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67章

  只见他搓着小胡子,絮絮叨叨又讲起追姑娘的血泪情史€€€€

  事实上,魏展眉拜入剑谷的年月并不长,祖籍也不在此处。约莫是七八年前,他往蜀中来寻亲,路上饿成了皮包骨头,给下山办事的裴姑娘撞见,施舍一饭,救他小命,自此后,他便朝暮相思。

  为了能再见到施恩的仙女,魏展眉入剑谷,先是杂役,后是外门,再然后自记名,一路成为裴塞的关门弟子。

  按理说如此年轻有为,该是剑谷小一辈子弟中的榜样,但身为草根发家的魏展眉却在功成后,整日懈怠,只琢磨着如何才能抱得美人归。

  起初裴塞还不知,这小子打他家闺女的主意,而后撞破,那是颇为恼火,只悔自己引狼入室。要说寻常的师父,见此才俊,多半愿意玉成美事,可偏偏裴塞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行,而贤妻又恰好死于那一次难产,他心中有愧,更是变本加厉宠女儿。

  这老丈人越看,越觉得处处不如意。

  自此后,魏展眉与裴塞便开启长期斗法,且时不时要带上夏侯真和公羊月,三人闹出过不少笑话,一度成为剑谷饭后谈资。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裴姑娘本人的意愿€€€€此女始终不冷不热,但凡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身为女儿奴的裴塞,没有不成全。

  私底下对此曾有闲话。

  有人说她早心有所属,也有人说她爱剑成痴,甚而还有传言,裴夫人与裴塞恩爱甚笃,却因她命丧黄泉,所谓爱女如宝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完成裴夫人临终遗愿,裴塞含恨在心,从未放下,裴姑娘知道真相后,便再无心人间情爱。

  任风言风语流传,但当事三人却心如磐石般无转。魏展眉依旧日日追求裴姑娘,裴姑娘依旧似根木头,而裴塞则追在两人身后,各种搞破坏,生怕女儿有丁点动心。

  堂中几人七嘴八舌议论着,魏展眉向崔叹凤讨教如何博取女孩子欢心,双鲤安慰他世上佳木千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乔岷听他们大谈女人,插不上话,却难得没有规避,崔叹凤给出了“以毒攻毒”式疗法,他随即拿出个小册子,开始逐字记录内容。

  晁晨对这类事既无经验,又无兴趣,便端坐一旁,饮茶笑看。

  身边有动静,一转头,鼻子差点怼在公羊月脸上。

  不知何时,那红衣剑客挨坐到他身边,神色如常,既没有了方才的无端郁怒,也没有着急上脸。

  这厮的情绪还真是来得快又去得快,变化无常。

  晁晨看着公羊月,公羊月抬起下巴,朝他右手外侧陶盘中的葡萄点了点。其实他只需抻手,便可取来,但那样势必得探身压靠过来,晁晨不愿如此亲近,便下意识揪下一颗,放到他掌心。

  公羊月一边咀嚼,一边伸出手:“还要。”

  晁晨又揪了两颗,忽然反应过来,何必如此麻烦。于是直接抓过整只盘子,把葡萄全塞进他怀里。

  公羊月嫌弃地瞧了一眼,伸手搁在桌上,又不吃了。

  “何事?”晁晨只觉得莫名其妙。

  公羊月抄着手,笑道:“我现下心情上佳,你有问题,我可答你。”说着,还深深瞧去一眼。

  晁晨下意识想追问东湖的事,可人多眼杂,又实在不便;想问他为何叛离剑谷,可又觉着,太过私密;想问竹海那夜伞下一吻是梦是醒,可又难以启齿。想问的几多,但独独忘了夏侯真。

  思前想后,鉴于前科太甚,他心里虽藏着一堆疑惑,却不敢一一出口,自是怀疑还有捉弄在后。

  “需要想这么久?”

  公羊月失去耐心,看他明明一脑门问题,却偏偏欲言又止,暴躁得恨不得上去掐他脖子,把话抠出来。但转念一想,以晁晨那薄面皮,需要如此斟酌的,保不准是什么惊世骇俗,难以开口的话。

  是极,那日在都安堰的酒栈里,他也是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公羊月又有了兴趣,抱臂好整以暇望着他,等着洗耳恭听。

  “真的什么都可以问?“胃口吊足,哪知晁晨不开窍,该问的一个没问,反而问了些无关痛痒的:“……你先前为何要同那伙计说取不材之木?蜀道艰险,你又为何造车?与玄之被夺的包袱物件,是否有所关联?”

  “晁晨,你就问这个?”公羊月起身,居高临下,恶狠狠道,“我真想把你掐死!呵,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077章

  晁晨茫然, 他又不是公羊月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他想什么,反正横竖问都不对, 不如膈应他一下:“魏坊主说的送错信是真的吗?”

  “什么?”

