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孟母三迁的故事听过吧?”玄之道人不等他答,又自己续上,“近墓茔,则踊跃筑埋;立市井,则学些商贾炫卖,这道理于我们而言,亦然。公羊月,你既在江湖混了那么久,该知道北地有一组织名为‘不见长安’?”
公羊月摆手:“是又如何?有屁快放。”
听那语气近乎恶劣,晁晨瞥去一眼,果然见他脸色很是难看。晁晨没来得及细想白天还在想方设法套话的人,晚间怎么态度大变,只忙着接口:“道长请讲。”
“嗯……”嘴仗打了那么多回,就这二三句,对玄之来说是不痛不痒,于是,他复又续道,“‘不见长安’存在那么久,为何到如今依旧是偷偷摸摸,从没有聚沙成塔,形成气候呢?按理说,痛失故园的人那么多,纠集义军,不是可以里应外合?”
公羊月自强者的角度出发,对答道:“那些人能打得过谁?新兵蛋子尚需操练,拿种地的力气去拼杀人的戾气?”
晁晨却说:“是害怕。“
过去他与底层接触最多,永嘉国破,怀帝被俘后,洛阳被屠,后赵国石虎暴虐无度,更是大肆残害晋人,即便是在胡人朝廷封侯拜相的,也不过命如浮萍,性命随意可被轻贱,更不要说混口饭吃的普通人。
经历过晋阳之变后,晁晨才恍然大悟,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反抗。放在太平年间,走在街上偶遇当街行凶得,十个人里能有一两个甘愿冒风险出头,已是不错,在乱世,则另当别论。
对于他这样一个并未投身其中,只是饱读史书,明白事理的人来说,都尚且难以接受,何况那些奔走在前,号召倡议之人?
没有施救者能接受被救者的无动于衷。
晁晨张了张嘴,可嗓子眼却跟被堵住似的,连个单音都发不出。
玄之叹道:“那时我在南,公羊二哥在北,我是白纱帘上拍蚊子,虽然偶尔因为失了分寸,将整个纱子扯下,但不妨碍我一拍一个准,可他却是沙里淘金,水里头捞月,无论怎么努力,终是差了口气。”
“我不信。”公羊月埋首膝间,喃喃自语。
玄之却语如连珠话不停:“三次北伐兵败,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觉得流民一盘散沙,南方也收不回失地,到处都走投无路,有何用,有何用!最可怕的是,他愤然返回蜀中,却发现剑谷众人依旧修着神仙道,醉生梦死,他不满,愤怒,凭什么,凭什么!于是他打开城门,手刃好友,联合秦将邓羌,坑杀绵竹守军!这是报复,哈哈哈!”
在那悲怆而又苍凉的笑声中,公羊月身子轻颤,捂住耳朵,拼命地想打断他的话:“我不信,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
言语攻讦中,玄之从没在公羊月嘴下讨得好,而这一次打蛇七寸,却是占尽上风。
“就如同我亦不信你。若非公羊二哥早在北方有经营,你爹他投奔代国,岂会如此顺风顺水?真当公主王孙满街都是?”玄之不屑地说道。
公羊月咬牙切齿地重复那三个字:“我、不、信。”
晁晨夹在当中,更不知该信谁,反倒有些迷茫,但很快,他心中有了主意,起身走到公羊月身前,按住他握剑的手,说道:“邻人买了套新衣裳,路遇的商贾说:‘定价值二金’,巧手的绣娘道:‘织金乃蚕丝’,着墨的骚客谈:‘衣上菊形苍龙爪’,回家后新妇一瞧,只骂了一声:‘死鬼,捣衣杵一打,这面料就跟开瓢的瓜一般’!”
公羊月什么都没说。
晁晨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试着努力再开口,但回顾公羊月往昔的作为,还有自己未解的仇怨,他实在是放不下身份和立场,再与他温声细语相劝。其实对晁晨来说,也只是有一点点动摇,若今夜玄之不以公羊家为切口,反压公羊月一头,他也不会顿悟€€€€
每个人都只有一双眼睛,看到的总是最熟悉的。
公羊月作为公羊迟的孙子,自然无条件信赖公羊家上下;玄之作为曾经的同伴,武林义士的代表,所有的推测皆出于所见所闻所感,亦是无可厚非。无论是正是邪,总逃不过唯心是论。
即便是他自己。
究竟是因为讨厌,所以怀疑,还是因为怀疑,所以讨厌?
晁晨犹豫再三,起身离开。
这时,一言不发的公羊月忽然伸手,拉住了他,抬头是两眼无波,下一句话差点把晁晨魂魄吓出七窍外。
只听他问:“晁晨,你怎么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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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思考,今天要不要加更一章2333 加更的话就下午三点吧(€€?€€)
第068章
跳……跳舞?
