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68章

  晁晨和崔叹凤心里一咯噔,若是公羊月的身份透露出来,难保绵竹的百姓不会迁怒于他,若是再动上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二人想打圆,却被阿婆的大嗓门盖过去。

  “哎呀,人家来投亲的,还不许跟亲戚长得像?”她一边打趣,一边从箩筐里掏出个布包,把冻硬的鸭油取出一块,给两挑夫塞手上,“手上都是皲子,注意着点,你家娘儿俩身子都不行,还指望你吃饭。”

  两挑夫摸着脑袋憨笑,连声道谢,也没再追问,挑着担子往城里去。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阿婆又刮下一块鸭油,放在掌心融化,随后把公羊月的手拉过来,替他在拇指虎口间轻轻抹上。

  公羊月把手缩了回来。

  阿婆张了张嘴,低头背起箩筐,偷偷抹了把眼泪:“我大儿子像你这么大时,也吵嚷着要去闯荡江湖,偷偷跟着一些游侠儿北上,后来听说是跟了哪个姓魏的将军,风光了一阵子便败阵,说是连夜逃了回来,不过,却在城外给人杀了。”她抬头,看着公羊月,“你打外头来,你说说,外头真有那么好么?过不过好日子,又有什么关系,一家人平安健康,不胜过许多?”

  公羊月忽然开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六年前吧,”阿婆努力挤出笑容,“哎,说这些做甚,是我睹物思人,倒是叫公子看了笑话。”

  双鲤见不得老人遭罪,鼻子一酸:“刚才是我误会……”

  阿婆破涕为笑,挽起双鲤的胳膊:“哎哟,你这个丫头,出门在外多个心眼难道还有错?是老婆子我人来熟!何况近日绵竹还不太平,你瞧那边,道长都给请来了,说是作法驱鬼,鬼吃人我是没见过,人杀人倒是恶来不少,人比鬼可怕多了!”

  “老月……”

  双鲤不敢跟着走,伸手去捞他袖子。

  老妪还在絮叨,公羊月抬头仰望城阙,最后顺手揭下墙上的符€€,捏在手中揉搓碎,随即快步跨过城楼:“走吧。”

  直觉告诉晁晨,公羊月绝不会无故好奇。

  眼下是太元二十一年,六年前便是太元十五年,那一年,公羊月叛出剑谷,原因成谜,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会不会有何隐情?

  双鲤能说是生死之交,崔叹凤可解释为医者仁心,白家的少教主勉强沾亲带故,那魏展眉呢?如果公羊月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又怎会有如此至交好友。

  晁晨带着一肚子疑惑追上去,在入城的刹那,他心中莫名觉得,前头等着他们的,不是黎明,而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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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公羊月一行人进入绵竹县城时,不远的山坡上,叶子刀正扶着老树喘气。刚刚逃离洛阳的他,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那个女人体格壮我两倍有余,若是跑慢点,保不准就直接给抗去洞房成亲,胸大臀翘可不是肥肉堆满。”叶子刀夸张地比划,捂着心口,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啧,你说说看,要是有那姓晁的先生一半的身材,倒是可以接受。”

  树后拖下一道阴影,有人环抱双臂,背倚着开口:“你不来,我也应付得了。流言散播,只要公羊月入城,知情者定会冒头。”

  “别说大话,我可在公羊月手底下吃过两次亏,要是栽他手里,有你哭的。”叶子刀指着紧跟其后的周碧海,舒展双臂,活动关节,“剑谷的人怎还在此间溜达,这就是你所谓的应付?行吧,待会替你解决。”

  树后的人阻拦:“他的命令,只是针对当年的知情者!”

  叶子刀扯出个邪恶的笑容:“我可没说要杀人,捉活的不成?怎么,筹码多不压身的道理,不懂?他的同伴而今都在我手中,没理由落了他。若是剑谷插手干预,有人质不也可以以防万一。”

  看着公羊月离去的背影,叶子刀笑意更深:“主人的意思是让我配合你,我寻思着,需得对症下药,你说,这绵竹城究竟有什么,让公羊月如此忌惮?是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事,我想你该比我更清楚。”

  过了许久,藏在阴影里的人才开口:“成也夏侯,败也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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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故事参考引用于《庄子€€人间世》

第078章

  魏展眉买的两进院子在城东, 恰好与那阿婆同住一条街,虽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但家长里短, 闲话流传的速度不可小觑, 不出半日,来了个谁, 高矮胖瘦, 音容笑貌,传得整街的人都晓得。

  谁家嫁娶新居都会造些床榻桌案之类的家具, 富人又爱弄些佃农工具, 备着给庄子上的佃户,魏展眉不以挣大钱为目标, 平日里很给了些恩惠, 与左右的人关系都很好。一听说是魏坊主的友人, 又生得秀美俊逸,甭管男女老少, 纷纷赶来一睹佳容。

  方才引路那婆子, 正在大路上歇斯底里喊:“生得可俊了, 你家闺女还没许人吧, 抓紧着!”