  “关于你好男……”

  公羊月拍开他的手, 背过身去, 强行打断晁晨的话:“还是说说不材之木吧。”他唇角一牵,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双鲤说得口干舌燥, 正回头抓茶杯,抬眼就瞧见这诡异的一幕, 吓得打了个哆嗦。

  见她盯着自己看, 公羊月敛住笑容,又坐了下来, 对晁晨续道:“我这位魏师叔, 别的书不爱念, 独独爱看《庄子》。”

  “嗯,和我想得没错, 《人间世篇》我亦读过, ”晁晨顺口往下讲, “从前有个叫作石的匠人, 路遇巨木却视而不见,其弟子甚是疑惑, 连连惊叹后追问缘故, 匠石却说,那是一棵不材之木, 既做不成舟船,又造不成棺椁, 不能成器亦不能成屋。(注1)”

  公羊月没有插嘴,这故事他跟魏展眉早年已翻烂,但他就想静静听晁晨说。

  会讲故事和不会讲故事的人,说起话来是天差地别,晁晨显然是前者。他细心如尘,会下意识照顾听者,不但言词动人,连声音也温柔如许,教人如聆春风。公羊月就这般跷脚靠坐柱子下,听他细细说来。

  “无用之物,自可以寿数绵长;无用之物,看不看皆无妨。”晁晨叹道,“其实南伯子綦也说过相似的话,良材长到一定年岁,便会被刀斧斫取,不得天年。人其实也是如此,古之祭祀三牲六畜,或是如魏文侯时邺城的河伯娶妇,越是良貌,越亦当选,反倒是那些白额牛、亢鼻子猪,身带疾病四体不全的,免被用于祭奠。(注2)”

  公羊月举杯:“所以,何为有幸,又何为不幸?”

  晁晨忿忿地说:“少你这个害人精,当是幸运许多。不过这故事说与魏坊主,倒是有几分牵强,似乎是无甚关系。”

  “不牵强,你就不奇怪他放着好好的七老后继者不当,跑来做起买卖?”公羊月反问。

  晁晨认真地问:“为什么?”

  公羊月摊手:“我亦不知。€€,我可没戏弄你,我是真不知道。”说着,还朝正同崔叹凤讲得热火朝天的正主望了一眼,“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剑谷,再回来时,作坊都搭好几个月,仿佛这个决定只是一拍脑袋,一夜之间。”

  除了搬到绵竹,其余倒是一尘不变,魏展眉依旧追求裴姑娘,也时不时回去云深台与裴塞斗气。他离开的时候那板正的老顽固还觉得可惜,此子虽是气人,但不可否认,天资尚佳,学人倒腾钱财,实在有些不耻。

  “你就没问过?”

  “问过。有一回在蜀南碰面,我俩喝酒夜谈,回忆起剑谷往事,他说,太厉害的人,总归难以善终,不如当一个碌碌无为的人,平安一生,就像不材之木一样。”公羊月如是说。

  当今天下纷乱,不少人想趁机自拥而立;如今江湖动荡,更是有不少游侠儿渴盼一战成名。所有的人都想站在顶峰,可却都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晁晨询问:“你是否被他说动?”

  “我若被说动,就不会在此与你对谈。”公羊月谑笑一声,俯身上前,轻声道:“晁晨,我不一样,我怕身不由己地活着,我怕默默无闻地死去……”

  更怕这世上没有人在意自己的死活。

  “……不过,而今想想皆无所谓,只要能凭自己的心意,生与死都算如意。”公羊月满不在乎道。

  这也能解释,为何中毒后他能按时按点吃饭行路,圣物失窃后虽然也费心追查,但却并非查不到便要死要活要个结果那样瞎折腾,蜀南竹海失信,还能在酒栈歇脚使唤人,玄之道长暴毙,却还能在这里平静地和人慢慢谈。

  他是永远只用八分力的人,不辜负他人,也不会强迫自己。

  晁晨立即坐直了身子:“你说得对,真能如此,着实教人羡慕。”

  “今天怎的不说教?”

  “说什么?说你有分寸,还是说你自私?曾几何时,我也害怕孤独无闻地死去,拼命想被人仰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私心,没有例外,坦然面对即可。”晁晨淡淡道,“至于拼命,你只是还没遇到让你拼命的人或者事。”

  公羊月有些触动,眼睛里闪过华彩€€€€

  晁晨迂腐说教却并不固执,喜欢就大加赞美,厌恶也相当沉默,有理则据理力争,无理也会坦然承认,即便这些话或是争执的道理出自公羊月,出自他讨厌的人

  这样的简单,谁不喜欢呢?

  “也许很快,便会遇上了,”公羊月以茶当酒,努力笑了一声,很快恢复到玩世不恭的模样,“说了这么多,倒不一定真是为这么高深的缘由,大家都是俗人,俗人自然俗气,指不定是因为裴姑娘回回拒绝,他又发誓非卿不娶,脸面挂不住,才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傻子才会信。”

  魏展眉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嗔道:“可不是只有你信!拜托,你讲闲话也找个月黑风高无人之地,当面算怎么回事儿?”