晁晨脑子一嗡, 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套在麻袋里打了几闷拳,下意识便扑上去,按住公羊月的嘴巴, 警惕地朝外看了两眼, 生怕他失言, 再说出些古里古怪的话:“公羊月,话出无端, 玩笑也该有限度。”
公羊月安静地笑了笑, 没说话,却把头向前一磕, 贴在晁晨额头上。
不会是中毒了吧?
晁晨迅速退开, 看他摇摇晃晃要倒,又本能上前扶着, 心跳砰砰, 跟喝酒上头一般, 深吸一口气,拿拇指去掐他人中。
公羊月张嘴就是一口。
鲜血顺着唇齿滑下喉咙, 腥气自鼻孔一冲, 公羊月醒神几分, 按住晁晨手上的齿痕, 也发觉了身子的怪异,匆忙排查一遍, 想起方才喝过的那碗汤, 将他拽到篝火边,指着里头, 低声质问:“你在锅里放了什么?”
“不是我,我没有, 我……”晁晨第一个念头竟是慌张,而非痛快,他想不到解释的法子,转头拿碗,沫子也没顾得上撇,直接就着锅,连菜带汤舀来,送到嘴边欲要喝给他看。
看着汤汁上漂浮的见手青,公羊月忍着长出一口气,不怒反笑,转脸挥手将碗掀翻在地,顺便把锅也踹了出去。
动静闹得有些大,玄之听见后,出声试探:“这是发什么少爷脾气?”
“东西难吃,还不许不高兴?我揍自己人,碍着老杂毛你什么事了?”公羊月扭头喝骂,玄之冷笑一声,当他犯浑,三缄其口,懒得自找没趣。在他看来,那青衣文士既眼瞎到选择与恶人为伍,打骂吃苦也得受着。
外面是唬了过去,可回头一瞧,晁晨为了自证,居然蹲身去捡。公羊月眼生幻觉,又无名火冒,踩着碎片揪着衣服将人给提起来,压着嗓子,冷冷笑道:“呵,晁晨,你滑天下之大稽,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你忘了!”
“我说过,不会趁人之危,何况……”
公羊月把脸凑过去:“何况什么?”
心间闪过好几个念头和借口,却都不是想要的,晁晨语塞,偏头躲他追问。公羊月却逮着不放,人往左偏,他往左转,人往右挪,他往右堵,心里想着反正被外头那杂毛老道发现也是死,保不准还生不如死,倒不如……
公羊月拔出晁晨腰间的匕首塞过去,一面靠近,一面将食指贴在唇边微笑,耳语道:“记住,杀人,不要有一点犹豫,就像在‘俱舍’书馆那样。”
“我……”晁晨握着匕首,手腕微微抖动。大片阴影从头罩下,他背靠着寒凉石壁,急得热汗淋漓,一时犹如水火煎熬。
“晁晨,你真的杀过人吗?”
公羊月眼中没有一点光,语气更有别于往日的捉弄说笑,晁晨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了蠢话,他会抬手先把自己掐死。
“嗯?”
晁晨吸气,用力推开他:“没有,从来没有!”
那一刻,他心里蓦然悲凉,无法直视,也无法正视自己,恐惧裹袭而来,他觉得自己被吃得死死的,这辈子都不会是这个剑客的对手€€€€
他怎么会是对手!再好吃的食物顿顿反复,也会味同嚼蜡,再有趣的故事逢人就说,也会索然无味,杀人本就是一锤子买卖,拖得久,攥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不是不恨,不是放下,而是本能的畏缩。
也许公羊月厉害之处,不在于崔叹凤所说气死敌人,而在于他比孟不秋更能攻略人心。
“真教人失望,如果你刚才真捅我一刀,我会敬你刚毅果决是条汉子,不过,那样的话,你就只能留在山里喂熊了。”公羊月把刀子调头,顶在晁晨腹部,但他没有推出去,仰头直望沉沉的夜幕,而后松手。
刀子“锵啷”落地,晁晨从他脸上读出挣扎。
但公羊月惯会掩饰,如果不是中毒,也许连这一分挣扎也没有机会见到。
晁晨心里想:这个别扭的人,希望的应该还是自己不动手吧,应该怎么做,和想怎么做,从来都是两个极端。
这时,公羊月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替他抚平前襟上的褶皱,而后意识不妥,又狠狠把人拂开,靠着石壁坐下,闭目养神:“放心,他不会进来,真进来,那都是命,你不必担惊受怕。”
都说人性本贱,越是恶声恶气,晁晨反倒为失误投毒过意不去,犹豫再三后开口:“咳,能不能把外衣解了?我……我我的意思是,夜里昏惑,目视不清,稍微装个样子,你也能安心运功逼毒。”