  彼时,公羊月正立在外间店铺, 向一位姓石的老仆询问鬼剑事宜, 还没意识到蜀中几场大乱后,壮年汉子死伤过半, 而今适龄已是女多男少,等意识到不妥时, 回头一群人已呼啦啦挤了进来。

  “公子,哪里人氏?家中几人?可有薄田?”

  “许了亲没,可有所属?”

  崔叹凤放下幕离上的白纱遮面,趿着木屐匆匆躲到柜台后。然而,他这位风流小生却在此地失了势,变得无人问津,倒是乔岷和公羊月两位冠剑的,被团团围住。也无怪乎如此,近些年蜀中太平,剑谷弟子多有下山历练,且都还是些好苗子,久而久之,但凡佩剑、冠剑、使剑的,风采都为附近的山民所偏爱。

  公羊月怔在原地,两眼写着茫然,嘴里噙着冷笑。

  这便是所谓的大礼?

  从前在剑谷,公羊月与魏展眉便是不打不相识,相互捉弄整蛊更是常事。但毕竟今非昔比,这玩笑却是开错了时候€€€€

  他既不缺姑娘,也不缺人示好。

  刹那间,眼前的笑靥和曾经嫌憎的脸重合在一起,公羊月气息浮动,怒而拔剑:“都给我滚开!”

  堂下立时鸦雀无声。

  是,年少的他确实渴望为人接纳,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昭雪门楣,最想见到的,是绵竹的百姓放下成见,化解误会,与他亲近。作为朋友,魏展眉惦记在心,助他如愿,只是这法子流于表面,虽能哄人,却终归是自我欺骗。

  这会子,晁晨拼命往里挤,看乔岷已然受不住上了房梁,公羊月已在发疯边缘,忙出声高呼:“他是好意!”

  回忆里,依稀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

  公羊月红着眼回头,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那一瞬,失望涌来,他慢慢丧失拔剑的心力,悲哀地想:六年过去,确实不值得动怒,杀人固然痛快,但让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继续对他投桃报李,不是更解气。

  于是,他不打算解释,决意坐享这份善意,等查出鬼剑的真相,再广而告之,让一城之人都晓得,救他们的是公羊月,是那个“出卖张育”的公羊迟的孙子,是他们曾经最讨厌最憎恶的魔头!

  这是他的报复!

  恶从胆边生,公羊月嘴角噙着残忍的笑容。

  不过,眼下拿着庚帖问亲的人踩破门槛,实在太多,方才还帮着□□的石老仆眼下已被推出了门,差点磕在台阶上。这热情严重干扰之后的计划,必须得及时制止,他遂往人堆里瞥了一眼,连声唤双鲤,想以她为借口。

  “诸位,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早已€€€€”

  哪曾想,阶前闹哄哄的,双鲤裹着兜帽没听见,非但没逆流而上,反倒被顺推出去,倒是晁晨恰好在这时挤过来,也不知谁助力一把,他撞过去一把握住公羊月的手,只差将人扑倒当场。

  “……心有所属。”

  公羊月来不及收止,干瘪瘪吐出剩下四个字,低头瞪着握住他双手的人。

  人群里不知哪个姑娘率先喊了一句:“哎呀,原来是个断袖!”而后呼啦啦,一溜烟人就跑没了一大半。晁晨尴尬地僵在原地,同公羊月大眼瞪小眼:“与我……与我无关。”

  “无关?”

  公羊月垂眸盯着他的手,好笑道:“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说着,展开双臂,戏谑道,“给你抱,要不要?”

  这厮说的怕是气话?

  晁晨慌忙跳开,像生怕沾染病症一般:“胡说八道什么,我岂是那种人?”

  瞧见他退半步的动作,公羊月心中一刺,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闷堵得慌,连插科打诨,逗弄玩笑都再无心思,板着脸叫上石老仆,往后院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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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老仆人的说法,流言大致起于月余前,有个樵夫死在山里,周身只一处剑伤,没有猛兽啮咬的痕迹,头七过后给埋到山上,他的妻子领幼儿拜祭后回来有些疯癫,说看到一把无人自飞的剑从头顶掠过。

  起初县城里的人并未当回事,只言这妇人忧思成疾,但渐渐地诡事多发,愈演愈烈,一时间众说纷纭。

  月余前,他们还在滇南求药,而传言肆虐时,孟部圣物刚刚被盗。

  乍一看毫无关联,但掰碎一斟酌,便能发现,不论是被拦截下的千秋殿杀手,还是追查旧案的李舟阳,无论是暴毙而亡的玄之道长,还有鬼剑杀人的绵竹轶闻,一桩桩、一件件都与蜀中有关,甚至直指公羊家。