  “当面背地有何差别,你打得过我?”公羊月坐定不乱。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

  晁晨有些羡慕,从前他端着架子,周围的人也都端着架子,像这样掏心掏肺敢讲真话的,一个也没有,数来数去,还不如现在的公羊月。偶尔和公羊月损上两句,他并不会小气记恨,反正触怒他太多次,也没什么恨好记。

  魏展眉和公羊月谈了些细节,只说自己要再安排一下,晚间会自行离开,只是庄子上不住人,匠舍又无空,装不下他一行男男女女,便给了个绵竹城里的地址,让他们去静候消息:“届时,送你一份大礼。”

  纸条给出去时,魏展眉还怕他不接。

  夏侯真死后,公羊月便再不入绵竹,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两指一夹,塞进袖中。

  魏展眉看在眼里,觉得公羊月和过去隐隐有所不同。

  送出作坊时,先前搭话的伙计慌慌张张来报信,说是院外三丈半,有个拿剑的鬼鬼祟祟徘徊,不知是否要偷木头。

  “偷木头?”

  真要偷木料,也该来柄斧子或是拖个箩筐。魏展眉十分惊奇,倚门探头,发现是谷雪长老门下的周碧海。

  周碧海来回踱步,频频向小院张望,见有人出来,便躲了开去,发觉不是冲着自个,又晃悠回来。

  “他好像在看你。”晁晨提醒公羊月。

  这位魏坊主虽已离开剑谷,但因为那位裴姑娘的缘故,并非全不往来,他在绵竹有个落脚点,不是什么大秘密,既然找上门,说明有大事儿,即便是害怕公羊月,也万不该避之如此,何况先前已碰过头,没必要遮掩,更不至于过门不入。

  魏展眉疑惑:“怎么,你一来就给剑谷找麻烦?”

  晁晨便将鬼剑与玄之身死的事简述一遍,随后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来那位方姑娘和季兄弟没有回来,是真急了眼。”魏展眉立即严肃起来,不再玩笑,只说把手下都派出去留意着。

  “找死的看不住,不用管了。”公羊月嘴上懒得费心,却还是默许了魏展眉的提议,走的时候故意同周碧海揶揄:“客官,要来点什么,本作坊柏木、香椿、红白松、鸡翅麻栎应有尽有,即便是百年难觅的金丝楠木,也保准给备足。”

  周碧海脸涨得通红,匆匆忙忙跑了开去。

  魏展眉的伙计闻言,不迭打了个寒战,背过身悄悄嘀咕:“东家,您这位友人,真不是针对小的?小的眼下赔礼,可还来得及?”

  这分明就是他适才询问时的说词。

  “放心,”魏展眉大掌一挥,安抚道,“公羊月可从不针对某个人,他一向针对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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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庄子后,五人折返绵竹城,路上碰见义庄抬尸,说是昨夜城外五里一处林子有几位出城接亲的乡民为鬼剑所害,尤是人心惶惶。

  晁晨捏了个借口,趁抬尸人歇息喝水,掀开白布,偷偷查看裹着的死人€€€€贯穿致命伤,剑器口,现场无凶器留下。找人一问才知,发现的地点临近鹿头山,报案人的形貌和周碧海吻合,显然是方婧一行撞上后,曾兵分两路。

  而对于不知情的绵竹人,谈话中更多是怪力乱神般的吹嘘和推论,这最为普遍的说法,便是公羊迟的鬼魂作祟。

  城下来了几个外来道士,脚踏方位,口唱经词,正作法超度。

  双鲤吵着离开,公羊月却没依,远远冷眼瞧看,捏着衣袖里那张字条,一言不发,直到日落深山。

  亲眼见着已殁的至亲死后不安,还被拟作鬼怪这般猜忌,换谁都不好受。

  这时候,山那头走来个背箩筐的老妪,踩着最后一丝晚霞余晖入城,看城下的男人徘徊逗留而不入,心肠一热,回头攀谈:“小伙子来省亲哇?可是找不着地方?老婆子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哪旮旯都门清,说来听听?”

  公羊月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她。

  “不识字?我想想,噢,我那幺儿会认几个大字,走走走,叫他给你看看去,他在城西给人看家,今儿正好回来恰饭。”老妪目光落在他搓弄的纸条上,只以为眼前人因字而困扰,连说带劝把人往城里推搡,“要是找不着也甭急,上老婆子家歇一歇,俩闺女嫁走后,房子都空置着,倒也是住得下。”

  双鲤跑过去,把两人分开:“你做甚?”

  “我,我真没有恶意……”

  人都围了过来,阿婆很有些局促。公羊月外氅宽大,抄手时两剑都挡在袖袍下,反观乔岷,衣着干练,宝剑从不离手,因而很是凶相外露。

  两个挑着担子的挑夫打一旁走过,瞧着气氛不大对,忙搁下东西,凑过脑袋来,警惕地来回打量:“二壮他娘,可需要帮忙?这位小哥……”

  公羊月偏头,看向他二人。

  “……瞧着颇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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