公羊月好笑地觑了他一眼,爽利地脱下外衫,扬手一甩,挂在隘口绿树的枝桠上,压低嗓音道:“只能硬挨,好在不重。我说晁晨,你是真不知道这玩意儿?”石壁附近还长着不少,他伸手撅下一朵,在眼前把弄:“这种菇子多长于西南,你不是这里的人,客居晋阳,说话也非是吴侬软语,你……”
说着说着,公羊月已有些撑不住,困得眼皮直耷拉,他在合谷穴上狠掐一把,刺痛入脑,稍稍清醒。可睡意虽无,满目却生出小人围着手中菇子乱舞,过后又环绕着晁晨那双澄澈如明光秋水的眼眸,看得他心烦。
“对不起。”
晁晨一句话,比内功克制更带劲儿,公羊月掏了掏耳朵,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这人真有意思。”
“那你呢,为什么想都没想就喝,不怕我真的……”晁晨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优柔寡断,纠结不解。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公羊月听他说话,脑子都快炸了,但却强撑着回答:“不知道,也许就是想信你。”误食见手青后,除了眼生幻觉,还会昏沉睡死,可现在显然不是睡觉的好时候,不如听晁晨唠叨解困。
晁晨认真地否定:“不对。”
公羊月两眼上翻,觉得天上的星星落到眼前,也开始打胡乱说:“要不就是……看你长得好看。”
“还是不对。”
“哈哈哈,”公羊月埋头低笑,“当然是因为老子武功天下第一,谁都不怕。”
“不对,都不对。”晁晨摇头,盯着地上的匕首,自嘲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也许有一日,我也成了个疯子。”
公羊月把手搭在晁晨脖子上,却没掐下去,呢喃道:“你其实和他,并不像。”
“谁?”
“问这么蠢的问题,一看你就没有经历过命悬一线,”公羊月清醒过来,放开他,轻蔑而不屑,“我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晁晨靠着石壁,无力垂下手,不自觉道:“你又哪里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夜里寒气更重,即便就着火堆,也不免瑟缩,晁晨搓手呵气,回想起少年时,对一些不明的事,顿时彻悟。
从前他想不通,为什么寿春的大善人礼贤下士,处处施舍,可临到有难,非但无人相帮,得他恩惠的人,反而反咬一口;为什么财主家的仆役日日遭受打骂,偶有一日,给两个好脸色,说些美话,给些小恩小惠,便就感激涕零,如同再造。
人不傻,人只是贱。
火光刺痛了他,他抓了把土砸过去,直砸得火苗乱蹿,随后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断对自己说€€€€
不可以就这么被公羊月怀柔。
不可以!
€€€€€€€€
无人添柴,篝火快要烧尽,晁晨打了个哆嗦被冻醒,醒来夜望北斗,这才发现不知觉间,已睡过去大半个时辰。
四下静得出奇,连只寒鸦啼鸣也没,里外全无动静。他抬眸张望,发现公羊月没有休息,静坐原地,解下断剑抱在怀中反复摩挲,一双眼瞪得满是血丝,犹如熬鹰。
“公羊月?”
晁晨蹑手蹑脚走近。
那剑套通体材质乃红豆杉,头尾缠着鲛鱼皮,除了配挂的护环,再无半点金银贴片,但就这沉而不透的表面,愣是给公羊月搓揉出一丝明晃晃的光来,可见无人之时,他经常摘取来看,静思中,就着同一地方下手。
晁晨走到一剑之隔的位置,轻声再唤,对方仍没有回应。
就在晁晨伸手,大着胆子朝他肩膀拍去时,公羊月忽然回头,将右手掌横梗中间,翻来转去地瞧,如酒醉一般痴笑着,像透过黢黑的实景,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幻影。那种无辜又单纯的笑容,挂在他脸上,可谓是见所未见。
“好多血,你看,好多血。”公羊月把手递过去。
晁晨悚然一惊,待确认毒发无误,忙拂开他的手,目光无意识滚过那瓣干裂的红唇,想起多饮水似乎有利于排毒,便取了地上碎片,欲往草丛中接夜露。
刚摸到篝火边,只瞧那红影一动,单手卡着晁晨缩骨,把人给拖了过来,贴着耳朵问:“跑什么?”
“去给你找点水。”晁晨硬掰他胳膊。
公羊月松手,走到正前方与之平视,忽地发力,将人揍倒,居高临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