为此惹祸,说明你那本手札上面记着的东西,都是假的。”

  晁晨下意识道:“顾馆主不会骗人。”

  “但若是天下人都被骗了呢?窃钩者死,窃国者侯,同理,骗一人为谎话,若是骗了天下人,自然是真话!”

  此番闲谈,并未刻意提放外人,玄之听后,拂尘一扫,睁着双目一声叹息。

  但凡论及公羊家,公羊月便生出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犟,不接受任何反驳,也不肯放下一丝执念,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叫晁晨与之对视时,无意识霍然站起,哆嗦嘴唇,最后只干巴巴挤出两个字:“歪理。”

  玄之忽地插话:“真是个执着的疯子。”

  晁晨一愕,公羊月则哂笑:“疯子可好过傻子。”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难说,难说哦!”玄之只是摇头,两人竟是难得没争个你死我活,“头一遭见你,还觉得不像是姓公羊的,眼下复才相信€€€€呵,你的祖父,也是个疯子。”

  公羊月默不作声。

  “他是个值得人敬重的剑客,剑谷七老中位列第二,论威望,仅次于喻灵子。”玄之追忆道:“剑谷中庸,偏安一隅,天下兴亡皆不关己身,不说中原失守,便是晋灭成汉,秦军夺蜀,也都是明哲保身。不说这样就不好,为宗门存续,旁人自是不可置喙,但久而久之,总教人觉得少了些血肉气性,所以公羊二哥力排众议,领七老中另三位入世奔走,实在教人敬佩。”

  晁晨嗫嚅:“既是敬佩,最后又为何闹至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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