  若是人为操控,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石老仆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公羊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来,东家离开时有交代,您的事便是我等的事。”

  “你可是绵竹人?”公羊月看去一眼。

  驼背的老仆人点头,道了一声是,心里已猜到他的困扰,随即解惑:“公羊前辈开城时,我就在绵竹城中,消息来得毫无征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张育将军已身死楼台,麾下将士尽皆被俘。后来,我和城中其他百姓一样,被劫掠至秦,归入秦国户籍,除此之外,倒是并无损伤。”

  他顿了顿,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缓缓往下讲:“说句实在话,比起成都坑杀的两万人和涪西尽歼的晋国援军来说,保住性命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不过,我只是个小人物,家国大事,很难一言蔽之。”

  公羊月迎风而立,轻声叹:“那你恨吗?”

  “恨?您想听真话吗?”石老仆笑了一声,言语间有些讽刺,“真话便是,除非是杀亲之仇,否则难有切肤之痛。群起而攻之,往往并非因为恨,而是害怕恐惧而发泄愤懑与不满罢了,公子不必担心,纵使老仆我不相信你,也会相信东家的相人眼光。”

  “六年前……”

  老仆颤巍巍接口:“六年前的事,东家不许我们谈论。”

  公羊月心中一暖,终是释然:“今日为我引路的老妪,她的长子便死于那时,我觉得遗憾,但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逃不开那样的选择。可以麻烦你一件事么?替我准备些香烛纸钱。”

  老仆颔首应下,走了两步,回首低声道:“节哀。”

  “悲哀的恰恰不是悲剧本身,而是明知悲剧却无力阻止,”公羊月幽然一叹,扬长而去,“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无论怎样,夏侯真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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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碧海跟到城东,见到铺子前人头攒动的景象,大吃一惊,好不容易等到人散去,正犹豫着上前求助,就见双鲤等人搬着板子沿着门缝阖上,显然是关店打烊。他抬手去敲,可想到从前的种种,又拉不下脸。

  磋磨了一阵,好容易鼓起勇气上前追,可刚走了两步,一双手从后捂着他的嘴,把人拖进了偏巷。

  “是我。”

  周碧海转头,发现方婧和季慈站在身后,两人皆灰头土脸,很是狼狈,他忙追问昨夜所获。

  季慈几度想要开口,但都被方婧眼神阻止。

  方婧只捡了几处要命的说,而后嘱咐道:“玄之道长已死,‘鬼剑’一事并非以讹传讹,你想法子传信,恳请剑谷尽快派人处理,至于县丞这边,季慈,还要劳你跑一趟。”

  “我立即传书裴老。”周碧海一听,当即做出响应。

  然而,方婧却忽然拽住他:“不要通知裴老,你想法子联络梁师公,记着,只告诉他一个人。“

  七老中威望最重的喻灵子年事已高,甚少过问,老三陈妩、老四夏侯锦又不管俗务,谷中半数以上的事都由裴塞处理,要紧事向来首要告知。这位裴长老虽然为人严苛古板,但论能力,从来不差,周碧海顿时感到疑惑:“为何?玄之道长不是裴老挚友吗?噢噢噢,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裴老伤心过度……“

  “你可以这么理解。“方婧盯着脏兮兮的鞋面,目光躲闪,言辞含糊。

  周碧海颔首,又问:“那谷雪前辈呢?”

  方婧单单摇头,什么也没说。

  周碧海看她脸色不好,虽有些奇怪,却也没继续追问,自个儿放肚子里琢磨了一阵,把理由给补全:要说谷雪和公羊迟同为七老且是忘年之交,当年曾共同奔赴九州,抵御胡人铁骑,绵竹之事还曾帮忙说过不少好话,可方婧作为谷雪徒孙,却与公羊月龃龉深厚,若是当面闹开,两边都伤了面子,总是难办。

  想到这儿,他不疑有他,忙去托书。

  等人走了,季慈这才开口:“师姐,为何不告诉周师兄,我们在山中的发现?”

  那日,方婧跳下坡崖追踪,久久没有回头,清晨季慈搜过去时,发现她正捧着一只布包发呆,里头裹着的是槟榔,还有少量的扶留叶。

  剑谷中,唯有裴塞有咀嚼此物的嗜好,向来随身相携不离口。

  玄之道长回回来剑谷,都会与人切磋,功夫如何,门下弟子各自心中有底,晁晨能有的猜测,到方婧这儿,未必不清楚。作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她洞察力不浅,也明白若不是死亡现场不在那处洞穴,便是熟人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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